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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村莊的消逝

        2013-09-05 01:28:22王月鵬
        天涯 2013年6期
        關(guān)鍵詞:評理工作組老伴

        王月鵬

        正式向Y村派駐拆遷工作組,是在四月的第一天。

        我與小左一組,分包一個叫作王守德的人。

        拆遷工作組設(shè)在Y村村委。我和小左趁著暮色找到了王守德的家。大門敞開,正房的門緊閉。敲門,無人應(yīng)答。我們退出,站在門外等,卻見窗口有人影在晃動,仔細(xì)辨認(rèn),是一個老人在做家務(wù),我揮手示意,她漠然。我頻頻揮手,她終于朝我擺了擺手,拒不開門。

        第一次入戶,吃了閉門羹。

        打電話聯(lián)系鎮(zhèn)上的包片干部。包片干部說:“其實,那戶人家挺好的,不至于不讓進(jìn)門吧?”

        天剛蒙蒙亮,我和小左就進(jìn)村了。村頭,有小販在擺攤,賣油條和茶蛋。一片安靜。這個村莊,仍然在安靜地等待屬于自己的命運(yùn)。

        路經(jīng)大槐樹,我下了車。大槐樹是Y村的象征。我在大槐樹前默默站了一會兒,然后走開。

        十年前,Y村是K城的邊界。十年過去了,K城早已突破這個邊界,向西浩浩蕩蕩地蔓延而去。Y村成為城中村,家家戶戶做起了生意,特別是漁家樂,不聲不響就有了口碑,收入也不錯。每到吃飯時間,小小村莊就停滿各式各樣來自城里的車。

        決定Y村整體搬遷,是一年以前的事情。起初由鎮(zhèn)政府牽頭,入戶調(diào)查、丈量、確權(quán),做完這些基礎(chǔ)工作,半年的時間已經(jīng)過去。到了簽約環(huán)節(jié),村人抵觸情緒很大,眼見項目開工日期一天天逼近,土地卻沒有騰出來。政府只好成立工作組。

        王守德家的大門,緊鎖了一整天。直到傍晚,王守德下班,我和小左才跟隨進(jìn)家。他在附近的汽車廠干清潔工,早晨上班前特意把老伴反鎖在家里,怕被我們打攪。

        “八年前村邊修路拆遷,俺家聽話,早早就簽了,結(jié)果吃了大虧。你們工作組的話,是不能輕信的?!蓖跏氐抡f。

        “能哭的孩子多吃奶。上次拆遷吃虧了,這次我們不會再上你們的當(dāng)?!蓖跏氐碌睦习檎f。

        我并不談房子拆遷,而是直接從村民待遇說起。我已從包片干部那里了解到,村民待遇是這個家庭的痛。我沒有饒舌,我想幫他們一把。

        王守德是外來戶。1989年,王守德從鄰縣舉家搬遷到Y(jié)村,花了兩萬一千塊錢,在村里買下現(xiàn)在的這套住宅。1992年,他又在村里給兒子買了一塊宅基地,蓋起四間大瓦房。十二年后,政府要在Y村的村邊修路,他兒子的房子需要動遷,在K城最早的安置小區(qū)海云小區(qū)換到兩套樓房。一晃八年過去了。當(dāng)年修路拆遷時,王守德是第一戶簽字的,當(dāng)晚就有人來到他家,指責(zé)他這么快就妥協(xié)當(dāng)起叛徒,影響了全村人的利益。后來,折騰了兩三年的時間,村邊的那條路才修好。

        最讓王守德難過的是,自從舉家搬遷到Y(jié)村,村里的一切號召他都積極響應(yīng),集資款和提留都及時繳納,但是基本的村民待遇,包括選舉權(quán)與被選舉權(quán),都與他家無緣。政府年終走訪慰問的名單里,沒有他家;村里預(yù)防鼠疫發(fā)放滅鼠藥,沒有他家;近年村里的地下水污染了,村委向每家每戶發(fā)放桶裝水,也沒有他家的……理由只有一個,他家是外來戶。

        “二十多年過去了,我們在這個村里居住二十多年,他們?nèi)匀徊豢辖蛹{我們,還把我們當(dāng)成外人。不給個說法,我是不會同意拆遷的。以前的事過去就過去了,以后怎樣得有個說法,我不想我的兒子我的孫子繼續(xù)受村里的歧視。我們是外來戶,不管哪個村,都是國家的村啊?!蓖跏氐碌睦习檎f。

        我想告訴她,她的顧慮是多余的。拆遷之后,村莊將不復(fù)存在,村人住進(jìn)樓房以后,相互之間將會越來越淡漠,誰也無暇在意別人的生活。

        欲言又止。我終于沒有說。

        走出王守德的家,小左覺得壓力挺重。我安慰他說,別急,慢慢來,老百姓不可能一下子就同意簽約的。

        不可能的事情到底發(fā)生了,中午傳來消息,工作組入村的第二天就有一戶簽約,是公安局分包的。這是誰也不曾預(yù)料到的。Y村的“抱團(tuán)”傳統(tǒng),人盡皆知。沒有經(jīng)過任何抗衡,這么快這么輕易就破題了,有些不可思議。有人說,公安局的優(yōu)勢是沒法比的,沒準(zhǔn)拆遷戶有什么把柄落在公安手里呢。馬上有人接上了話茬:“在公安隊伍強(qiáng)大的理論攻勢下,百姓很快就同意簽約拆房了。”

        他特意將“強(qiáng)大的理論攻勢”幾個詞語說得抑揚(yáng)頓挫。

        公安局率先簽約之后,大家突然有了一種緊迫感。就像一輛車,突然被逼進(jìn)快車道,在一種慣性中狂奔。第二天,又有三戶簽約。這個消息,被冠以“喜訊”的標(biāo)題發(fā)到每個人的手機(jī)短信上。

        “簽了嗎?”走在村里,相互遇到了,都問著同樣的話。

        “馬上你就收到喜訊短信了?!睂Ψ酱?,一副玩笑口吻。

        清明節(jié)。村人在街頭議論。

        “工作組清明節(jié)都不回老家掃墓,看來是真豁上了。”

        “這些人,為了錢連祖宗都不顧了?!?/p>

        在很多老百姓看來,工作組進(jìn)村,而且這么賣力,都是為了賺錢。

        農(nóng)村百姓起床早,早晨七點就扎堆打聽和議論拆遷的事。工作組要求所有參與拆遷的人員必須七點之前就要趕到村里,監(jiān)督和制約這種扎堆行為。

        一個老太太,不停地眨巴眼睛,好像這個世界的光線太刺眼,又好像這個世界的變化太快,她努力地適應(yīng),卻總也無法適應(yīng)。她像是要辨清眼前的事物,又像是在逃避什么。眨眼老太在街上走,像一陣風(fēng)一樣輕輕飄過。

        王守德的村民待遇問題,我溝通協(xié)調(diào)了兩天,無果。從村委到鎮(zhèn)政府,找了一圈的人,沒有一人能給個明確答復(fù)的。村委的理由很簡單也很粗暴,王守德是外來戶,這次能分到安置樓房就已經(jīng)撿了大便宜,還想要村民福利待遇,天底下哪有這等好事?

        我不忍心直接告訴王守德,只好暫時擱置,避而不談。王守德的老伴問起這事,我就語焉不詳?shù)馗嬖V她,已經(jīng)報到工作組那里了,領(lǐng)導(dǎo)會把很多問題集中到一起研究和答復(fù),再等幾天吧。王守德的老伴嘆息一聲,不再追問。

        初見王守德的兒子,是在一天中午。他下班回家,坐在炕上吃飯。有一搭無一搭地閑聊,我記下了他的單位名字,以及他妻子的單位。他在附近一家汽車配套廠做倉庫保管。工作組的經(jīng)驗,要摸清外圍線索,善于從外圍突破。前幾天,工作組領(lǐng)導(dǎo)曾在會上擎著一張紙,向大家推廣公安局的拆遷經(jīng)驗。公安局針對分包的每一個拆遷戶,都繪制了一張人際關(guān)系圖,所有的親戚朋友關(guān)系,用各種線條鏈接起來,像作戰(zhàn)地圖一樣被標(biāo)示在一張紙上。在這個鏈條中,總會有突破口的。

        這才幾天的光景,村里就不平靜了。小車涌進(jìn)村子,停滿了村里幾乎所有可以停車的空隙。工作組下發(fā)緊急通知,所有公車必須停在村外,紀(jì)委將統(tǒng)一檢查。

        王守德的老伴把孫子從幼兒園接了回來。小家伙胖嘟嘟的,看到我和小左兩個陌生人,也不介意,趴到小飯桌上埋頭吃飯。

        我說,這個小左叔叔是電腦專家。曾聽王守德的老伴說過,她的孫子平時在家里特喜歡玩電腦。

        小家伙馬上來了精神,轉(zhuǎn)過身來,問:你知道植物大戰(zhàn)僵尸嗎?你知道憤怒的小鳥嗎?你知道小鱷魚愛洗澡嗎?他一口氣問了好幾個“你知道嗎”,我一個也不知道。

        小左說,你教我玩吧。

        小家伙更來了精神,站起身來,繪聲繪色手舞足蹈地說了一通,全是關(guān)于電腦游戲的。我一句也沒有聽懂。

        “二十多年了,這個村還把我們當(dāng)成外人,一直在歧視我們?!泵刻煲姷轿液托∽?,王守德的老伴總要重復(fù)這句話。

        她對被歧視的抱怨,以及由此而生的對尊嚴(yán)的看重,我理解,但并不確信。我總覺得她對尊嚴(yán)的抗?fàn)?,很可能只是一種表象,或者說是談條件的一個托辭。所有這一切的最終指向,應(yīng)該是利益。

        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我的判斷并不準(zhǔn)確。我為我的有色眼鏡而羞愧。這是一家善良的人。他們的淳樸和善良讓我感動。

        王守德家的院子里,蓋了西廂和南廂。從航拍圖上看,只有西廂,南廂是后來加蓋的,航拍圖上沒有顯示,這意味著南廂不能置換樓房。王守德說,南廂翻建前,是一個養(yǎng)雞棚,左鄰右舍都知道的,航拍圖上沒有顯示,這明顯不對。

        十年前K城擴(kuò)區(qū)時,老百姓考慮到面臨拆遷,家家戶戶都忙著在院里搭建房屋。政府下發(fā)文件明令禁止,同時也進(jìn)行了航拍,作為日后拆遷安置的依據(jù)。

        王守德堅持認(rèn)為是航拍圖出現(xiàn)了失誤。他站在院子里,指著墻壁上的舊痕,向我描述當(dāng)年養(yǎng)雞棚的方位和模樣。

        不管事實是怎樣的,我都想為他爭取。

        村民待遇沒法落實,我想在補(bǔ)償面積上為他多爭取一點。眼下這是能夠抓得住的利益,實實在在的利益。對老百姓,不能總是給空頭允諾。

        工作組并不認(rèn)可,很輕易就否定了我的努力。

        “同樣的政策,在別人那里好用,為什么到了我這里就不好用了?!蓖跏氐聠枴?/p>

        已經(jīng)簽約的村民,分到了多大的安置房,隨時張貼在工作組門前的公示榜上。有個醉漢,正在指著公示榜上的數(shù)字不停地傻笑。他不說話,只是用手比劃著公示榜上的數(shù)字,夸張地笑。

        王守德病了,一直咳嗽。他沒能上班,去附近的診所打點滴,一直得到晚飯的時候才能回來。

        小左說,我們過去陪著大叔說說話,聊聊天。

        王守德的老伴說,求求你們,別去鬧騰老頭子了,他一大把年紀(jì)了,讓他清凈一會吧。

        我讓小左去超市買了兩桶蜂蜜。工作組有紀(jì)律,不允許隨意給拆遷戶錢和物,怕引起攀比,不利于整體局面的掌控。我想,個人花錢看望病號,這是人之常情,組織上是不會怪罪的。我沒有想到,王守德見到蜂蜜,當(dāng)即有些惱怒,他說:“你們這一套,對我不管用。我最看不慣的,就是這種不正之風(fēng)?!?/p>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王守德如此憤怒。他下了逐客令,讓我和小左把蜂蜜帶走,否則他要把蜂蜜送到工作組,交給組織處置。

        我和小左備感尷尬,進(jìn)退兩難。王守德的老伴嘆息一聲,說:“蜂蜜先放我們家吧,這兩個孩子也不容易?!?/p>

        王守德家的窗臺上擺了一盆花,讓整個房屋顯得安靜和溫馨。

        窗玻璃上貼滿了“?!弊?。我留意到,這個家里到處貼滿了“?!弊帧S幸惶?,在閑聊的間隙里,我暗暗數(shù)了一下,貼在房屋不同位置的“?!弊志尤挥形迨鄠€。第二天重新數(shù),發(fā)覺漏數(shù)了十多個。

        王守德的老伴說,俺提的幾個問題,你們工作組一個也沒給解決,難道就該俺這樣的老實人倒霉嗎?

        我說:“政策面前,人人平等?!?/p>

        王守德的老伴說:“前年村里遷墳,政策定的是一個墳一萬塊錢。聽話的人一萬塊錢就遷了,不聽話的人,政府給三萬塊也不遷。到現(xiàn)在,還有好幾戶沒遷的,給多少錢人家也不遷?!?/p>

        我不再言語。我不知道該怎樣勸說和安慰這對老人。

        王守德說,不是餅大餅小的問題,是餅怎么分的問題。

        我覺得這個并不識字的老人,說出了人間至理。

        在我第一次走進(jìn)這個家庭的時候,王守德的老伴曾經(jīng)說過她對這次拆遷的想法。她說,如果樓房提前蓋好了,讓我們直接搬上去也好?,F(xiàn)在房子還沒有影兒,讓我們自己找地方躲遷三四年,我已經(jīng)是六十四歲的人了,這次搬出這個村子,恐怕就再也回不來了。

        她一邊說著,一邊淌下了眼淚。她對三年以后遷居樓房的夢想,不抱有絲毫的希望。她已經(jīng)過了做夢的年齡。我不知該說些什么。我知道,我的任何勸說都是虛偽的。

        王守德的老伴開始對我和小左講述她的家族史,那是一個遙遠(yuǎn)的關(guān)于遷徙的故事。半個多世紀(jì)之前,那年她六歲,她的家族從諸城出走,一路乞討,不知該要流落何方。一個山區(qū)的遠(yuǎn)房親戚接納了她們。安定的生活,并沒有持續(xù)多久。當(dāng)山區(qū)的生活方式發(fā)生改變,村人大多開始種植蘋果樹的時候,她的丈夫,一個吃苦耐勞的農(nóng)民卻對農(nóng)藥有著強(qiáng)烈的過敏,他家又開始向山外遷徙,最終落戶Y村。他們當(dāng)時并沒有料到,在山區(qū)之外,城市化浪潮有一天將會席卷一切。

        “你們這個家族是幸運(yùn)的,從農(nóng)村走出來,搭上了城市化這班車?!蔽艺f。

        “怎么說呢?”王守德的老伴不再說下去。

        “老家的人都羨慕你們吧?”我問。

        “老家的人羨慕我們能分到樓房,他們不知道我們一家人這些年遭的罪,受的委屈?!彼f,像在講述別人的事情。

        晚上,在王守德家喝起了酒。酒是他的老伴自釀的葡萄酒,口感很好,是我從來沒有喝過的味道。我說好酒,王守德的老伴就很高興,一轉(zhuǎn)身又從隔壁提來兩瓶,擺到小飯桌上。她向我和小左詳細(xì)描述了整個釀酒工藝。我連喝幾杯,不覺間就有些醉意,渾身開始發(fā)冷。我坐在炕沿,看著王守德和小左繼續(xù)喝。王守德的老伴不聲不響地去燒起了爐子,房間里很快就泛起一片暖意。

        我和小左坐下來吃飯,像在自己家里一樣,這讓王守德和他的老伴特別高興。他不停地念叨:“你們不嫌棄我們家的飯,沒拿我們當(dāng)外人,這真好,這真好?!?/p>

        喝了酒的王守德,話也開始多起來。他聊到了村邊修路拆遷的時候,鎮(zhèn)上請村里的一個抗拆戶喝酒,因為多喝了幾杯,那人在回家路上摔了一跤,摔壞了大腦,從此癱瘓在床?!八鰤舳枷胫酄帋讉€平米的樓房,現(xiàn)在給他幾棟樓都沒啥意義了。”王守德說。

        “是啊,一件原本幸福的事情,何苦非要搞得這樣不愉快呢?!蔽遗e起一杯酒,與王守德干杯。

        王守德說,我們左鄰右舍結(jié)成了聯(lián)盟,誰如果簽約,誰就是叛徒。

        我對他說,別信那些,看起來你們是一條心,其實每個人心里都有自己的小算盤,轉(zhuǎn)變就在一夜之間。

        王守德已經(jīng)喝得醉眼朦朧了。他不停地給我和小左倒酒,說著對不起。他的老伴在旁邊解釋,我才聽明白了,原來他說的是我和小左第一天來他家吃了閉門羹的事,我已經(jīng)淡忘了,他卻一直記在心里,不停地解釋,不停地說著道歉的話。

        我理解他,他們。

        他們的不信任,是有道理的。

        在單位的調(diào)度會上,我談到了在王守德家喝葡萄酒的事情。同事提醒我,據(jù)說這個家族有肝炎遺傳病。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

        我和小左走到王守德門口,想到他的泡茶倒水,想到他的盛情難卻,我示意小左回去打開車門,拿出兩瓶礦泉水。我把礦泉水的瓶蓋擰開,然后拿在手中,開始敲門。

        從王守德家出來,遇到了眨眼老太。她的左手腕上拴著一個小型收音機(jī),右手插在布兜里,正在街上溜達(dá)。收音機(jī)發(fā)出奇異的聲音,正在播放關(guān)于釣魚島的消息,在Y村的大街上一路蔓延下去。她從工作組門前大搖大擺地走過,收音機(jī)一路高歌,路人紛紛側(cè)目,工作組二樓的窗口也同時探出幾個腦袋,想要看個究竟。她見到我,臉上立刻堆滿了笑,遠(yuǎn)遠(yuǎn)地伸出兩只手過來跟我握手,收音機(jī)在她的手腕上晃悠,播出的聲音一片嘈雜,誰也無法辨認(rèn)究竟是些什么內(nèi)容了。我略有遲疑,伸出一只手,與她握手。是一雙粗糙的結(jié)滿了繭的手,握在手中,像握了一截皸裂的老樹皮。她說你好啊,我說你也好啊。她說到我家吃餃子吧。我說好啊。她說拜拜,然后向我敬了個禮。我說拜拜,也向她敬禮,站在原地不動。身邊傳來哄笑聲。老太太受了鼓勵一般,熱情地邀請路邊的每一個人到她家里吃餃子。大家都笑而不語,她也不介意,踏著收錄機(jī)的嘈雜聲一路走開。

        農(nóng)業(yè)局的小王說,眨眼老太看起來傻乎乎的,其實精明著呢,到現(xiàn)在也沒讓工作組進(jìn)家門。

        王守德的老伴告訴我,眨眼老太整天聽收音機(jī),其實她一點也聽不懂,她心眼不夠用,不認(rèn)錢,買東西也不會討價還價,你說幾塊就幾塊,她經(jīng)常賒賬,但她賒的賬早晚肯定都會還的,是個挺有信譽(yù)的人。

        村人與工作組對峙僵持一個周以后,人心開始松動,簽約工作掀起一個小高潮。

        王守德的房子,我額外爭取了3平方米的安置面積。航拍圖上有一處陰影,王守德堅持說當(dāng)初是一個養(yǎng)雞棚,工作組則認(rèn)為是個廁所。正是航拍圖上的這個陰影,成為推進(jìn)簽約的突破口。我把這塊爭取到的利益告訴王守德,老人毫不掩飾地表達(dá)了對我的信任和謝意。

        早晨九點,我陪王守德向工作組走去,他手里拿著身份證和戶口簿,這是簽約的必備證件。

        遇到了熟人,問:要簽了嗎?

        簽吧。他說,語氣是零度的。

        簽約現(xiàn)場,王守德的手機(jī)不停地響起。他接通

        了,走到門外,簡短說了幾句,重新回到簽約桌前。他拿起筆,剛要簽字,手機(jī)又響,他再一次走到門外,很快就回到了簽約桌前,滿臉的怒氣。手機(jī)依舊在不折不撓地響,他不再理會,低頭簽字。

        在拆遷安置合同上簽完了字,王守德緩緩地站起身,我和小左懸著的心總算落下來,暗自舒了一口氣。

        送王守德回家,他的兒子坐在炕沿上,見到我們,面有慍色。

        “不是說好了不簽,不是說好了再等一等嗎?”他的兒子問。

        “你懂什么!早簽晚簽早晚都得簽?!蓖跏氐掠行琅?/p>

        我和小左見狀,趕緊退了出來。

        王守德分到的是62平方米和105平方米的兩套安置房,比他兒子的預(yù)期少了10平方米。

        在路的拐彎處,一個我叫不上名字的拆遷戶,握著我的手說了半天的話。當(dāng)他松開手的時候,我迅速撤回自己的手,插進(jìn)布兜里,生怕被他再次握起。

        他滿臉酒氣。他的妻子在旁邊,一直笑瞇瞇地看著我們。幾天前,我與同事在他的家里,看到掛在墻上的巨幅針織繡,都夸他的妻子是一個心靈手巧的人。同事坐在他的家里喝茶聊天。我坐不住,就在他的庭院里與朋友通電話。聊完電話,仰頭看天,整個院子只有井口大小的一片天空,我突然有了一種庭院深深的感覺。狹小的院落里蓋滿了房屋。他說,這些屋子一年可收租金五萬多塊,一拆遷,都沒了。

        他很快就簽約,并且拆房了。對這次拆遷工作,很支持也很配合。

        讓人不可思議的是,房子拆了,他在搬遷之后,居然跑到工作組大鬧一場。而且,他對警察動了手,把警察鼻梁上的眼鏡一巴掌打飛了。最后的處理結(jié)果是,拘留二十天。

        都是酒惹的禍。村人說。

        我覺得將原因歸咎于酒醉,有些簡單?;蛟S,他心里有個隱秘的結(jié),一直拒絕公開,拒絕解開。

        別人都覺得不可理喻。我愿試著理解他。我知道,他的心里一定有些東西,是無法排遣無法舒解的,我在他緊握我的手的時候,就感覺到了。

        從村委出來,直接向王守德家走去。他的門前散落了一些建筑垃圾,抬頭看,才知胡同前面的那戶房頂,有人在揭瓦。進(jìn)了院,王守德的老伴正在做飯,看到我們,眼圈頓時紅了,說,房子簽字了,你們還來干什么?我解釋說,來看看您老人家。王守德去診所打吊瓶了,他一直患著感冒,昨天簽約后,咳嗽得更加厲害。

        王守德簽約,我的分包任務(wù)完成了第一步。可是,我高興不起來,我甚至連最起碼的興致都沒有。只覺得身心疲憊。

        從第一天開始,十幾天過去了?;腥粢粔簟粜褧r分,我不知道,我是從現(xiàn)實走了出來,還是剛剛走進(jìn)現(xiàn)實?我所面對的,是一份內(nèi)部通報,簡潔的公文里,有我的名字,也有王守德的名字,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是拆遷戶與分包責(zé)任人的關(guān)系。我完成了一項重要的工作任務(wù),因為我的所謂努力,促成了王守德對拆遷的簽約,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被歸結(jié)成為這樣簡單的因果邏輯。我更多看到的,是王守德的善良,以及他老伴的凄苦無奈的眼神。他們不知道,明天將要面對怎樣的歲月,甚至,他們并不確信,度過了今天,是否還有一個叫作“明天”的日子?

        明天,是一個遙遠(yuǎn)的話題。明天的到來只在一夜之間,容不下一個美好的夢。

        王守德簽約后,雖然我的內(nèi)心更加沉重,但是我不得不承認(rèn),這份沉重里已經(jīng)卸除了那些因為所謂責(zé)任而產(chǎn)生的焦慮與壓力,我的拆遷分包任務(wù)已經(jīng)基本完成。在Y村,我的此后的工作角色,將從責(zé)任人轉(zhuǎn)為協(xié)助者。我可以旁觀別人的工作,可以扮演一個旁觀者、一個局外人。

        大型挖掘機(jī)進(jìn)村了。轟隆隆的聲音,深沉、渾厚,地面有些顫抖。這個龐然大物,扭動著笨拙的身體,在村子狹窄的街道上轟隆隆地前進(jìn),有點排山倒海的架勢。相比而言,此前在村里作業(yè)的兩臺小型挖掘機(jī)太單薄了,面對一座待拆的房屋,像春蠶噬啃桑葉一樣,一點點地消滅目標(biāo),效率太低。工作組抽調(diào)大型挖掘機(jī)進(jìn)村,鐵臂揮舞之處,房屋應(yīng)聲倒塌,煙塵砰然而起。

        最先倒掉的,是村邊的一排建筑。我知道,那是Y村的農(nóng)家大院和農(nóng)家書屋,是村民活動的場所。每年上級撥款購買圖書,然后派發(fā)到各個鄉(xiāng)鎮(zhèn)各個村。我曾隨同觀摩團(tuán)來到這個村里觀摩,有個大學(xué)生村官在負(fù)責(zé)這塊工作,她陪同我們參觀,介紹情況,農(nóng)家書屋整整有條,完全參照了圖書館的管理規(guī)范。據(jù)說,那個大學(xué)生村官很快就被委以重任,調(diào)到一個更為重要的行政崗位。在一片廢墟中,我看到“農(nóng)家書屋”的牌子被埋在斷瓦殘垣之中。我走過去,想要抽出來,卻沒有。我用手機(jī)拍了照片。小左不理解,這有什么值得拍的?

        拆房前,先得租房躲遷。村人都不愿走遠(yuǎn),都想就近租房。村北面安置小區(qū)的房租,像插了翅膀一樣,一下子上漲一半多。我和小左找到小區(qū)物業(yè)公司,兩個人在看電視,頭都不抬,問:是來租房子的吧?沒房。

        我坐了下來,閑聊。才知,眼前的這兩個物業(yè)人員,都是Y村的人。她們在這里的物業(yè)公司工作,自己也沒有租到合適的房子,房源奇缺,一房難求。

        我說:“多好的工作,上班時間可以看電視?!?/p>

        對方苦笑:“一個月才1000塊錢的工資,天天累得慌,這才看了一會兒電視,就讓你們碰見了?!?/p>

        辦公室劉主任的群發(fā)短信又來了,這次不是“喜訊”,是一個緊急通知:請各單位篩選有傳謠、串聯(lián)、擾亂拆遷秩序的重點人重點戶,并提供事由、線索等情況,今晚八時前報工作組。

        關(guān)于村里的租賃和經(jīng)營業(yè)戶,由公安出面統(tǒng)一清理,為的是杜絕安全隱患。這樣做,還可以幫分包戶解決租賃合同尚未到期的違約難題。我征求了一下王守德老伴的意見,她說不用,她都已經(jīng)跟院子里的三個租賃戶提前談好了,月底之前一定搬走,搬走就拆房。

        她從一個抽屜里捧出一個紙盒,從紙盒里拿出一疊繳納提留的單據(jù),這是我昨天跟她要的。我想以此作為證據(jù),向村委爭取王守德家的村民待遇。一個人如果盡了責(zé)任,也該享受相應(yīng)的義務(wù)。她把單據(jù)遞給我,又從紙盒里拿出一疊老房契,說王守德讓問一下,你搞寫作,這些老材料或許用得上。我接了過來,是他們在老家居住時的祖宅房契,已經(jīng)有六十多年的歷史了,泛黃的紙張,像在訴說一個家族的故事。小左在一旁說,再過一百年,這些東西都會成為古董,可以變賣一百萬。我說,值多少錢并不重要,情義無價。

        簡單翻看一下那疊提留收據(jù),自1989年以來,所有的賬目他們都記得清清楚楚,繳款收據(jù)逐年排列,一直持續(xù)到村里土地被征用的那年。這意味著,這個從山區(qū)遷來的家庭,在Y村盡到了該盡的責(zé)任,但是相關(guān)的權(quán)利呢?當(dāng)全村都發(fā)放滅鼠藥預(yù)防鼠疫的時候,這戶人家居然被剔除出來,連平等分發(fā)一包滅鼠藥的資格都被剝奪了。

        拆遷工作組的門上有塊透明的窗玻璃,窗玻璃上糊了一張《人民日報》,新一屆領(lǐng)導(dǎo)班子集體亮相的照片,被貼在門上方的玻璃上。外面看不見里面,里面也看不見外面,一張報紙隔開了兩個世界。

        暮色中,大家站在村委前,說一些話,有的與拆遷有關(guān),有的與拆遷無關(guān)。工作組的人帶著兩個油漆工,在往墻上粉刷標(biāo)語。紅色的油漆,三下五除二就刷到了墻上。那人說,刷標(biāo)語是個技術(shù)活,按面積付酬。

        眨眼老太弓著腰正在推小車,小車上是捆扎齊整的柴禾。

        我問:搬這些東西干啥?

        “燒炕,做飯。俺老頭子有病,多備點干柴留著冬天燒炕,暖和?!闭Q劾咸贿呁依锇岵窈?,一邊說。她顯然忘記了,房子即將要被拆掉,她的這個冬天,以及此后更為漫長的日子,將會在別處度過。

        不愿將拆遷比作一場戰(zhàn)斗。然而這確實是一場戰(zhàn)斗。沒有硝煙的戰(zhàn)斗。需要戰(zhàn)略,也講究戰(zhàn)術(shù)。身心疲憊。一整天下來,回家后甚至沒有力氣吃飯,倒在床上就酣然入睡。一夜無夢。

        外地的朋友打來電話,問我最近在忙什么,我回答說在搞“拆遷工作”,我認(rèn)真地強(qiáng)調(diào)拆遷是一項“工作”。集體無意識,“我”僅僅是整個工作流程中的一個環(huán)節(jié),我的抗?fàn)幓蛉笔В瑢φ麄€事態(tài)的影響都是微乎其微的。而我所能夠做的,就是在政策的彈性限度內(nèi),盡最大努力為老百姓爭取實現(xiàn)利益最大化。這是讓我稍感心安的。

        午夜,我和同事從Y村撤離,去到燒烤屋,喝了些酒。我說:“實踐證明,老實人確實是吃虧的?!?/p>

        同事說,其實Y村的老百姓,誰也沒有吃虧,他們心底都應(yīng)該有一筆賬,都是撿了大便宜的人。

        他們開始笑話我的多愁善感。

        小左問,我們辛苦工作一輩子,能攢下兩套樓房嗎?我們天天上班,每月工資幾乎都用來還房貸了。Y村的老百姓房子一拆,就是兩套樓房,還有很大數(shù)目的一筆補(bǔ)償款,這叫公平嗎?

        我愕然。那一刻,我覺得他們說的是有道理的。那一刻,我覺得我的堅持也是有道理的。

        第二天,擠時間去理發(fā),把頭發(fā)剪得很短很短。每一根頭發(fā)都讓我感到沉重。工作組的人說,理發(fā)了,看來拆遷任務(wù)快完成了,沒啥壓力了。

        我說,理個發(fā),是想重新做人。

        去王守德家商量搬家的事情。搬了家,才可能拆房子。拆了房子,才算完成任務(wù)。王守德的老伴氣色好了許多,臉上有了笑意。家里的老家具幾乎都賣掉了,擺放那張老桌子和椅子的地方,都空了出來。有人想收購他的老式大衣柜,談好價錢100塊錢,結(jié)果將大衣柜挪動了位置的時候,小販又反悔說只給80塊錢。王守德的老伴很生氣,就沒有賣給他。老人向我講述這個事情的時候,依然有些生氣,覺得那個小販說話不算數(shù)。聽著老人絮絮叨叨,我心里不是滋味。房子里的所有物品,老人家都在按照市場規(guī)則買賣。而房子,卻沒有買賣和自主的余地。

        有個小販開價1000塊錢,想收購?fù)跏氐碌哪前牙弦巫印K麍猿植毁u。他在上面坐了大半輩子,他說搬到樓上以后,還想繼續(xù)坐下去。那把椅子,是梨木鏤花的,已經(jīng)磨得锃亮。

        桌上擺有一把茶壺,王守德的老伴說,那是她娘送給她的結(jié)婚禮物,至少已有二三百年的歷史,一直擺在桌上,從來不曾使用過。壺蓋有點殘缺,碰掉了一塊瓷。王守德說,這壺的蓋子碰殘了,不值錢了。老伴在旁邊說,多少錢也不賣。

        小左隨聲附和:“對,不能賣?!?/p>

        看著王守德正在認(rèn)真又忙碌地變賣家中物品,我動了惻隱之心,遞給他三百塊錢,說想買兩盆花,你把想要處理的花,隨便賣給我兩盆就成。他看出我是故意想幫他點什么,有些不好意思。他指著兩盆最大的桔子,說就那兩盆吧,反正往樓上搬也不方便。

        我把兩盆桔子搬進(jìn)辦公室。狹窄的辦公室里增添了一抹綠意。我坐在電腦前,總覺得那兩盆桔子像是王守德的眼睛,他在注視著我,追問著我。我在他的注視和追問下,幾近崩潰。我把兩盆桔子搬到陽臺上,搬到我的視域之外,這才漸漸地平靜下來。

        搬家公司遲到了。我是夜貓子型的,早晨素來是要睡懶覺的。被鬧鐘吵醒的時候,天還不亮。匆匆地洗漱,去到小區(qū)門口,小左已經(jīng)開車在那里等候我了。我們在薄薄的晨曦中趕到Y(jié)村,一切都是安靜的。把車停在小學(xué)門口,小左電話聯(lián)系搬家公司,直到半個小時后,他們才開著集裝箱車轟隆隆地駛了過來。

        村后與小學(xué)之間全是垃圾,流浪狗和流浪貓在垃圾堆里,無所事事的樣子。胡同口堆滿殘磚斷瓦,搬家公司的車只好遠(yuǎn)遠(yuǎn)地停在小學(xué)門口。

        王守德的院子里堆滿了打包的物品。他的兒子、兒媳婦、老伴,還有他,都在忙碌著,看得出,這家人一夜沒睡,緊張地把家中物什整理、分類、打包。王守德在滿院雜亂的物品中穿行,眼神明亮,看不出這是一個六十六歲的老人。

        王守德東墻邊的一棵櫻桃樹,開著素潔的小花。葡萄藤已經(jīng)被移走了。他的孫子正在樹下玩耍,用小鏟固執(zhí)地挖著樹下的泥土,滿臉快樂的樣子。

        王守德的平房上,一排擺放齊整的泡沫箱全都盛有泥土,里面栽種了韭菜和蔥。這個失去土地的人,他在利用所有可能的地方,栽種莊稼和蔬菜。

        車子周邊漸漸地?zé)狒[起來。今天是集日。昨天商談搬家的時候,王守德的老伴說過,今天是趕集的日子。我當(dāng)時還想,村子已經(jīng)拆得亂七八糟,誰還會來趕集?

        我的想法是錯誤的。集市并不熱鬧,但也說不上蕭條。廢墟旁邊,各種叫賣聲此起彼伏,我在人群中走動,在一個賣盜版的打折書攤前逗留了很久。

        搬家公司搬了整整一個上午,拉了兩車家具,第三車?yán)氖且恍┎窈?,用來燒火做飯的柴禾。昨天,王守德的老伴還試探地與我商量,想把院子里的柴禾搬給她老家的親戚。我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了。

        小左說,搬一車柴禾,得付三百塊的搬家費(fèi)。買一車柴禾才幾個錢啊,還不如直接把搬家費(fèi)給王守德,柴禾就別搬別折騰了。

        我說,這是兩碼事,有些東西是不能用錢來衡量的。東西丟棄在了這里,老人會惦念的。

        王守德的家總算搬空了。他的老伴提出,想在這棟房子里再住最后一晚。她說,我還得用這里的大鍋蒸些饅頭呢,到了樓上,什么也不方便了。

        王守德的老伴堅持要住最后一晚。

        我同意了。

        一腳踏進(jìn)王守德家,我看到的,比我想到的更糟糕。他的老伴正在抹眼淚,看到我進(jìn)門就哭出聲音來,邊哭邊說,這個房子堅決不拆,死也要死在這里。

        王守德把我拽到院子里,悄聲告訴我,因為打算今天搬走,昨晚老伴到鄰居家里告別,無意間聽到了鄰居的補(bǔ)償結(jié)果,同樣的房子,他們都不往外掏錢,有的還往家里領(lǐng)錢,老伴的內(nèi)心不平衡,覺得三年后拿樓房鑰匙的時候還得掏出一萬七千塊錢太冤屈了,哭了整整一個晚上,怎么勸也不行。王守德一臉的凄楚與無奈。

        我回到屋里,對王守德的老伴說:“如果別人與你家的房子一樣,拿到了比你家高的補(bǔ)償,我一定會替你家做主的。政策面前,人人平等,別人有的,你一定也有。我寧肯完不成工作任務(wù),也不能讓你們兩個老人這么傷心難過?!?/p>

        我鼓勵王守德說出那個多拿了補(bǔ)償?shù)娜说拿郑员愕焦ぷ鹘M去核實。他拒絕提供名字,說不能為了自己的利益,去說別人的不好。

        我去工作組查閱合同。王守德的安置合同已經(jīng)轉(zhuǎn)到建設(shè)、財政部門審核去了。我甚至想,是否還有機(jī)會給他爭取幾個平方米的面積,幫他把一萬七千塊錢抹去。我找了工作組的一個朋友,他說:“沒想到你會這么天真?你怎么能想到改合同呢?這簡直是比天還大的笑話?!彼徍土艘幌驴谖?,又說:“等拆遷結(jié)束了,找個時間帶點禮品去看看老人,這是我們唯一能做的。我們這種性格,都不適合搞拆遷工作?!?/p>

        拆遷辦的人深有感觸地教訓(xùn)我:“以后要記著,這都是教訓(xùn),在拆遷問題上千萬不能心軟,簽約、搬家、拆房,整個流程要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不能停,只要一松勁,就可能有變數(shù)和麻煩?!?/p>

        折騰了半天,像在銅墻鐵壁里轉(zhuǎn)了一圈,看不到絲毫的缺口,沒有任何的可能。只能堅持“原判”。

        去王守德家,兩腳像灌了鉛。我反復(fù)地問自己,我盡到了最大的努力嗎?

        我把我到工作組的折騰過程,坦誠地告訴了王守德。他說,你們也不容易,你們先回去吧,我把窗戶的鐵欄桿,還有屋頂?shù)牧耗举u掉,就搬走。

        我問:能賣多少錢?

        王守德說:現(xiàn)在賣不上價錢了,昨天有個收破爛的人說,給五十塊錢。賣得太晚,已經(jīng)賣不上價錢了。

        我問:想賣多少錢?

        王守德不再言語,他看了一眼他的老伴。我問他的老伴:“您覺得賣多少錢才能滿意?”

        王守德的老伴猶豫了片刻,試探地說:“起碼應(yīng)該賣到五百塊錢吧?!?/p>

        一個聲音傳了過來:“鄰居家賣了一千塊,你賣得太低了。”我這才留意到,王守德的兒子一直坐在對面門檻上。

        我從兜里掏出一千塊錢,說:這個房子的窗欄和房梁,我來替你賣,按照你滿意的價格,錢你先拿著。

        王守德退后一步,連聲說,這怎么好,這怎么好。我把錢放到他的手上,就轉(zhuǎn)身走開了。

        這棟老式房子,除了房頂?shù)哪玖汉痛皯翳F欄,所有能賣錢的東西都賣空了。我只是想以這個借口給老人一點額外的補(bǔ)償,讓他們內(nèi)心安慰一些,也讓他們不好意思再拖延下去,早點搬離這棟房子。房子一日不拆,我的工作任務(wù)就懸置在半空。挖掘機(jī)在胡同口等候了半天,有些不耐煩地開到了別處。從王守德的眼神里,可以看出,他讀懂了我的心思。他說,你先回去吧,傍晚的時候等我電話。

        同事發(fā)來短信:王守德的房子開拆了嗎?

        我回復(fù):再等等吧,再給老人一點時間。

        短信很快又來了:你的弱點又犯了。該同情的時候同情,不該同情的時候堅決不能同情。

        我不再回復(fù)。我想做最后的努力,以溫和的方式,不動聲色地解決問題。

        我把單位的商務(wù)車調(diào)到了村口待命,然后安排小左協(xié)調(diào)拆房子的工作人員待命。我也在待命。只要王守德的電話打過來,說可以離開了,商務(wù)車就會立即拉他全家離村,然后工作人員迅速拆房,避免再有反復(fù)。

        下午四點五十分,我的手機(jī)響了,是王守德的電話。他說他們要走了,他的兒子開車來接他們。我說我馬上趕過去見個面。他說不用了,你們可以拆房了。我匆匆趕過去,恰巧在胡同口遇到王守德的老伴,她拄著拐杖,正抹著眼淚向外走。王守德與我握手,告別,示意我不要再送,免得他的老伴難受。他們一家人走了。我站在他的房前,久久不敢移步。我不敢走入他的房屋,我知道在這兩個老人走出家門以后,只要我的腳步邁入半步,都會成為我一生的噩夢。我站在那里,一動不動。

        王守德的老伴又走了回來。她步履蹣跚,像是一步一個天涯。

        我說,拆房子時您就不要留在現(xiàn)場了。

        她眼圈紅了。

        她進(jìn)了屋里,在每個房間逗留片刻。她走出來,又重新走了進(jìn)去。她吃力地彎腰,拿起一把笤帚開始掃地,她掃得很認(rèn)真,不放過一點的碎屑。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她終于打掃完了。她走出屋來,說,你們拆吧。我忍住眼淚,她的背影越來越模糊。

        天色已晚,工作人員因為馬上就要下班,想把這棟房子留待明天早晨再拆。他們把提前開好的《拆房確認(rèn)證明》遞給我,我只需把這張紙交到工作組,我的拆遷任務(wù)就算徹底完成。

        我用力地捏著那張紙,好像擔(dān)心它會隨風(fēng)而去。我說:“不能拖到明天。兩個老人從來沒有住過樓房,今晚他們到了租住的樓房,如果住不適應(yīng),明天早晨再哭著搬回來,那可就麻煩大了。無論如何,今晚必須把房子拆掉,以免后患?!?/p>

        工作人員說,那你們自己可以先把房頂?shù)耐呓业?,把窗玻璃砸掉,只要沒法再住,就OK了。

        小左說,這個簡單,我自己動手。

        我試圖制止小左。但是他已經(jīng)進(jìn)去了。很快傳來玻璃破碎的聲音。它們響在我的心頭,尖銳得讓人窒息。

        小左很快就出來了,身上落了一層灰。他臉上有一種痛快感。我說:“工作人員砸房子,那是他們的本職工作,是流程作業(yè)。我們的工作,是說服老百姓同意簽字,如果我們自己動手砸房子,那是作惡?!?/p>

        小左不言。

        同事發(fā)來短信:祝賀砸完。我勉強(qiáng)回了四個字:如釋重負(fù)。

        其實,此刻的我,心如磐石。

        全村只剩下20戶沒有簽約的了。簽約后已經(jīng)拆除房屋的,超過半數(shù)以上。工作組決定成立20個拆遷突擊隊,重新分包尚未簽約的拆遷戶。

        我和小左又擁有了另外的一個身份:突擊隊員。同事開玩笑稱呼我們是“敢死隊員”。

        這次分包的是王評理,此前是農(nóng)業(yè)局的分包戶,一直沒有簽約。

        我留意到了拆遷戶的態(tài)度,他們由最初的抵制、警惕,到勉強(qiáng)的信任,以及簽約時的懵懂與感激,隔開一段不長也不短的時日,他們開始滋生怨恨,并且以自己的方式表達(dá)這種怨恨?;蛟S,他們漸漸地明白,他們已經(jīng)通過自己的眼睛看清楚了一些什么。有些事情,終究是會被看清楚的。當(dāng)他們看清楚了現(xiàn)實的時候,將不會再有機(jī)會看到我們,那時的我們回到了機(jī)關(guān)辦公樓里,門口有嚴(yán)格的保安。

        眼前的問題是,我們以為自己是在做正確的事情。這是更大的問題。

        站在工作組前面的街上,陽光熾烈。風(fēng)卷著塵土從村西的街頭一直貫穿到村東的街尾。行人紛紛背轉(zhuǎn)了身,誰也不愿直面這勁烈的沙塵。陽光夾在沙塵中,像細(xì)碎的刀鋒,不知會割破什么。我知道,它一定割破了什么。我感到一絲徹骨的疼痛。

        房子拆得很快,超過我的預(yù)想。

        Y村彌漫著一股濁氣。一些舊年的塵埃,從倒塌的房屋里釋放出來,在村莊上空自由地懸浮著。它們通過呼吸,進(jìn)入我的腸胃,讓我感到不適。

        孫進(jìn)躍的房子也拆掉了。他是我的同事溫處長的分包戶。工作組進(jìn)村半個月,孫進(jìn)躍拒不開口說話。等到他終于開口說話了,又全是不中聽的話。孫進(jìn)躍已經(jīng)七十歲了,耳朵聾,需要大聲地喊話,他才能聽到。他說話的嗓門很大,加上有憤慨情緒,聲音聽起來像是敲鑼打鼓。他一直在念叨,這個社會算是爛掉了,他發(fā)誓要跟這個社會一起爛掉。

        溫處長說那戶人家反復(fù)無常,真無恥。

        我愕然。我說:“即使他真的無恥,我也愿意理解,并且原諒他。因為,在這世上,有比他更無恥的一類人。”

        同事批評我說,你又動感情了,這是你的弱點。

        我承認(rèn),這是我的弱點。

        在攻堅階段,我曾經(jīng)客串過一次,某天下午去了孫進(jìn)躍的家。他的老伴看到來了新面孔,開始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訴苦。她說:“我們受了這么多的不公正待遇,現(xiàn)在剩下房子這個最后的抓手了,等把房子拆了,我們一輩子的冤屈都沒處訴了?!?/p>

        但她始終沒有談到具體的冤屈。她只是在哭,不停地哭。

        我一直覺得,孫進(jìn)躍是有故事的人。我對他的故事充滿好奇,并且期望有機(jī)會能走進(jìn)他的故事,了解他的故事,寫下他的故事。那天之后,我忙于履行突擊隊的角色任務(wù),再也沒有顧得上去拜訪他。只是三五天的光景,就傳來他的拆房消息。這意味著,他已經(jīng)搬離了Y村。

        沒有再次見到孫進(jìn)躍,我深以為憾。我甚至覺得,他是不夠堅強(qiáng)的。他看起來有著剛強(qiáng)的外表,想不到內(nèi)心如此脆弱,不堪一擊。他看上去的剛強(qiáng),與他態(tài)度逆轉(zhuǎn)的迅速,讓我有些失望。

        溫處長繪聲繪色地講述了工作組拆除孫進(jìn)躍鄰居房子的情景,當(dāng)時房屋倒塌的巨大聲響,孫進(jìn)躍以為工作組是在動手強(qiáng)拆他的房子,三步并作兩步從房屋里逃竄出來,滿臉的驚恐。

        溫處長講述這個情景的時候,臉上充滿勝利者的表情。

        眨眼老太的房子,是由她的女兒從青島回來簽約的。當(dāng)天下午,眨眼老太的女兒就帶她離開了Y村。沒有人送行,村里的人大多都已搬走了。她們搭乘的是搬家公司的一輛車,拉了幾件老家具,眨眼老太偏要抱走一小捆柴禾,她爬上車,坐在柴禾上,就再也不肯下車,不停地催著司機(jī)上路。車子在村莊的廢墟間穿行,眨眼老太目不斜視,仰臉看天,不停地跟天空搖手說拜拜。

        感謝小左,他在后來的講述,很大程度上緩解了我對王守德的愧疚。

        王守德房子拆掉的第二天,小左開車?yán)ユ?zhèn)上領(lǐng)取躲遷費(fèi)。領(lǐng)了錢,王守德提出要回村里看一看。小左很糾結(jié),王守德的房子已經(jīng)拆成一片廢墟,他不忍心讓老人回去,那該是多么令人心痛的一幕。然而沒有。王守德走向曾經(jīng)的家,走向那棟已經(jīng)倒塌的房子,他首先關(guān)注到的,是兩個撿破爛的人,他們正在艱難地從廢墟中砸取幾根鐵筋。王守德一聲怒喝,制止了他們,經(jīng)過一番討價還價,收破爛的人付給他20塊錢,他才允許他們繼續(xù)在廢墟中撿破爛。

        小左補(bǔ)充說:“其實在你付給王守德那1000塊錢之前,他已經(jīng)把房子里所有可賣的東西都賣掉了,包括木梁和窗欄。他在欺騙你。你是被算計了。”

        我無語,有些失望,我本以為,面對被拆掉的房子,他會落淚,他會無語,他會不忍再看。我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他很平靜,他很認(rèn)真地跟撿破爛的人討價還價,并且收取了20塊錢。

        他的表現(xiàn),傷害了我的想象。我一直在想象農(nóng)民。他們活在最真實也最殘酷的現(xiàn)實里。

        王守德已經(jīng)遭受了太多的現(xiàn)實不公,沒有誰能夠真正真心地幫助他,永遠(yuǎn)地幫助他。誰也無權(quán)苛責(zé)他。我想。

        太多的苦難消解在忍耐之中。不管發(fā)生了什么,生活終將繼續(xù)。他只能直面自己的生活。

        十一

        約見釘子戶王評理。作為突擊隊隊員,我和小左開始行動起來。距離工作組收尾,只剩下最后的五天時間。

        王評理門前左側(cè)種有兩棵櫻桃,正開著潔白的花。門的右側(cè)堆滿柴禾,細(xì)細(xì)的葡萄藤被剪成同等長度,捆扎齊整地碼在一起。東鄰的房子已拆,一片凌亂。農(nóng)業(yè)局的人說,東鄰拆房時誤拆了王評理家的幾片瓦,他堅持說是工作組故意干的,要上訪,雙方爭吵起來。農(nóng)業(yè)局只好請人給他家的屋脊重新鑲嵌了幾片瓦,瓦是從別人家拆倒的房子里揀來的舊瓦。水泥是新的,在陽光和廢墟的襯托下,像是一個新鮮的傷口。

        有個婦人在門前洗衣服。我問,您是這家的主人嗎?

        她并不抬頭,說不是,是后面的住戶。一邊說著,一邊開罵:“我們還沒有搬走,就斷水。別惹惱了我們。”

        王評理喝了酒,他堵在門口,大聲地對我和小左說:“只要我的家庭成員和房產(chǎn)出現(xiàn)任何意外,工作組都要負(fù)責(zé)任。這兩天我就去公安局先備個案。”

        我解釋說,老人家多慮了。他一個字一個字地吼:“對你們,我——不——相——信!”

        王評理接到我的電話后,把妻子支走。我和小左到了他家,其實是很老實的一個老人,與昨天判若兩人。他今年七十六歲,羊毛衫扎在腰帶里,褲子紐扣一顆掉了,一顆忘記了系,滿臉無辜又無奈的樣子。他說,因為這個房子,自己都抑郁了。我聽村人談過他的患病,村人不懂得什么抑郁病,他們說他是得了腦病,也有人說是得了神經(jīng)病。他曾經(jīng)住過三個月的院。在王評理家的桌子上,我看到數(shù)盒治療抑郁的藥,旁邊是他妻子治療心臟的藥。農(nóng)業(yè)局的人曾經(jīng)向我描述過他的妻子見到工作組人員當(dāng)場暈倒的情景,臉色煞白,雙手抽搐。王評理奔過來,一邊嚎哭“作孽啊,作孽啊”,一邊快速地給妻子喂下幾粒白藥片,等她不再抽搐漸漸地蘇醒了,才扶起她一步步向家里挪去。

        這是拆遷后遺癥。八年前,村邊修路拆遷的時候,他的妻子曾經(jīng)用身體阻擋挖掘機(jī),當(dāng)場暈倒,住了院。此后,只要談及拆遷,她就心有余悸,見到拆遷工作人員,就會當(dāng)場暈倒。農(nóng)業(yè)局的人說,他們已經(jīng)親見她暈倒了四次,再也不敢直接去他家里,每次都是事先給王評理打電話,讓他把妻子支走,然后他們才肯出現(xiàn)。這戶的特殊情況,農(nóng)業(yè)局向工作組做了專題匯報,他們擔(dān)心哪一天不慎鬧出人命,先溝通一下,讓工作組心中有數(shù)。

        此刻,我和小左坐在王評理家里,商談房子拆遷事宜。他現(xiàn)有兩套房子,南屋本來租給了附近工廠的年輕人,因為村子整體拆遷,他們已被中止租賃合同,提前搬走了。王評理滿臉惋惜,一年損失三萬塊錢的房租吶。

        他說,一輩子在村里建了三棟房子,全是從牙縫里省錢建的。八年前拆了一棟,剩下的這兩棟,可以分到四套安置樓房,給兩個女兒各一套,再給孫女一套,剩下的一套自己住。

        我們免除了客套話,直接進(jìn)入算賬程序,他現(xiàn)有的宅基地面積,房屋建筑面積,符合置換樓房條件的廂房面積,等等,一直算到讓他明白,他現(xiàn)有的兩棟住宅可以分到幾套樓房,面積分別有多大?

        他問:這是最高的面積?

        我答:這是政策規(guī)定的。

        “政策之外你們還能多給多少?”

        “政策是剛性的,不能突破?!?/p>

        “政策在別人那里都是活的,怎么到了我這里就成死的了?”

        打電話給王評理,他接了電話,低聲說:“老伴在家里,我出去跟你們談?!?/p>

        他從家里出來的時候,抱了四個小板凳,身上散發(fā)著一股淡淡的酒氣。他說,心里難受,中午喝了一兩酒。

        我和小左到了他的南屋院子里,他把抱在懷里的小板凳分發(fā)給我們。大家團(tuán)團(tuán)坐定,王評理不停地搓手,不時地用兩手捂住腦袋,像在接受審訊一樣。

        這個無辜無奈無措的人。我怕自己的哪句話,觸動了他內(nèi)心深處的傷口。

        這個空空的院落,租戶丟棄的鞋襪之類,被堆積在墻根底下。后面的那棟他正在居住的房子,一些不易搬走的物品也基本賣完了。看得出,他做好了搬遷的準(zhǔn)備。

        “我老實了一輩子,不想做釘子戶。是你們一步步把我逼成了釘子戶?!彼f,語速極慢。

        王評理對村邊修路強(qiáng)拆耿耿于懷。八年過去了,強(qiáng)拆的那一幕,在他的妻子身上留下了后遺癥。

        他抖抖索索地從兜里摸出幾片藥,吞下,說,我們?nèi)叶細(xì)г诜孔由?,老伴得了后遺癥,我也抑郁了。

        交談中,我試圖引導(dǎo)他“認(rèn)命”,但是我失敗了。這個坐在那里渾身瑟縮發(fā)抖的老人,他始終不肯認(rèn)命。

        小左舉了一些網(wǎng)上流傳的關(guān)于釘子戶的例子,比如學(xué)生被趕回家,比如子女工作被辭退,比如生意被停止。我輕描淡寫地預(yù)測了一下王評理將來可能面臨的處境,兩套民房擱置在巨大的建筑工地里,每天轟隆隆的施工聲響,人是無法在那里待下去的。

        王評理聽到學(xué)生被趕回家的事例,開始激動起來,他問:“耽誤了孩子的學(xué)習(xí)怎么辦?耽誤了孩子誰負(fù)責(zé)?”

        我們不接話。

        他說,我不相信政府會這么做。

        十二

        王評理簽約了。這期間,發(fā)生了很多故事,一言難盡。

        一群流浪狗,灰頭土臉的樣子,可愛,又可憐。房子拆了,主人躲遷到了樓里,這些狗再也無家可歸。

        在他的腳底下,一只小狗溫順地躺在那里。他說,小狗知道在拆房子,它什么都懂,已經(jīng)好幾天不肯進(jìn)食了。

        那個釘子戶在村頭開辦的商店,仍在源源不斷地進(jìn)貨。在商店門前,廠家的配貨車輛,與隔壁的挖掘機(jī)和廢墟,形成一種深度反差。我說:“看來他準(zhǔn)備把這個釘子戶當(dāng)?shù)降琢???墒?,村里人都搬走了,還有誰來商店買東西呢?”

        同事笑了,說:“他現(xiàn)在仍然進(jìn)貨,明擺著是想讓工作組包賠損失。”

        那個被稱為釘子戶的人家,房頂上插了一面紅旗,正在迎風(fēng)獵獵飄揚(yáng)。

        下午進(jìn)村的時候,路經(jīng)大槐樹。我下了車。

        大槐樹,你會理解我么?

        大槐樹,你看到了什么?我總想跟你說些什么,然而我又不知道該跟你說些什么。我知道,你所看到的一定比我更多。關(guān)于這個村莊的消逝,我是參與者和親歷者,也是旁觀者和見證者。我不知道,Y村的人會怎樣向后人講述他們的村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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