愛蓮：

你放心，我今天下午二點多鐘到達(dá)厚街。怕你著急，現(xiàn)在就給你寫信。

白天環(huán)顧四周，同是初秋，此地與老家氣象迥異。沒有丘陵山包，沒有田野，陽光顯得特別強(qiáng)烈。因是工業(yè)區(qū)的緣故，建筑物大都二三層，水泥墻壁，鋁合金門窗，有些屋頂蓋了石棉瓦，看上去給人某種熱度感和粗糲感。道路正在施工，日光下塵土飛揚，推土機(jī)和鏟車發(fā)出巨大的噪音，聽起來心里恍惚和不安。除了沿街店鋪敞開了門戶，工廠都被圍墻和鐵門擋住了視線。我知道你最關(guān)心的事，就是我的工作問題和安頓之所。你看，也許我的霉運還沒過去。我不識路，花十塊錢搭了摩托車到赤嶺那間廠子，其實只有幾百米的距離，走路不到十分鐘，竟被摩托佬誆了。阿東倒是見到了，可他沒有辦法幫我進(jìn)廠。他們那家鞋廠是臺資企業(yè)，幾百號人，統(tǒng)一住在廠內(nèi)宿舍，管理上很嚴(yán)苛，外人是不允許入住的。他陪我在門口站了會，說了會話，想不出有什么辦法安頓我。兩個人被陽光烤得汗流滿面（那地方除了房子，連棵小樹都沒有），看看請假時間到了，他只能吩咐我去厚街找找其他熟人。

也許你猜得出，我肯定是遇上熟人了，不然哪里能夠坐下來寫這封信呢。離開阿東后，我想起半年前聽人說某同學(xué)在厚街祥偉廠做什么干部，只好沿路打聽著去找他。還真是！不僅有這間廠子，廠部辦公室就在一個名叫珊瑚工業(yè)區(qū)的路邊呢。我在那里遇上幾個老鄉(xiāng)，也來找他尋份工作。聽其中一個人說，我這個同學(xué)恰好是這間廠的人事課長（臺資廠把科長稱為課長，沿用了日本人的喊法），墻上那些招聘通知就是他寫的，可是要想進(jìn)去，純粹靠自己碰運氣。我估計這位老同學(xué)有難處，差不多是沒指望了。我仔細(xì)看了招聘通知，字體確實是他的。當(dāng)年讀書時，我們練過蘇軾體，很熟悉的筆法。你也許想不到，隔著一扇窗戶，見其人而不聞其聲——我趴在那里幾個時辰，他都背身坐在辦公桌邊，沒有回頭向外面看上一眼。幾個老鄉(xiāng)雖然知道了我和他的交際，還是勸我找個地方住下來，明天再去別處尋工，別指望他了。我反問他們?yōu)槭裁床蝗e處找，他們說手頭沒有畢業(yè)證，什么都不會，沒辦法了才來這里碰機(jī)會，據(jù)說有人連續(xù)多天都沒等到我這位同學(xué)露面。看來確實不好找他了。

可以告訴你的是，工業(yè)區(qū)里亮起路燈時，我等來了路過的朋友趙。他是上沙人，原在中學(xué)教書，因為教學(xué)比賽的事，和我打過幾次交道，算是半個同事吧。是他帶我到珊瑚村的這間出租屋住下來的。出租屋大約十幾平方米，舊式磚墻平房，瓦頂，開一個狹小窗戶，鋪位就在水泥地板上攤一塊草席。加上我，屋里住了十一個人，全是我們縣的，其中兩個我認(rèn)識，是石屏村的堰生和太溪村的林子。他們兩人因為年齡挨近四十，出來兩月了還沒找到事做，鞋底都磨光了。其余是我們臨近幾個村的，大都是二十來歲的男孩子，相比照我的年齡稍微大了點，但是還不算老，估計總能找到一份工作的。住在這里，要去當(dāng)?shù)刂伟碴犧k理暫住證，臨時暫住證按天算是兩塊錢。太晚了，老鄉(xiāng)們說明天再去辦，要是今晚治安隊來巡查，就用車票搪塞一下，剛到的都是這樣應(yīng)付的。不管如何，我只能打定主意住下來，明天跟著老鄉(xiāng)們?nèi)フ覐S了。

我走了，家里無疑會更加艱難。再過二十多天，就要收秋了。我走前給水稻田挖了排水溝，可是那幾塊田場有泉眼，很難排干水，到收割時，恐怕又是爛泥湖沼的。你不要著急，能收多少是多少，孩子跟著去田里，小心一些。丟下你們母子幾人，想起來使人難過。跟著我，吃苦受累是難免的。我最擔(dān)心的是那些債主，我不在，他們隔三差五就會來家嘮叨，你好言和他們解釋下，千萬不要得罪別人，等找到工作，我們慢慢還，總有一天能還清的——家里的人情世故，能省略就省略，親戚鄰居們要是不理解，就隨他吧。我能夠告訴你的只有一句話：如果真有神靈的話，總不會讓我們這樣活下去的。

存樸1993.9.12

愛蓮：

來信收到了，原諒我兩個多月沒有寫信回家。你寄信的地址，是朋友所在的工廠。這個尋工過程這樣漫長，確實我未曾預(yù)料到。兩個多月里，我走遍了這個南方小鎮(zhèn)上的角角落落，幾乎每間工廠我都問過了，可是結(jié)果總是遙遠(yuǎn)得使人失望。不曾想到，我原來是個無用的家伙。在連續(xù)多天的奔波中，我頂著厚街的陽光（這邊的秋天雨水下得極少），臉上蒙了灰塵，邊尋找工作邊想念你們，尤其是想念孩子。這種滋味，老實說從未體驗過，確乎不好受！

你信里提到強(qiáng)的懂事，讓我百感交集。五歲人了，應(yīng)該開始懂得一點事理才好，何況他是窮人家的孩子。讀到他挽了褲管，兩腳踩在爛泥中抱了稻子遞給你的事，不要說你踩著打谷機(jī)時腳下沉重，心里傷感，作為男人，我為此深深內(nèi)疚和不安，對不起孩子的是我，不是你。老家的秋涼時分，爛泥田里是很冷的，難怪孩子小腿都紅了。我不知說什么話才能安慰到你們母子？淚光里，仿佛你們的身影就在我的眼前，飄動、旋轉(zhuǎn)和幻化……

……

我父親是老病了，二十多年到現(xiàn)在，哪里有過安生日子呢。他痛苦，姆媽也難捱，加上養(yǎng)了我們這些不孝子，別提多么不堪了——這是我的罪孽，懺悔是無法消除罪孽的。你就多多操心吧。我知道，你那柔軟的心地，總是要為全家擔(dān)驚受怕。

我早就花光了帶出來的兩百塊錢。多虧了阿東，把身上僅有的百多塊工資借給我用，才不至于讓我過分挨餓；也多虧了好幾個老鄉(xiāng)愿意讓我借宿，不然真的要流落街頭了。本來，我不愿意和你談太多這邊的事，有些事，聽了你會害怕，且會陷入無盡的擔(dān)憂?？梢詰c幸的，是我只被治安隊抓過一次，關(guān)了幾天放了出來。沒被拉去樟木頭勞教場做苦工，這是萬幸了。這邊的墳地建得氣派，像極了老家的土地廟什么的。晚上睡在旁邊，除了幾只蚊子嗡嗡嗡，再也不用擔(dān)心被抓進(jìn)去；慢慢地，好多沒錢辦暫住證的外鄉(xiāng)人，都發(fā)現(xiàn)了住在墳地的妙處，這樣一來，我也不再孤單了。墳地上，熱鬧著呢。

想起在家時你嗔怪我捧了書本忘了世界的事，呵呵。每天跑得渾身散架的時候，我會偷偷溜進(jìn)書店的架子下，坐在地板上看書。那里面開著空調(diào)，空著肚子都不覺得餓。你聽了準(zhǔn)又要生氣了。記得我和你談過《平凡的世界》里的孫少平嗎？眼下的我真的有點像他。不過現(xiàn)實世界里的境況，再優(yōu)秀的文學(xué)作品，也徒勞筆墨。假如路遙在南方像我一樣轉(zhuǎn)上幾個月，估計他會寫出更為震撼的故事來，可惜，我的文筆不好，也沒心思寫，不然，我倒真的想嘗試把這段生活描畫到紙上呢。不知提筆寫字的那天能不能到來？

拉拉扯扯說了這些，最后告訴你找工作的結(jié)果。就在昨天早上，一家臺資內(nèi)衣廠的老板看了我寫的自薦信，驚訝于我信里說的不要工錢管飯就可以的條件，很快就答應(yīng)了我進(jìn)廠的申請。只是他打量了我老半天，眼里流露出并不信任的神情，他說那封信絕對不是我自己寫的。我相信他的感覺，一個被陽光曬得黑不溜秋衣衫不整的鄉(xiāng)下人，哪里像個識字人呢？好在，我終于有了一份在南方的工作，而且老板答應(yīng)每月給我開二百四十塊錢工資，每天是十二小時輪班制，廠子就在厚街鎮(zhèn)上。謝天謝地，我結(jié)束了漫長的路上奔波，我很高興，你聽到這個來得太遲的好消息，無疑也會高興的。

從這天起，我要好好攢錢，早日把債務(wù)還清，讓全家過上好日子，我堅信。

替我問好父母親大人和岳父岳母大人。

存樸1993.11.20夜

愛蓮：

今天收到你的來信，很高興。我每次收到你的信，那份高興都與從前在家不同。困頓時候讀你的信，是甘霖般的內(nèi)心體驗；繁重壓力下讀你的信，是春風(fēng)吹拂般的輕盈和溫暖，這種體會，或許就叫“心息相通”吧。

這封信是同事去總廠出差時帶到深圳來的。三天前，深圳分廠需要預(yù)備工人，主管就順手把我劃拉到了這里。我現(xiàn)在擔(dān)任分廠的生管職務(wù)，工資漲了三百塊，體力上也比之前好些，每天和數(shù)字打交道，需要好記性。

這里屬于深圳關(guān)外的工業(yè)區(qū)，地方叫坂田村，聽上去好像有點日本味道。工廠在村外的半山坡上，周圍沒有民居，就幾間大型的外資廠。要買日常用品，需要徒步三里路，去坂田村農(nóng)貿(mào)市場上。廠子?xùn)|邊約一里路是楊梅村，名字很詩意。剛到那天，車子經(jīng)過楊梅村邊，看見村后有丘陵山包，狀如老家的后山，山上的植物也還茂密，隔了些距離，好像有馬尾松和桉樹。這個景致撩起我的興致，心里隱隱感到有了依靠一般，大抵是被熟悉的植物觸動的吧。此處距離深圳據(jù)說僅二十分鐘車程，有邊境證的人，去市內(nèi)就像灶前走到灶背那樣容易。我們是無法去市內(nèi)的，時間不允許，身上也缺少銀子，再說我也不喜歡那樣地方。下了班除了看看閑書，時間都用來睡覺。我總是睡不醒的樣子，每天上班眼皮都在打架，也許是長期加班造成的毛病。不過你放心，我的身體是好的，飯量也好。主管說我的記性不錯，每天大量的數(shù)據(jù)都能隨時報出口，看樣子，他比較倚重生管這個崗位。

我們廠為上游出口企業(yè)加工半成品。產(chǎn)品牌子較多，有耐克（nike）、菲拉(fila)、愛（阿）迪達(dá)斯(adidas)、美津濃(mizuno)等等運動系列的服飾品牌。工廠管理較為先進(jìn)，每一道工序要求極嚴(yán)格，絲毫不能大意。要是出了不良品，相關(guān)工種都會受到處罰。上個月，因為設(shè)計部的問題，外籍驗貨員當(dāng)場打掉了一個貨柜的產(chǎn)品，設(shè)計部主管為此受到臺灣總公司的責(zé)罰。所以，我們上班時除了效率就是質(zhì)量，沒有誰可以懈怠。在這種壓力下，可以接觸不少新鮮事物，更能體會出人性深處的某些東西。這些親歷著的事，常常讓我想起《包身工》里的片段。但是，我們又是甘愿的包身工，別人怎么想我不知道，至少對我來說，如果沒有打工這條路，我們還有多少活路？

上次匯款五百塊想必已收到。你就按照我的計劃，一筆一筆還給那些債主吧。二姐和父親因病欠下的錢，很多是大哥借下的，我和他們不熟，分家后那些人很不放心。所以，我們需要最先把他們的錢還掉。家里過日子，也不要太苛刻自己，我們大人可以咬咬牙過去，可是孩子在發(fā)育，營養(yǎng)還是要跟上的，我不想我們的兒子有一個標(biāo)致的臉蛋，卻長著一副羸弱的身材，那樣會讓你我后悔。有空時，要多教他認(rèn)點字，背背唐詩也好，更要注意教他待人處世的行為規(guī)范，這些都要依靠你一一操心。再過兩年，差不多強(qiáng)就要上學(xué)了，我希望那時全部債務(wù)得以償還。不欠債，喝涼水度日都是開心的。

我最近向同事借了本余秋雨的《文化苦旅》在讀。好久不讀書，頭腦都生銹了。這本散文集融入了文化、歷史等元素，加上語言質(zhì)地，讓我耳目一新。這種散文完全有別于楊朔等人的散文風(fēng)格。聽做翻譯的同事說，最近國內(nèi)讀書界鬧得沸沸揚揚，關(guān)于余秋雨散文的評論鋪天蓋地占據(jù)了各大媒體的醒目位置。我讀了幾篇，覺得自己歷史人文知識太淺，跟不上余老師的眼光和思考，便郁悶地想，賺錢之外，我總得有個精神上的寄托才好，否則人真的成了一部機(jī)器。我就很羨慕同事，他時常閑得沒事，老外難得來一次，他有大把時間和理由溜去坂田的書店讀書看報，而我們這些一線工人，連份報紙都很難看到。和你談這些，想必你不會生氣吧？你看，我總是不好，飯都吃不飽了，還在整天談?wù)撟x書事，真是個呆子。

天氣變得冷了起來。深圳臨海，再冷也不像老家，穿兩件單衣就可。上回把信丟進(jìn)郵筒那會，我就在想，老家應(yīng)該早就秋霜遍地了。到這會，不消說老家人已穿起了毛衣毛褲?？傊液軖煊浺患依闲?。父親的病我問了勛，他回信說有錢也治不好，都二十多年了，中風(fēng)捱到這么高齡，已屬奇跡，何況還有老年性氣管病。想起來命如草木，春生秋落，黯然得很。我們做晚輩的，只能盡心照護(hù)了，湯湯水水侍候得當(dāng)，用老輩人的話說，是“盡人事了”；幸虧母親和氏婆①、岳父母幾人身體健朗。下個月，工資一到手，我肯定及時匯給你，慢慢來吧。多保重！

問兩邊的老人好！問孩子們好！

存樸1994年1月25日夜

注：氏婆：客家人對妻子娘家奶奶的日常稱謂。

愛蓮：

春節(jié)就在眼皮底下了，很久沒有你的來信，我就在焦急地盼望。家里的情形好否？父親的病越來越重了吧？孩子聽話否？再則，氏婆年歲已高，今年都八十歲了，你是不是常去看她老人家？要知道，幾個孫女當(dāng)中，她是最疼愛你的——你從小就是她的“暖腳火籠”，嫁給我后，這只“火籠”不在了，她無疑會更加孤單的。天遙地遠(yuǎn)，我這樣的男人只是瞎操心，一點也幫不上你的忙，想起來就生自己的氣。

隨信寄回一千塊，還債之余，記得留下必要的開支用度，并給父親買點藥。上回書信，因為夜深了沒來得及告你更多的情形。我住在廠內(nèi)宿舍B棟102室，房間大約二十平米，分上下鋪位，每張床都擠了兩個人。同鋪是湖南來的，外號“老頭”。兩人住一個鋪位，雖有很多不自在，久而成習(xí)慣。廠內(nèi)要求統(tǒng)一穿廠服，每套扣四十元，這樣也好，省得花錢買衣服。唯一讓我受不了的，是宿舍內(nèi)氣味難聞。加班晚了，有些年輕人懶得走路去廁所，直接就在陽臺解決，恰好我睡在陽臺門邊，整天都是尿騷味，和他們說了幾次，沒人愿意改，只好安然地側(cè)身其間，“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即與之化矣?！?/p>

我們每天有十三四小時在車間，另外兩個小時在操場和飯?zhí)美?，還有一小時在水房等水洗澡洗衣服，真正呆在宿舍的時間也少。工廠貨源充足，每天都在趕出貨，忙得像老家的“雙搶”季節(jié)。只是毒日頭換成了日光燈，螞蟥換成了長腳蚊子和主管的呵斥聲。這些都能忍受。我數(shù)著日子，數(shù)到領(lǐng)薪那天，眼前就亮了許多，心里也寬松了許多，大半天都在激動里過去了。我已被提升為生管班長，手下有四個員工，分別來自四個省份，大都比我年輕幾歲，“老頭”也在我這個部門，所以上下班都在一起。我們閑暇就聊些老家的事。真沒想到，出來以后，看到和聽見的事情，許多聞所未聞。像“老頭”這人，要不是他自己說剛從監(jiān)牢出來，我是不會相信的。據(jù)他說，原先在湖南那個鎮(zhèn)上，他是混混頭目，做了幾單“生意”就被抓了（他們把騙和搶這樣的事說成“做生意“），一下判了三年。進(jìn)去后，老婆離了婚，父母去世又早，眼下他是光棍一條。這人表面看起來講義氣，手腳也干凈，我猜他改邪歸正了也未可知。你別緊張，我不會上別人當(dāng)?shù)?。像我這樣的人，要錢要物都沒有，在外也差不多都是“窮光棍”，誰愿意打我的主意呢？

廠門口，每天晚上都有好些賣夜宵的人，不外乎賣些炒粉、田螺、饅頭之類的小吃。這些人在不知哪里的出租屋里做好了，用臉盆、塑料桶裝了，放在三輪車上推來。塑料袋裝的炒粉，不到半碗分量，就要塊把錢。偶爾吃幾次還好，長期這樣，每月的夜宵錢就要幾十塊，我不舍得花這錢。再說那是地溝油弄的，吃多了容易妨礙身體。我有時倒會隨了同事出廠門，在路燈下看他們吆喝生意，河南的、四川的、湖南湖北的，哈，各樣方言的普通話都有。我學(xué)幾聲給你聽聽。比如四川賣饅頭的，就喊“哥子哥子，幺妹幺妹，饅頭好吃得很……買一個噻，安逸哦?！焙幽腺I（賣）玉米的，聲音不大，卷著舌頭，好像沒多少力氣似的喊：“誰要買？又熱又嫩的香玉米，熱玉米穗兒……”。湖北口音有點大咧咧，“炒粉啦，炒粉……，武漢熱干面啦?！边汉嚷暣似鸨朔?，廠門口像個臨時夜市般熱鬧。熱霧中飄起一陣香氣，后生小妮子們經(jīng)不起幾下吆喝，都會圍在三輪車邊買小吃。這樣的情形，總能讓我想起老家的農(nóng)貿(mào)市場，想起我倆擺攤那年在市場里的吆喝……不過，工業(yè)區(qū)常有治安和物管人員巡查，他們一來，三輪車們急忙逃避，弄得廠門前的道路像大水淹了蟻窩，紛紛亂亂。

也就在這樣的“夜市”里，我偶然遇上個書攤子。翻了半天，大都是些武俠言情的盜版小說，沒幾人光顧。翻到本過期刊物，刊名是《大鵬灣》，深圳寶安區(qū)辦的打工雜志。我花一塊錢買了，里面的文字雖然粗糙，但是寫得都很真實，有感情。特別喜歡小說和詩歌欄目。作者很多是基層文學(xué)愛好者。我在本子上抄下了雜志地址和編輯姓名，抽空試試寫點東西投過去，碰碰運氣，也算是精神上的某種寄托吧。

拉扯了這么多，就像自言自語，聊以安慰異鄉(xiāng)的孤獨。我身體是好的，工作也能勝任，相信廠里很快會給我加工資了。對了，我們春節(jié)只有四天假期，回去是不可能了，車費和時間都不允許。

盼你回信，并問候全家老少！遙祝春節(jié)愉快！年年平安！

存樸1994年2月3日夜

愛蓮：

收到你除夕日寫來的信，內(nèi)心涌起一股暖意。

父親不在身邊，孩子便在落寞里演繹著另一番惹人愛憐的頑皮。讀到他說“幫我把新衣脫下，我好在地上打滾”這句話，我真是忍俊不禁地笑，也不由得傷感。別人家的孩子新年有禮物，有父親陪著四處拜年，我們的孩子卻為了一件新衣服高興成那樣！我能夠感受出你苦心經(jīng)營這個貧賤之家的品質(zhì)，也懂得你維護(hù)尊嚴(yán)的某種方式。我丟掉了男人的臉面（世上衡量臉面的重要標(biāo)志是金錢的多寡），你卻不斷幫我撿拾回來，像屋頂上撿漏，一塊破瓦片也不舍得丟棄，都用來遮風(fēng)擋雨。迷信點想，你也許是上天派來拯救我的活觀音！我還有什么理由抱怨命運呢？古人說：自作孽，不可活。這些年來，我年輕氣盛，心性高傲，總喜歡昂起頭顱做自己的美夢，沉浸在青春時代的虛幻理想中，渾然不知“過日子”的重要，疏于責(zé)任耽于虛妄，不僅拖累了你們，還把自己放逐到了異鄉(xiāng)，真是枉過了一年又一年。好在有你這個柴米夫妻，那扇門里才有了暖色和光亮。

你說年關(guān)前要債的人不多，倒出乎你的預(yù)料，這里并沒玄機(jī)。別人知道我進(jìn)了廠子，收入比老家多點，看到我們在努力，便猜想還錢的時間不遠(yuǎn)了，所以安心者居多；再則我在寄給他們的信里說得很誠懇，言明了還債期限，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他們也不忍心再催逼了。鄉(xiāng)鄰們是現(xiàn)實的，也大多是淳善的，話說透了，禮數(shù)到了，事情就妥了。眼下，我的工資是五百多塊，除去自己的一點開銷，每月總可以寄回去四百，一年下來，也能還上好幾千塊。即使不再加工資，熬上三五年，就差不多了。何況升了班長，三個月后月薪就是七百多了，這在老家收入也算是高的。所以，我的心境緩和了不少。剩下的事，就是努力做事，爭取多賺點。平常日，你和鄉(xiāng)鄰們多談?wù)勌?，開朗一些好。

出來的人越來越多，可以想見內(nèi)地的生活大都不好過。“民以食為天”，種地不是沒有活路，但要抵抗疾厄和災(zāi)星，僅靠那點薄地是遠(yuǎn)遠(yuǎn)不夠的。我們那里，人多，地少，山窮，水枯，你說除了做生意和打工，還能有別的辦法么？做生意我們也經(jīng)歷過，沒本錢沒門路，賺錢是天方夜譚的事。像我這種頭腦不活絡(luò)的人，嘴巴又硬，最適合的就是低頭在流水線上苦干，不能抱任何幻想。家里的幾畝地，開春前找大哥幫忙租出去吧。這事我思謀了一下，你拖帶孩子，里里外外，又要砍柴種菜又要做家務(wù)，遠(yuǎn)田遠(yuǎn)水的，種不了。特別是蛤蟆型的地，土坎高，田塊窄，背犁使牛的，一般女人承受不住。孩子正在成長，得有人管護(hù)。我父親那里，也是個牽掛，光靠兄弟操心，于我來說并不好受。所以，今年我們就不種了。你說呢？大哥在家，許多事可以和他商量一番，我會寫信給他，請他多幫忙。再說他在村里好歹是個“村官”，外面的事，他處理起來方便多了。

我們新年放了四天假，除夕晚上加了餐（兩個雞腿），放了場露天電影，算是過了年。

我哪里都沒去，在宿舍睡了幾天，睡得昏天黑地，估計是缺覺太多的緣故。不過人真是賤，三天頭上就躺不住了。宿舍那些二十來歲的后生更是呆不住，鬧騰著跳舞唱歌講笑話。大家都遠(yuǎn)離家門，手腳一閑下來，腦子就胡思亂想。除夕那夜，宿舍里是哭聲一片，讓我這個大幾歲的人都沉不住氣，格外思念全家老少。上回不是和你說過一份打工雜志么？我利用這個春節(jié)假，寫了篇四千多字的小說，還寫了兩首詩歌。自己讀著覺得有點意思，開工那天托熟人拿去坂田寄出去了，不知能否入編輯的眼？詩歌這玩意，我原來在學(xué)校時練習(xí)過一段，后來不寫了，手生得很；小說還是第一次嘗試?，F(xiàn)在寫點東西，不像教書那時有點想法，眼下只是想搞點煙錢，改善下口味。我本來想戒煙，可是不抽覺得日子更難熬，就買了六毛錢一包的“大力神”抽著，味道苦得很，比老家時在地上撿的煙頭還難抽，嘿。

我們是正月初四開工的。開工那天，老板到廠里轉(zhuǎn)了轉(zhuǎn)，破例跑到我面前問了下生產(chǎn)進(jìn)度，看他臉色，似乎還滿意——主要是對我的態(tài)度。聽說去年的利潤高出了老板的預(yù)期目標(biāo)，不樂才怪呢，何況我們都在這里幫他“賣命”地做。

我的打算就是多賺點錢，抽空寫點東西發(fā)發(fā)，順便滿足下虛榮心。除了信，也寫不出什么東西來，小說要構(gòu)思，腦子被數(shù)據(jù)搞亂了，不好寫。這里書報雜志也沒有，像個與世隔絕的人一樣，都不知道外面發(fā)生了多少大事呢。

就談到這里吧，問好全家老少！

存樸1994年2月18日夜

哥哥：

你好！愛蓮已到深圳，放心吧。她在品檢部上班，剛來，工資較低。我只是擔(dān)心她吃不消，時間長，管理嚴(yán)，生活也清苦，不過實在也沒辦法。好在有兄長幫忙料理家里的一切，讓我們夫婦抽出手腳去賺錢，感激的話就不說了。

天遙地遠(yuǎn)，最牽掛的，就是父親的身體和孩子的成長，壓在心里像兩道沉重的山，使人常感透不過氣來。我每月會及時把孩子的撫養(yǎng)費和債主們的借款匯給你，收到后幫我代為處理，其中每月給父母的用度大概是三百塊，兄看情況，若是不夠，就在回信里說一聲?？偠灾?，蓮在外面做工的這兩年，家里的諸多雜事都靠你了。

村里出來了好些人，我都盡力介紹進(jìn)了廠。不過從目前情況來看，有些人確乎吃不了苦，用錢也是毫無節(jié)制。都是些后生仔，沒有家庭負(fù)擔(dān)，外人的話也聽不進(jìn)去，所以我也極少規(guī)勸別人。再說，很多事情需要自知力，別人是徒費口舌的。我們廠男女分開住宿，男生在一樓，女生在二樓，樓道口有保安值班，相互之間不得串門。因此，我和蓮大都在上班時見面。下班后已是深夜，人昏昏沉沉的，話都懶得說，交流的機(jī)會少得很。外資廠的管理就是這樣，人幾乎像一部機(jī)器，除非這部機(jī)器老化出毛病了，不然就得高速運轉(zhuǎn)下去，每天如此。

我家的幾畝地租出去了就好，租金高低就不管了。這年頭，外出的人一波又一波，地遲早會荒掉的，看來這是大勢所趨。村里事多不多？我比較不明白的是，鄉(xiāng)下那么難熬的日子，提留款和公購糧為什么逐年在增加呢？沿海這邊，早就沒了種地人，都洗腳上田了，他們僅靠征地款和租金就過起了富裕生活，真是“十里不同天”啊！看來我們是投生錯了地方呢。我的意見，你也不要再在村里熬了。這么多年過去，時間和精力都給了“公家”，做的是吃力不討好的事。你看父親做了那么些年的村長，老病了，連個補助都申請不到，反倒得罪人一大片。兄長也別說我頭腦落后，我在學(xué)校那幾年夠先進(jìn)了吧，又能怎么樣呢？“理想”這個詞語，對我來說，遙遠(yuǎn)得像天邊的云彩，虛飄飄的。兄長比我經(jīng)得多，想是應(yīng)該明白我的意思。我能理解你的苦衷和煩惱，但是有那么多抓計生和追討提留款的時間，還不如去做點小生意，把小家搞好，把日子過好，就算是功德了——你我兄弟是什么人啊，我們不是什么做大事的材料，充其量是認(rèn)得幾個字的莊稼漢，還能要求什么呢？兄說對吧？這是個變革的時代，我們就安生過好日子吧，也算是為國家做貢獻(xiàn)了。

過幾年，等手頭寬松了，偉的病是不能再拖了。我就不信，這種病沒有醫(yī)院能治好，關(guān)鍵是錢的問題。好吧，潦草地寫這些，我要去加班了。

祝兄愉快！代問候全家！

存樸1994年4月25日

附打工期間兩封給編輯的信

編輯老師：

您好！很高興收到《用稿通知》，十分感謝您！我原本就是流水線上的工人，讀書不多。習(xí)過幾年詩歌，不值一提。個人閱讀面狹窄，腦子里裝了許多稻草和泥土。您見笑了！如果說兩首小詩有點詩味，那么貌似小說的《初走南方》通過終審，倒是出乎我的預(yù)料了，這是您對我的鼓勵。小說取材于我的一段真實經(jīng)歷，那是剛到南方兩個月在外面奔波所親歷的，寫起來也沒怎么構(gòu)思，稚嫩了。您說把標(biāo)題改為《咬牙走一回》，我當(dāng)然說不出不同意的理由，個人覺得比前一個更貼近內(nèi)文的語言氣息，鮮活了些，也由此“宣言”了些，不過對于我這樣的初學(xué)者，能得到您的認(rèn)真回復(fù)，我是有福的。

您詢問我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計劃，答案恐怕會讓您失望。說內(nèi)心話，我沒有長遠(yuǎn)計劃，對文學(xué)也沒有多少幻想（這種高貴的精神性的東西，于我眼下真是夢想大于實踐）。少年時確實做過許多美夢，夢到自己的文字排成了鉛字，夢到自己的詩歌上了《詩刊》，后來，夢碎裂在生活的具體邏輯里，證明我是個膽怯者，是個游離在文學(xué)與生活邊緣的恍惚者。我曾經(jīng)掙扎過好久，最后被內(nèi)外環(huán)境擊敗，是我自己打敗了自己的。也許是青春期的“惡魔”摧毀了精神堤壩的緣故吧，我并沒有好好善待時間和“我的文學(xué)”。身份地位的卑賤和家庭變故的雙重作用，使我在繁重的教學(xué)之余頹廢多年，偶爾的詩歌涂鴉純屬用來編織精神的白日夢。沒有叛逆到覆水難收的地步，不是我的幸運——我在日復(fù)一日的平庸生活里最終迷失并放逐自己。八年后，老家成為青春地理的終結(jié)者。

來深圳后，我通過距離（時間和空間）打量自己，驚覺人賴以活下去的本質(zhì)，除了物質(zhì)以外，還需要某種精神符號，譬如寫點東西，就是我在枯燥和苦澀的打工生活中尋找到的潤滑劑，否則，我不知道如何橫渡歲月的河流。也許，人活著就是戴著兩種鐐銬走向沉寂的。物質(zhì)的和非物質(zhì)的。這是最為隱秘的內(nèi)心感覺，外在的邏輯是虛榮心在驅(qū)動。文字發(fā)表了，看著自然高興，表明自己還有某種獲得肯定的途徑，同時不怕您笑話——再少的稿費都是收成，像種莊稼那樣，聊以安頓一下胃囊——你看我是個多么俗氣的人。

感謝您邀請我參加下月舉行的座談會。我們廠基本上請不到假（病假要有醫(yī)院證明），來雜志社是奢侈的；再則，我雖然極愿意得到編輯老師和其他作家的指導(dǎo)，但是自認(rèn)不夠格，編輯部還是把這個名額讓給別的作者吧，原諒我的淺薄無禮。如果方便，我冒昧請求您寄些近期的刊物給我，甚至《小說月報》什么的，我們這里什么讀物都看不到。謝謝您！有了新習(xí)作的話，無疑會第一時間投來給您，不過我自己也不知道能否堅持寫下去。

初次通信就說了這么多，源于您的肯定，再次深表謝意！

存樸1994年3月5日夜

編輯老師：

您好！樣報收到了，非常感謝您！手頭讀不到報紙，說出來您也許不信，工廠同事帶回一包食物，包裝紙就是貴報的那頁副刊。我照著地址投過來，原本也是試試的。

您說到散文，我寫得極少，體會也淺陋。寄給您的兩篇千字文，不外乎是抒情大于理性。從前寫了幾篇，是模仿別人的作品，“畫虎畫皮難畫骨”。我的閱讀量很小，早年讀過《古文觀止》，讀過些明清小品，如沈三白的《浮生六記》，張岱的《陶安（庵）夢憶》以及現(xiàn)代作家的一些東西，如豐子愷和周作人的部分篇目、魯迅的《野草》。外國的讀得更少，書籍難找，潦草地翻過泰戈爾的《飛鳥集》和《蒙田隨筆》，早忘了。好多年不讀書，書本的東西陌生得很。最近讀了《文化苦旅》，才知道散文流變極快。余秋雨老師算是開辟了某種新的散文文體，比之傳統(tǒng)，語言風(fēng)格也有很大的突破和創(chuàng)新。這樣的散文，融合了深厚的歷史文化內(nèi)涵，非具備高遠(yuǎn)的歷史眼光與廣博的人文知識不能為。大部分篇目我都喜歡，像《家住龍華》和《信客》，貼著精神性去寫，讀得出筆者的內(nèi)心，我認(rèn)為這是好的。散文貴在真實，這種真實是指精神意象的真實。不過據(jù)我粗淺的翻讀，我覺察出了散文語言太過于追求新穎和變化，也許容易陷于某種“語言虛假”，《文化苦旅》中的某些段落，便散發(fā)出了這種味道。這是一己之見，恐有誤讀的嫌疑。歷史的東西，放在散文中，讀者如果追究真實與否，也可能容易迷失在某條胡同里，還不如直接翻歷史典籍來得明白。像《史記》這樣優(yōu)秀的歷史書，其中典范性的散文筆法，非司馬遷不能作。我不喜歡在散文里為歷史而歷史，或者為文化而文化，歷史與文化可能只有當(dāng)作某種載體，以承載作者的精神內(nèi)核，讓讀者的眼光通過那些歷史碎片或人文碎片，觸摸到“人”的溫度和血性，才可能會有閱讀的收獲。古人的、現(xiàn)代不多的幾個如魯迅的，就不缺乏這種散文品質(zhì)。

您看，話題扯開，就淡了。原諒這樣的“扯淡”，說東道西容易，自己寫起來就紙上混沌。散文也好，詩歌也罷，我充其量只是個文學(xué)青年的階段，愛好而已，哪里會有好語言呢，通篇都是“文藝腔”，像剛冒頭的草芽，青澀、稚嫩。感謝您不嫌棄它們，日報副刊是每周一期吧。期盼自己能夠?qū)懞命c，盼多指點。

存樸1994年4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