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存平
摘要:馬圖里迪學派(El-Maturidiyyah)系伊斯蘭教遜尼派教義學的兩大支柱學派之一。在伊斯蘭社會轉型時期,馬圖里迪學派從當時多民族、多宗教的社會現(xiàn)實出發(fā),建構了一個旨在論證和闡述伊斯蘭教義的學科體系,為多元的伊斯蘭社會奠定了統(tǒng)一的理論基礎。這一體系不僅注重理性的作用,而且倡導宗教的寬容、溫和與中正,開創(chuàng)了以中正原則為基礎的遜尼派教義傳統(tǒng),成為歷代穆斯林中正主義的思想源泉。加強對馬圖里迪學派的研究,不僅對正確把握當代阿拉伯世界伊斯蘭主流思潮“中間主義”的歷史淵源,發(fā)揚伊斯蘭教中正思想以及抑制極端主義思潮有極大的幫助,而且對促進我國與伊斯蘭世界的文化交流,加深雙方的合作具有重要的戰(zhàn)略意義。
關鍵詞:伊斯蘭教義;遜尼派;馬圖里迪學派;中正思想
文章編號:1673-5161(2013)02-0092-14 中圖分類號:G03 文獻標碼:A
先知穆罕默德歸真后,隨著伊斯蘭教的對外傳播和伊斯蘭國家版圖的迅速擴張,阿拉伯穆斯林受到了來自不同宗教文化和哲學思想的沖擊。伊斯蘭國家境內原有的基督教文明、猶太教文明,以及大量翻譯引進的希臘、波斯等東西方神學與哲學思想,使穆斯林群體信仰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沖擊和挑戰(zhàn),催生了伊斯蘭教義的種種新問題。伊斯蘭教義是穆斯林思想的最高指導原則,穆斯林內部因對教義的不同理解和外來思想對教義的沖擊,在有關伊斯蘭教義的研究、探討和論爭中,衍生出諸多教派和學派。截至馬圖里迪時代,伊斯蘭世界的宗教、教派和學派呈現(xiàn)一派多元龐雜的景象。穆斯林大眾徜徉于各種哲學思潮中的同時,也因諸多學派秉持的保守與自由、宗教與世俗等迥異的特質而產(chǎn)生了種種疑惑與困頓,因此,他們期待權威教義學者來解惑釋疑。
一、馬圖里迪學派的形成與傳播
馬圖里迪學派產(chǎn)生于阿拉伯阿拔斯王朝時期割據(jù)的王朝薩曼王朝,該王朝管轄的核心區(qū)域河外地區(qū)(中亞地區(qū))是東西方學術的交匯點和中心,亦即一個多宗教、多教派、多學派和多思潮的地區(qū)。馬圖里迪學派奠基人在那里接觸和學習了祆教、摩尼教、新馬茲達克教、佛教、基督教和古希臘哲學等東西方宗教與哲學,并對伊斯蘭早期的穆爾太齊賴派、蓋德里耶派、賈卜利耶派和哈什維耶派等教派與學派有了系統(tǒng)深入的研究。在這些宗教、教派、學派和哲學等不同的思想體系面前,如何對待它們不僅是關乎內部分歧和矛盾調和的理論問題,而且是一個關系到幅員遼闊、多民族和多文化的伊斯蘭國家的穆斯林,如何看待異質文化以及如何與不同文化背景的非穆斯林和睦共處的社會現(xiàn)實問題。
馬圖里迪是一個虔誠的遜尼派穆斯林,對遜尼派信仰矢志不移,其名著《認一論》、《遜尼派經(jīng)注》及被穆斯林大眾授予的“遜尼派教義伊瑪目”之冠就證明了這一點。他以《古蘭經(jīng)》和“圣訓”為理論依據(jù),以伊斯蘭教普世、靈活之特征和開放、兼容的思想為指導,從伊斯蘭教義的角度,給處于內憂外患和歷史性轉折時期的穆斯林社會提供一個中正溫和的解決方案,為伊斯蘭文化與其他文化多元并存、相互借鑒、和睦共處提供了理論基礎。同時,從一個更長遠的視角加以審視和研究,最終得出自己的結論,建構了開放、理性、溫和、中正的伊斯蘭教義學體系。
(1)馬圖里迪的生平與著作
史料關于馬圖里迪的記載很少,在僅有的這些記載中,多是對他的贊譽,如哈奈菲派學者加西姆·本·蓋特盧布加在其《傳記之冠》中提及馬圖里迪的著作及其尊師伊玉迪,但忽略了馬圖里迪的生平。著名學者塔什·庫卜拉本·扎德在《幸福的鑰匙》中指出,遜尼派在教義學領域的領袖有兩位,一位是哈奈菲派的,另一位是沙斐儀派的,其中哈奈菲派的領袖就是馬圖里迪。
馬圖里迪全名為艾布·曼蘇爾·穆罕默德·馬圖里迪,他出生于河外地區(qū)撒馬爾罕附近的馬圖里迪村。因卒于撒馬爾罕,故又稱撒馬爾罕迪。有學者考證,馬圖里迪是麥地那望族艾布·阿尤布·安薩里家族的后裔,但因其依據(jù)不足,沒有被其他學者認可。馬圖里迪出生年月不詳,有學者根據(jù)他的老師穆罕默德·本·穆加提·拉濟的卒年(即伊歷248年)推斷,認為馬圖里迪可能生于伊歷238年左右,因為師從這位法學家和圣訓學專家,學齡不應小于十歲。馬圖里迪先后師從穆罕默德·本·穆加提·拉濟(?~伊歷248年)、艾布·奈斯爾·艾哈邁德·本-阿拔斯、艾布·拜克爾·艾哈邁德·本·伊斯賀格、奈西爾·本·布勒希(?~伊歷268年)。這四位學者都是艾布·哈尼法的再傳弟子或再傳弟子的門下。
馬圖里迪畢生潛心于古蘭學、圣訓學、伊斯蘭教法、教義等,他博學多才,精通阿拉伯語和波斯語。他也曾多次游學,與許多教法學家、圣訓學家進行切磋和辯論。馬圖里迪以其淵博的知識獲得了認可和支持,最終成為遜尼派兩大教義學派之一的奠基者。在關于伊斯蘭教義的激烈論爭中,馬圖里迪捍衛(wèi)了遜尼派教義思想,在遜尼派教義學上做出了卓絕貢獻,藉此享有“遜尼派領袖”、“正道的伊瑪目”、“教義學家的伊瑪目”、“穆斯林信仰的糾正者”、“人類思想的評論家”等諸多美譽。
雖然我們對馬圖里迪的生平知之甚少,但他留存于后世的著作卻很多,而且大多保存比較完整。馬圖里迪一生著述豐碩,涉及經(jīng)注學、教義學、教法學等,其中最主要的著作有:
1 《遜尼派經(jīng)注》。此作是以遜尼派教義、教法學說為基礎的一部《古蘭經(jīng)》注釋巨著,共有10冊。在該著作中,馬圖里迪采用了分析、辯證與批評的方法,在前人成果的基礎上對《古蘭經(jīng)》進行了注釋。在馬圖里迪之前,學者們對《古蘭經(jīng)》的注釋局限于以傳聞注釋,很少加入個人見解,也甚少采用分析、辯證與批評的方法。相較于此,馬圖里迪的《古蘭經(jīng)》注釋有所創(chuàng)新,為后人開啟了以理性與傳聞兼容并蓄的注釋經(jīng)文之門。
2 《認一論》。這是有關伊斯蘭教義的一部名著。該著作是了解馬圖里迪教義思想的基本原始資料,亦是了解早期伊斯蘭教各大教義派別思想觀點以及當時流行的其他宗教或哲學思潮的主要文獻之一。其內容涉及真主、天使、經(jīng)典、圣使、復生、后世、樂園和火獄等相關信仰問題。有學者指出,從《遜尼派經(jīng)注》和《認一論》這兩部著作看,馬圖里迪是真正意義上的遜尼派教義學和《古蘭經(jīng)》見解注釋的奠基者。
除以上兩部著作外,馬圖里迪還有許多有關伊斯蘭教義、教法等方面的著作,諸如《信仰》、《沙里亞法源》、《辯論集》、《論文集》、《論穆爾太齊賴派的空想》、《駁艾布·穆罕默德·巴希里德五則》、《駁格拉米特》等。然而,僅有《遜尼派經(jīng)注》和《認一論》得以出版面世,其他著作或流失或未出版。
(2)馬圖里迪的思想淵源
馬圖里迪的四位老師都是艾布-哈尼法的再傳弟子或再傳弟子的門下,在教法上都屬于哈奈菲學派。艾布·哈尼法是伊斯蘭早期著名的教義學家和教法學家,被尊為“大伊瑪目”,哈乃斐教法學派系他所創(chuàng),因他以個人意見和靈活創(chuàng)制法律著稱,故哈乃斐學派又有“意見派”之稱。艾布·哈尼法學識廣博,精通古蘭學和圣訓學,在伊斯蘭教義和法學領域造詣頗深,其理性與經(jīng)文相輔相成的論證方法和中正思想獨成體系,被認為是第一位在理性與經(jīng)文之間擇取中正之道的學者。他著作頗豐,涉及圣訓、伊斯蘭教義、法學、倫理等,其流傳極廣的教義名著有《大學》、《學者與學生》、《訓誡》等。艾布·哈尼法以前的遜尼派教義以口述的形式傳承,他是首位記錄遜尼派教義并有專著的學者。馬圖里迪深受艾布·哈尼法的影響,并完全繼承了其有關伊斯蘭教義和教法的論證方法和思想學說。
同時,馬圖里迪無論在方法論還是教義思想深刻性方面都具有開創(chuàng)性的意義,正是這種繼承和創(chuàng)新使他的教義學論著《認一論》最終成了不朽名著。該著作是遜尼派教義史上第一部以《古蘭經(jīng)》和圣訓為依據(jù),分析、論證伊斯蘭教義的經(jīng)典著作,亦是真正意義上的教義學論著,《認一論》也因此成為后世學者大力效仿的模板。
盡管馬圖里迪教義思想源于艾布·哈尼法,但在形成過程中他承襲了之前的遜尼派學者的思想學說,糅合了當時的各大學派,如教義派別、哲學思潮和宗教思想,哈瓦利吉派、穆爾太齊賴派、蓋德里耶派、賈卜利耶派等的思想在其著作中都有明顯的反映。同時,他吸收了哲學思潮的認識論,以及宗教與哲學、理性與經(jīng)文相結合的論證方法,其著作也含有不少祆教、摩尼教、新馬茲達克教、佛教、基督教等宗教的思想。當然,馬圖里迪是以《古蘭經(jīng)》和“圣訓”為基礎,擷取精華、去其糟粕地吸取前人思想。在某種程度上,馬圖里迪擺脫和遠離了當時政治和宗教派別的羈絆和偏見,從宗教對話、文化交流的角度創(chuàng)立了教義思想體系。這也是其教義思想學說在宗教、思想、文化多元的非阿拉伯地區(qū)廣泛傳播的主要原因之一。
馬圖里迪所創(chuàng)立的教義學思想體系的產(chǎn)生,標志著馬圖里迪學派思想體系的形成,其教義學名著——《認一論》為馬圖里迪學派以后的發(fā)展提供了立論基礎。馬圖里迪運用經(jīng)典與理性兼容并處的方法,以其溫和、中正的教義思想得到了穆斯林大眾的認可。在他與眾多弟子的努力下,其思想逐漸傳播開來,形成了以他為代表和命名的馬圖里迪學派。該派與艾什爾里學派共同維護了遜尼派教義,最終成為遜尼派的兩大教義學派之一。
馬圖里迪學派無疑是伊斯蘭學術思想史上的一座高峰,在伊斯蘭文化發(fā)展史上占有重要地位。馬圖里迪在世時,弟子眾多,門下培育出了許多著名學者,其學派思想傳播地域廣闊。馬圖里迪學派著名學者艾布·邁因·奈塞菲在《宗教原理證據(jù)闡釋》中指出,布哈拉、整個河外地區(qū)乃至土耳其最邊遠的地域、木鹿和巴里黑的伊瑪目們都遵循該派。馬圖里迪去世后,隨著眾弟子及追隨者在伊斯蘭世界的流動與傳播,馬圖里迪學派思想逐漸傳播開來。奧斯曼王朝時期,馬圖里迪學派傳播極廣,幾乎影響到伊斯蘭世界各地,從者如織,遂成為遜尼派的主流學派之一。時至今日,埃及、土耳其、伊朗、伊拉克、敘利亞、阿富汗、印度、孟加拉、巴基斯坦和中國等國家都有大量的馬圖里迪學派追從者。馬圖里迪學派思想傳播地域廣闊,追隨者規(guī)模甚大,在1000多年的歷史長河中綿綿不絕,影響至今的主要因素就是其思想體系的中正之特性。
二、馬圖里迪學派的中正思想
馬圖里迪學派作為遜尼伊斯蘭教義學派,從伊斯蘭教義的視角,通過與其他派別、宗教和哲學思想代表對話的方法,進行了對伊斯蘭教義的研究和探討,從而探求中正地解決穆斯林內部矛盾的教義思想基礎,亦探求對其他宗教或哲學流派追隨者進行宣教或和睦共處的方法與思想理念,并就穆斯林大眾所面臨的內部和外部問題,給予思想和方法上的指引,從而使穆斯林烏瑪和伊斯蘭社會和諧統(tǒng)一。其中正思想之特點舉例如下:
(1)哈里發(fā)問題
哈里發(fā)問題是早期穆斯林內部產(chǎn)生派別的重要原因之一。先知穆罕默德歸真后,穆斯林有關哈里發(fā)問題的爭論,表面看來是政治的,但實際上是以宗教為基礎的。對此問題持不同觀點的爭論者,盡管有時摻雜著政治私心,但其爭論的初衷是為了完成宗教義務和得到宗教的滿意。所以,每個派別有關伊斯蘭教義的研究,都涉及到了哈里發(fā)問題,因而產(chǎn)生了有關哈里發(fā)問題的不同思想觀點,成為穆斯林內部矛盾的導因之一。
什葉派主張,領導權是伊斯蘭教的要素與基本,屬于穆圣后裔世襲的特權,不屬于公眾事宜,公眾沒有權力推選和議定哈里發(fā);哈里發(fā)必須是受真主保護而沒有任何過錯的人,且由先知親自指定;阿里就是穆圣所指定的哈里發(fā)。而哈瓦利吉派則主張,領導權不是古萊氏人或阿拉伯人的特權,哈里發(fā)要通過穆斯林大眾正確、一致的自由選舉和宣誓效忠而選定,所有的穆斯林無論種族、出身,都可以擔任哈里發(fā);被選定的哈里發(fā)只要能秉公執(zhí)法,遠離錯誤與過失,他可以一直留任。若有所偏離,必須罷免,不愿離任者誅殺之;選舉伊瑪目(領袖)不是宗教義務,穆斯林群體若內部能達成共識,而且一切事務的運作無需伊瑪目,可以不設伊瑪目。
馬圖里迪學派針對這兩派的觀點,以經(jīng)訓與理性的評判依據(jù),進行了積極有效地均衡。該派認為,領導權為穆圣后裔世襲的特權及阿里是穆圣指定的哈里發(fā)的觀點與事實不符。因為,假如哈里發(fā)為繼承的特權,那么依照伊斯蘭教繼承法,穆圣的叔叔阿巴斯比其侄子阿里更有繼承權;另外,如果哈里發(fā)問題有明文規(guī)定,且阿里為明文規(guī)定的哈里發(fā),那么它應該是公布于大眾的,而不是保密的。事實證明,阿里與其他三位前任哈里發(fā)競選時,沒有拿出對他的競選起關鍵作用的明文依據(jù),充分說明不存在這樣的條文。還有,從阿里和其他三位哈里發(fā)的宗教操守和虔誠來看,他們絕不會違背明文規(guī)定。其他圣門弟子及穆斯林大眾亦絕不會集體違規(guī),而向阿里以外的三位哈里發(fā)宣誓效忠。據(jù)此,什葉派有關領導權的主張是不正確的。同時,哈瓦利吉派的觀點有違經(jīng)訓教導,不符合伊斯蘭教義。因為穆圣說:“領袖將在古萊氏族中產(chǎn)生?!卑肌ぐ菘藸栐凇叭M”會議上推選哈里發(fā)時,以這段圣訓反駁了眾輔士,且任何人都沒有否認它。又據(jù)艾哈邁德圣訓集記載:“沒有領袖而死的人,他的死亡與愚昧時代的人的死亡一樣。”兩段圣訓及圣門弟子選舉哈里發(fā)的事實證明,哈瓦利吉派的觀點也是與經(jīng)訓相悖的。
馬圖里迪學派主張,選舉領袖是有經(jīng)訓明文依據(jù)的宗教義務,穆斯林群體必須要選舉主持聚禮和會禮、執(zhí)行法律、征收賦稅、保衛(wèi)領土、討伐叛逆、解決糾紛、維護統(tǒng)一、建設文明城市的領袖;哈里發(fā)應從古萊氏圣族中推選;領袖必須要經(jīng)過穆斯林大眾的自由協(xié)商、宣誓效忠而委任,因伊瑪目之過失或犯錯不必要直接罷免,亦不能因其不愿離任而誅殺之,因為,除圣人外,再不會有受真主的保護而不犯罪或沒有過失的人。所以,每個人都可能犯錯,他應該有彌補過錯的機會。他亦因犯罪而不會丟失信仰,不能視其犯罪行為為叛教,而以失去信仰者的身份來對待他。
綜上,什葉派的領袖受真主保護而不犯錯的觀點,會導致過分集權而使領袖不受民眾的任何限制,這既不符合四位正統(tǒng)哈里發(fā)及其他圣門弟子的做法,亦不符合社會正常發(fā)展的規(guī)律,會給伊斯蘭社會埋下種種隱患。哈瓦利吉派的主張即所有的穆斯林,無論種族、出身,都可以擔任哈里發(fā),哈里發(fā)的職位不是古萊氏人或阿拉伯人的特權,有著積極的現(xiàn)實意義,與馬圖里迪的初衷是相符的,但馬圖里迪因經(jīng)文依據(jù)的存在,對經(jīng)文的規(guī)定做了闡釋,最終堅持了經(jīng)文規(guī)定。而哈瓦利吉派的有關伊瑪目的錯誤與過失、罷免及犯罪者身份之觀點,太過極端,因為一個國家領袖的任免中隱藏著眾多變數(shù),往往險象環(huán)生,甚至引發(fā)激烈斗爭和流血沖突,如果僅因其過錯或違背教律之行為而罷免之或誅殺之,將會帶來嚴重后果。因此,馬圖里迪學派在處理哈里發(fā)問題時,既運用理性判斷,又不違背經(jīng)訓的精神,其主張符合伊斯蘭社會的實際要求,有著明顯的中正特征。
(2)犯大罪者的身份問題
穆斯林犯大罪后是否仍為信士,是早期伊斯蘭教派別間爭論的教義問題之一。哈瓦利吉派主張,不管犯大罪或小罪,穆斯林只要有了犯罪行為,那就失去了信士身份,他將永居火獄。該派甚至還認為,有違背真理的過失行為或錯誤觀點,也是使信士失去信仰和叛教的因素之一。而穆爾吉埃派則提出了與此完全不同的觀點,該派認為,信仰是心的誠信與認識,而功修是肢體的作為,它不是信仰的組成部分。除認識真主與心的誠信以外,一切功修不屬于信仰的范疇,放棄它不會傷及信仰的本質。因此,如善功無益于非信士,犯大罪亦無損于信士,誠信者的信仰由于犯罪而不會消失。甚至該派有些人士還認為,只要穆斯林內心誠信,在口頭上公開宣布叛教,或在伊斯蘭國家一生崇拜偶像,或奉行基督教、猶太教,膜拜十字架,承認三位一體的人,也依然是伊斯蘭教的信徒,并具有完美的信仰,將享受天堂。穆爾太齊賴派則提出了兩者之間折中的觀點,認為犯大罪的穆斯林既不是信士,也不是非信士,而是位居兩者之間,后世將永居火獄。該派認為,各派教義學家對犯大罪者的稱謂沒有分歧,都一致把犯大罪的人稱為作惡者,而分歧在于犯大罪的人究竟是信士,還是非信士。有些主張犯大罪的人仍然是信士,有些則主張犯大罪的人是非信士。要解決兩者之間的矛盾,就要采納其共同點,放棄其分歧點,所以要主張,犯大罪的人即不是信士,又不是非信士,而是居于信士與非信士之間。
在馬圖里迪學派看來,哈瓦利吉派與穆爾吉埃派都過于偏激,不符合經(jīng)訓之精神,而穆爾太齊賴派提出的兩者之間折中的觀點也有悖于經(jīng)訓,并沒有說服力,使大家無法接受。因此,對犯大罪者的問題,馬圖里迪學派提出了既折中于哈瓦利吉派與穆爾吉埃派兩派之間,亦不違背經(jīng)訓之教導,又能解決問題的觀點,即信仰是誠信,與它相對的是不信,只要誠信沒有被更替為不信,其擁有者仍然是信士。誠信與不信之間沒有中介,只有懷疑,而懷疑亦是不信,故信士因欲望或沖動過盛而犯大罪時,只要他沒犯與信仰相悖的大罪,如舉伴于真主等,他仍然是信士。
馬圖里迪學派的這一觀點與穆爾吉埃派的誠信者的信仰由于犯罪而不消失的觀點接近,但有質的區(qū)別,因為前者觀點具有信士犯大罪而不失信仰的前提條件,即只要他沒犯與信仰相悖的大罪如舉伴于真主,或認為大罪為合法等。那么如信士犯了與信仰相悖的大罪,他就會丟失信仰。所以,穆爾吉埃派誠信者因犯罪不失信仰的籠統(tǒng)的觀點需要條件的約束,否則有違經(jīng)訓。
馬圖里迪學派還認為,只要信仰存在,無論犯多大的罪,犯罪者最終的歸宿肯定是樂園,因為在許多《古蘭經(jīng)》經(jīng)文中,真主給信士們許諾了在后世的賞賜,例如真主說:“信道而且行善者,得以樂園為招待所?!保?9:107)真主又說:“作惡者只受同樣的惡報;行善而且信道的男子或女子,將入樂園,受無量的供給?!保?0:40)因為犯罪者是信士,且他干過許多善功,所以,他的罪過或將受到真主的寬恕而不受后世的懲罰,或不被寬恕而受到與罪相等的定期懲罰,他最終將進入樂園,享受真主的供給。
總之,馬圖里迪學派的基于經(jīng)文和理性證據(jù)之觀點,有效地解決了犯罪者信仰之大難題,化解了因此而引起的穆斯林政治和社會的矛盾,使犯罪者擺脫了極端主義以非信士身份定位的觀點,并免遭掠殺和權力的剝奪,為保護信士的權力做出了突出的貢獻,展現(xiàn)了該派的中正之道。
(3)理性與宗教
馬圖里迪學派興起之時,伊斯蘭世界存在著許多教派和學派。其中有些學派盲信經(jīng)文和字面之意,在宗教問題上反對理性思辨,對外來哲學和宗教文化采取全盤否定的極端的態(tài)度。這種宗教保守主義學派的思想容易導致宗教人士的獨裁專制,亦會導致人性、自由的壓抑和扼殺及社會的停滯不前等種種后果。在這種思想的主導下,教會專制下的中世紀歐洲黑暗時期社會的歷史,有可能會重演。還有些學派則崇尚理性,主張以理性思辨和邏輯論證來解釋伊斯蘭教信仰,理性與經(jīng)文有沖突時以理性為準。這種理性至上,重哲學,輕宗教的自由主義,亦會危及社會的秩序、道德、公理、家庭和人情關系等,并會使人遠離正義原則。馬圖里迪學派則通過對這些學派的深刻研究,從學術上提出了解除兩派間張力的方案,以期從根本上解決這一伊斯蘭社會問題,使其正常發(fā)展。
在談及宗教保守主義時,馬圖里迪學派指出,部分教法學家和圣訓學家所指出的認識宗教必須通過經(jīng)文,不能依賴理性之觀點,是一種來自惡魔的想法和攪擾,因為真主促動和命令仆人去研究、思考和參悟宇宙萬物并引以為鑒,充分證明了研究和思考是人類獲知的途徑之一。每一個不同宗教學派的人都一致認為自己堅持的就是真理,其他的都是謬論。但事實上,宗教必須要通過理性證據(jù)辨別其真?zhèn)巍?/p>
馬圖里迪學派從根本上消除了宗教人士的神圣特權,以便杜絕以得到靈感啟示等名義擅自篡改教義的現(xiàn)象。該派指出,真主從人類中派遣了許多使者,來勸勉善人,警告惡人,并為眾人解釋他們所需求的今世和后世的事務。眾使者都是替真主傳達命令的,都是誠實的,都是忠心的。最初的使者是阿丹(亞當),最后的使者是穆圣,穆圣是一切使者中最貴的使者。穆圣與其他圣人一樣,都是從人類選派的。他既不是真主的兒子,亦不是真主的組合體,更不是神。真主是立法者,他只是真主律法的傳達者。他去世后,真主再不會派遣新的使者來傳達啟示,頒布新的律法,所以任何人都不能以任何名義對穆圣傳達的真主的律法進行修改。馬圖里迪學派以此限制和規(guī)范了教職人員的宗教權力,以期避免保守主義或非理性主義的宗教極端。
在談及理性自由主義時,馬圖里迪學派指出,這個世界是物質、形態(tài)多樣而相對的,而人是這個世界的縮影,被哲人們稱為小世界,他擁有理智,可以使這個世界聚散分合,并具有不同的秉性和私欲。若任人為所欲為,個人和社會都會陷入爭斗的漩渦而遭受毀滅。創(chuàng)造這個世界的造物主不會對這個世界和人置之不理而使其處于無領導和無序的狀態(tài)。所以,真主差圣降經(jīng)并賦予人類鑒別其使者與經(jīng)典的理性,以便引導人們走正路,過和諧的社會生活。因此,理性與經(jīng)典是人類認知必不可少的兩大源泉,亦是辨別真?zhèn)危瑓^(qū)分真假的判斷標準。為了維護理性與經(jīng)典的雙重權威,馬圖里迪在其名著《認一論》中,通過分析世界與人類的特性,論證了理性與經(jīng)典在人類認知領域的作用和重要性,并以經(jīng)典與理性為理論基礎,闡釋和論證了伊斯蘭教義問題,旨在糾正人們因盲從宗教或哲學而產(chǎn)生的錯誤思想傾向和觀點。
馬圖里迪學派認為,真主在許多經(jīng)文中提出,他創(chuàng)造了人并賦予其理性,以便去研究、思考和參悟宇宙萬物,認識其中他顯示的跡象。理性與經(jīng)典都來自真主,二者具有的真理并不矛盾,因為一切真理都出自真主。該派認為,宗教要通過理性論證來認識,理性是認識真理的途徑之一,理性的真理與經(jīng)訓的真理是一致的,但理性的認知能力是有限的,不能逾越其認知范圍,要適可而止,超出理性的問題必須要以經(jīng)訓的指導而認識。其認知結果與經(jīng)典相悖時必須以經(jīng)典為準,因為真主啟示的經(jīng)典是絕對真理,是受真主保護的。由此看來,馬圖里迪學派對哲學是不排斥的。但如果哲學主義以哲學的名義,違背了理性原則,或逾越了理性的研究領域,那么馬圖里迪學派對其是絕對反對的。
總之,在外來宗教、哲學思想的沖擊和挑戰(zhàn)下,馬圖里迪學派從傳播地區(qū)多民族、多宗教的社會現(xiàn)實出發(fā),根據(jù)伊斯蘭教的普世性、靈活性和多元性特征,建構了宗教寬容、理性、溫和、中正的伊斯蘭教義學體系,為伊斯蘭文化與其他文化多元并存、相互借鑒、和睦共處奠定了理論基礎。該派既不過分推崇理性,亦不保守古板,通過研究和對話的方法,以《古蘭經(jīng)》和圣訓精神為基礎,批判地接受外來思想的做法,不僅對伊斯蘭教的傳播和伊斯蘭文化的本土化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而且成為歷代穆斯林中正主義思潮所仿效的典范。
三、馬圖里迪學派中正思想的影響與意義
回顧伊斯蘭社會發(fā)展史,在每個轉型時期,基本上都會出現(xiàn)三種思潮,即世俗主義、保守主義和折中主義。世俗激進主義崇尚外來思潮,顛覆傳統(tǒng)、摒棄經(jīng)訓,它對伊斯蘭教的傳統(tǒng)觀念與制度具有殺傷力,但其本質是一種“烏托邦工程”且難以避免自身的異化。伊斯蘭保守主義盲信經(jīng)文和字面之意,在宗教問題上反對理性思辨,對外來哲學和宗教文化采取全盤否定的極端態(tài)度,難以適應日益開放的多元化社會環(huán)境。而在伊斯蘭社會中,最有影響并且占主流地位的還是中正的折中主義,即遜尼大眾派馬圖里迪學派和艾什爾里學派。折中主義崇尚伊斯蘭教傳統(tǒng)和經(jīng)驗,在理性維護伊斯蘭教義的同時,對外來思想持批判地接受態(tài)度,以期與社會的演變和發(fā)展相適應,堅持伊斯蘭教普世、寬容、理性、溫和、中正的思想理念。
當然,伊斯蘭折中主義歷史上也有過革命,復興改革家們并沒有放棄調動民眾激情去實現(xiàn)特定的目標,但這不是一種常態(tài),而是一種非常時期的非常手段,問題解決后,他們具有重新回到溫和折中之思想理念的機制。因此,折中主義一直是伊斯蘭社會的主流,因而被稱為大眾派。近現(xiàn)代伊斯蘭復興思潮中,走折中主義路線的許多伊斯蘭教維新運動,都可以從中找到其思想的淵源,其中以馬圖里迪學派的特征最為明顯。
馬圖里迪學派在伊斯蘭教義學史上是一個至關重要的里程碑。它既是穆斯林保守主義盲信經(jīng)文、反理性之觀點弊病的揭露者,更是推崇哲學、哲學至上的自由主義的反對者。它用經(jīng)訓與理性相輔相成的論證方法成功地維護了伊斯蘭教義,并溫和、中正地解決了有關伊斯蘭教義的種種問題。穆斯林社會大轉型時期,作為在傳統(tǒng)主義和自由主義思想碰撞中興起的馬圖里迪學派,它的產(chǎn)生標志著伊斯蘭教義思想傾向的重大轉折,其中正主義思想的影響如下:
首先,在有關伊斯蘭教義的研究、探討和論爭中,穆斯林社會內部出現(xiàn)的許多教派和學派,如哈什維耶派,盲信經(jīng)文和字面之意,在宗教問題上反對理性思辨,對外來哲學和宗教文化采取全盤否定的極端保守主義;如穆爾太齊賴學派,崇尚理性,主張以理性思辨和邏輯論證來解釋伊斯蘭教信仰,理性與經(jīng)文有沖突時以理性為準,奉行理性至上的自由主義;如蓋德里耶派,主張人絕對自由:如賈卜利耶派,認為人無任何自由以及其他重哲學、輕宗教的哲學思潮。這些教派和學派要么過于保守,難以適應日益開放的多元化社會環(huán)境,要么過于理性,有損于伊斯蘭教的地位。馬圖里迪學派介于保守與傳統(tǒng)之間,既不過分推崇理性,亦不保守古板,在用理性維護伊斯蘭教義的同時,不違背經(jīng)訓精神:對各派思想觀點、外來哲學與宗教文化,既不完全否定,亦不盲目接受,而是以《古蘭經(jīng)》和圣訓精神為基礎,去其糟粕,取其精華,其靈活與包容的處事方法有效地中和了各種極端主義思想,均衡了由各種極端引起的社會失重,因而得到了穆斯林大眾的認可和擁護,被遜尼派學者稱為“中正派”,在伊斯蘭教義史上具有深遠的影響。
其次,馬圖里迪學派不僅在伊斯蘭教義學史上有很大的影響,而且對近現(xiàn)代走折中主義路線的許多伊斯蘭復興思潮亦有直接或間接的影響。
一是沙赫·沃利尤拉復興運動。沙赫·沃利尤拉(1703~1762年)是近代印度伊斯蘭復興思想的奠基者,生于遵循哈乃斐派教法和馬圖里迪派教義的傳統(tǒng)家庭,他在清真寺接受教育時,系統(tǒng)地學習過馬圖里迪學派的學說理論。因此,馬圖里迪學派對其伊斯蘭復興思想有著不可忽視的影響。
二是南亞次大陸的宣教團體運動。宣教團體是印度著名穆斯林學者穆罕默德·伊利亞斯創(chuàng)辦的伊斯蘭復興運動團體,穆罕默德·伊利亞斯(1885~1944年)曾就學于印度的迪尤班迪學校。該校是遵循哈乃斐派教法和馬圖里迪派教義的學校,以講授哈乃斐學派和馬圖里迪學派經(jīng)典為主,因此,穆罕默德·伊利亞斯從小就接受了系統(tǒng)的馬圖里迪學派教義思想,他所創(chuàng)立的宣教團體的意識形態(tài)就以馬圖里迪學派思想為主導精神。該宣教團體規(guī)模龐大,在許多國家建立了分支機構,其宣教活動影響極廣,參加其年會的人數(shù)為200多萬,僅次于麥加朝覲的人數(shù)。如今,該團體在印度、巴基斯坦、孟加拉等國宣教中心的學校,仍舊講授著馬圖里迪學派的教義思想。
三是努爾庫運動。系土耳其的現(xiàn)代伊斯蘭復興運動。其發(fā)起人賽義德·努爾西(1873~1960年)出生于安納托利亞東部比特利斯省的庫爾德家庭,從小受到當?shù)貍鹘y(tǒng)的伊斯蘭宗教教育。努爾西從青年時代起就培養(yǎng)了大批學生,隨著追隨者日眾,漸漸形成隊伍龐大、有廣泛號召力和影響力的群眾運動。運動的參加者有學生、教師、宗教學者、新聞記者、軍人、商人和以個人身份加入各黨派的政治家等。其勢力遍及土耳其城鄉(xiāng),并發(fā)展到中亞、巴爾干地區(qū)。該運動團體在土耳其設立了大約5000多個宗教活動和交流中心,努爾庫運動成員大約有200~600萬人。另外在國外還有其宗教活動和交流中心,據(jù)2001年的統(tǒng)計,在中亞有53個,德國有57個,荷蘭有7個,奧地利有4個,比利時有2個,薩拉熱窩有1個。這樣一個影響巨大的伊斯蘭復興運動,遵循的正是馬圖里迪學派的教義思想。
除以上伊斯蘭復興運動,阿拉伯世界現(xiàn)代伊斯蘭復興運動先驅穆罕默德·阿卜杜亦深受馬圖里迪學派的影響。穆罕默德·阿卜杜是近代阿拉伯世界伊斯蘭教維新派代表人物,他一生致力于宗教教育和社會政治的改良運動,在伊斯蘭國家具有廣泛影響。阿里·阿卜杜·凡塔赫博士指出:“穆罕默德·阿卜杜曾試圖拓展伊斯蘭教教義學,構建了伊斯蘭教新教義學,在其名著《認一論大綱》中,用所構建的新教義學框架,用新的方法論闡述了伊斯蘭教教義問題。實際上,馬圖里迪學派的方法論是其新教義學的基礎。”他還指出,通過對比穆罕默德·阿卜杜在《認一論大綱》中的觀點和馬圖里迪學派的觀點,我們發(fā)現(xiàn),前者的觀點來源于后者,且與它相符。穆罕默德·阿卜杜曾畢業(yè)于愛資哈爾大學,馬圖里迪學派的經(jīng)典名著,例如奈季穆·丁·烏邁爾·奈塞菲的《教典》和凱馬魯·本·胡馬米的《追就后世成功的信仰》被該校作為教材,他肯定讀過這些經(jīng)典,并受其影響,只是他沒有明確說明罷了?!墩J一論大綱》為阿拉伯世界現(xiàn)代伊斯蘭復興運動的主要參考依據(jù)之一。以此為線索,可以毫不夸張地說,當今伊斯蘭國家的許多宗教領袖、思想家和政治領導人,都在不同層面上倡導馬圖里迪學派的中正思想。
在當今全球化、多元化的形勢下,加強對馬圖里迪學派教義思想的研究,發(fā)揚該派寬容、中正的思想理念,對促進我國與伊斯蘭世界思想文化的交流,增進相互了解,把握當前國際形勢,促進世界和平,有著理論和實踐上的重要意義??梢哉f,馬圖里迪學派秉承伊斯蘭教中正、和諧、寬容的精神,以經(jīng)典與理性相輔相成的方法為特點,以維護伊斯蘭教義為主旨,以溫和、中正地解決教義問題為目的,為解決阿拉伯-伊斯蘭國家社會轉型時期的種種問題,提供了自我解困、自我調適、自我更新的重要精神支持,具有深遠意義。
阿拉伯世界研究2013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