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村
看著今天的孩子,我總會生出一點兒憐憫。他們不光缺少玩的時間,就是玩起來也很可憐。他們和機器玩,和從來沒活過的玩具動物玩。他們很少氣喘吁吁,大笑大叫。他們經(jīng)不起輸,更談不上輸?shù)妙H有風(fēng)度。人本來是應(yīng)該和人玩的,和活物玩。電視屏幕上的動物,即使是叫人開心的唐老鴨,畢竟不給人以實物感。遙想我們小時候,那真是非??鞓?。當(dāng)一名上海弄堂里的“野蠻小鬼”,味道實在好極了。這會兒,眼看著許多頗有情趣的玩法即將失傳,實在叫人非常痛心。
那時,最基本的游戲是捉人,分好人壞人(或稱官兵強盜,不過這是書面語)。說起來倒是當(dāng)壞人有趣,可以逃得背井離鄉(xiāng),雞飛狗跳,什么樣的黑暗骯臟的地方也敢鉆進去、爬出來。當(dāng)好人實在很辛苦,遍地找尋著壞人,看見雞窩也要伸個頭過去聞一聞。這種游戲通??偸囚[得不歡而散。壞人逃得飛快,好人沒法追上,便在后面獨自耍起賴來。
假如用一點兒計,便能將壞人趕進伏擊圈。廝打掙扎是免不了的,但壞人的最終義務(wù)是舉手投降,手臂后折,被好人神氣活現(xiàn)地押回弄堂。有時還要審上一審,強迫他供出同伙的隱匿所。這時,壞人往往成了叛徒(因為不成叛徒就沒法玩了)。叛徒們個個興高采烈,比好人更起勁兒地去捉拿自己的同黨。這種游戲?qū)^剩的孩子特別合適。
文雅些的是打彈子。男孩兒的口袋里總有幾個彩色玻璃球,可以隨時隨地打起來,這是對“眼火”的考驗。手上的準(zhǔn)頭好,便可一贏再贏,只是贏來的彈子上都是“麻皮”,很不光潔。打彈子時,經(jīng)常要將手在泥地上搓一搓,不知是因為去手汗還是為了運氣。于是,這項運動成為所有大人們深惡痛絕的不衛(wèi)生的游戲。
打彈子分為兩種,通常以擊中對方為贏。另一種復(fù)雜些,叫做“瞇老×洞”(童言無忌)。預(yù)先挖好若干小洞,然后一個洞一個洞地打,以首先進完所有的洞者為勝。其實,這是小型的高爾夫球。一旦放大了,由外國人玩,揮動鑲銀的高爾夫球桿,身價就大不同了,要花多少萬美元去當(dāng)一個會員。可玩來玩去,不也就是進進洞嗎?
更高級的是打康樂球,和今天的打臺球比較接近。槍法準(zhǔn)的人可以將“排子”一槍光,手勢瀟灑。不過,這是需要花錢的游戲,不是很普及。
同樣要花錢的還有打乒乓球,8分錢打一個小時。還有,8分錢游一小時泳。從池子里極不樂意地爬起來,將游泳褲頂在頭上,赤著胳膊在驕陽下走回家去,覺得腋下特別光滑。人曬得黝黑,屁股就顯得雪白。夏天的“野小鬼”總是黑黑的,赤著腳溜出家門,去哪里偷偷抽一根墻籬笆,將面筋粘在梢上,結(jié)伙去粘知了。柏油被曬化了,燙得一跳一跳地走,腳上粘著一層黑色。不捉知了就去捉金烏蟲,去捉皮蟲,去撿電車票,撿棒冰的棒頭……
每隔一陣會出現(xiàn)新的玩法。打膩了彈子就彈橡皮筋,彈中為勝。用紙折成長條子,一二三四地在手里翻動,最后伸出食、中兩指在空中猛地夾?。ㄓ蟹N玩法必須只叼住一張)。還有飛香煙牌子,香煙殼子也是好東西,紅牡丹、綠牡丹十分金貴。那時沒有萬寶路,否則可以值許多。在孩子的眼中沒有廢物,幾段爛木頭也是好東西,可以玩兒個一天半天。
男孩兒最好的玩具是彈弓,這是家長們心驚肉跳的東西。最簡單的只需在左手的食指和拇指間套根橡皮筋,上課時用紙折的子彈去彈同學(xué)的后腦勺(絕對不敢彈老師)。講究一些的要用粗粗的鉛絲,橡皮筋二三十根,成組地對稱地一環(huán)套一環(huán)地延伸,中間是一塊牛皮。子彈不再是紙,用泥巴搓成球,在煤爐下烤烤。這樣的子彈可以彈死麻雀,可以將門牌上的搪瓷彈脫。當(dāng)然,彈人是很危險的,彈中眼睛后果不堪設(shè)想。不過,我知道有彈弓的孩子不計其數(shù),并沒聽見過把誰的眼睛給彈瞎了,可見即便是孩子也知道節(jié)制。最好聽的是彈玻璃窗,“乒乓”一聲,禍就闖下了。如果沒逃走或沒賴掉,晚上挨打是免不了的。
冬天,孩子穿得都很單薄,一般也就是一套衛(wèi)生衫褲。冷了可以斗雞,支起一條腿,用膝蓋相互撞擊??梢蕴窖?,一直跳到“小包頭”和“大包頭”,邊跳邊叫當(dāng)山羊的孩子“頭咬卵”。冬天還可以抽“賤骨頭”(陀螺),鞭子總是消耗得很快,越抽越短,就偷來母親的褲帶再抽。賤骨頭上涂它一點紅,轉(zhuǎn)起來就紅了一圈。也可以斗,讓它們像蟋蟀一樣對打。所有的游戲都要一點兒體力,都有輸贏和競爭。
男孩兒和女孩兒一般玩不到一起,否則會唱出“介許多蘿卜夾了一塊肉,醬油蘸蘸肉絲炒咸菜”的童謠。那時的女孩兒常常跳橡皮筋,一直可以跳到“一舉手”的高度,韌帶是很松的。也跳繩,一個接一個的“雙飛”,令人眼花繚亂,叫人在一旁數(shù)得沒有耐性。再就是踢毽子,家中找出個銅板,叫弟弟去公雞的尾巴上拔幾根花羽毛,將毽子踢得身前身后飛舞。課間休息的時候,她們拿出麻將牌,在老師的講臺上玩抓麻將,手指是那么靈活。
現(xiàn)在,每當(dāng)我走進弄堂,會詫異孩子們都到哪里去了。很少能看見捉對廝殺、舞槍弄劍的場面?,F(xiàn)在,沒有錢是玩不了的。沒有人養(yǎng)蠶、養(yǎng)雞鴨鵝、養(yǎng)蝌蚪了?,F(xiàn)在的孩子被一扇扇家門分隔了,被作業(yè)和課外的藝術(shù)活動分割了。他們的手不再烏黑,口袋里不再藏著各種不倫不類的東西。他們很少闖禍,他們只有紙上的競爭。孩子們無疑比過去聽話多了,他們不再聚集起來玩上一玩。走進弄堂,倒是聽見大人在玩,大人不必考試也不必去想將來。大人一桌一桌地坐著,坐得端端正正,就像四塊麻將。
一代孩子有一代孩子的童年。我曾在曬臺上將童年的風(fēng)箏放向天空,那塊簡陋的“屁股簾子”是我的幸福。想起它,耳邊就傳來木拖板的聲音,它為昔日的上海打著節(jié)奏。
(檀 初 選自《小作家選刊(小學(xué)生版) 》,2011年第1期,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