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磊
2011 年春節(jié),雖然人在廣州,但依然覺得寒冷。
年初一,老家來的電話一大早打到床頭,三姨哽咽說:“ 外婆可能不行了,讓你爸媽抓緊回來。 ”守歲的疲倦瞬時風吹云散,我雖聽得真切,但潛意識里抗拒這個事實。 畢竟,兩個月前回老家的時候,外婆還拉著我的手,問我現(xiàn)在哪里,過得好不好……我閉上眼, 仿佛看到84 歲高齡的外婆就躺在老屋的木床上,鎖著眉頭,閉著雙眼,平靜地發(fā)出生命最后的召喚。
于是,全家都醒了,爸媽開始收拾行李、定機票、趕赴機場。 看著五十多歲的父母蹣跚趕往安檢口,我竟忘了這是跟土地打交道多年的他們頭回來到繁瑣的候機大廳,也未留意到他們一路無話。 特別是母親,她第一次沒有說暈車,也忘了對坐飛機的恐懼。 我知道,母親其實很難過。 因為帶孫女,她不得不搬到廣州,多年沒回老家,更別提在外婆身邊親自盡孝了。 好幾次,她都要下決心,一定要回家過年,就算她一個人回,也非回不可。 母親說,守著外婆,才算過年。 然而,小孩太過年幼,我們假期太短,工作太忙,母親的心愿總被拖欠。 其實,這都是托辭。真正的原因恐怕是年輕的我們都有一顆逃離的心,上學念書的目的就只為有一天能離開老家永遠不再回去,似乎這才叫出息。“ 出息”了的我們慢慢沾染了城市的惡習,和老家的親戚,那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農人漸漸脫離。 如若真想回家,天涯皆是咫尺;心不在的地方,咫尺也是天涯。 母親為了我們,才走出了那個守了大半輩子的村子;我們卻為了自己的舒適,生生地讓她深埋了所有牽掛。看到母親焦急的不顧一切的樣子, 突然覺得她好可憐,我們也好可憐。
父母趕到老家, 我們才確切地了解到外婆的情況。 老人家不小心摔了一跤,上了年紀的人終究經(jīng)不起這樣的折騰,臥床后就每況愈下,加之本身患有種種頑疾, 免疫系統(tǒng)日漸崩潰, 傷口難以愈合,后導致水腫,相當一段時間里只能進食少許,后來竟只能靠點滴來維持代謝了。 三姨說,不到萬不得已不會在年初一就打電話。 言下之意,可以準備后事了。 雖然,我猜到了事情的嚴重,只是這星火希冀還是在父母抵達后泯滅殆盡。
年從那一刻開始,就徹底結束了。
雖然電視熒屏中、城市街道上處處歌舞升平、張燈結彩,但我怎么也提不起精神。 有一天,我看到公園里升騰的煙火,想到了病危中的外婆,盼望她能熬過這一劫,而不是如煙火般燃盡后,剩下一片云煙,慢慢消逝不見。 我又想,如果生命能像煙火也是好的,畢竟絢爛過,哪怕很短暫。 可是外婆會對自己的一生感到欣慰嗎?
我作為她第7 個外孫, 并不十分了解她的一生。 從記事起,她就是一個老人,瘦瘦的,黑黑的,頭發(fā)永遠向后梳, 被幾個黑黑的鐵片發(fā)夾理得整整齊齊,永遠有一件藍黑色的春裝或襖子。 外婆是1927 年生辰,屬兔,本姓李,幼年被過繼給親戚,改了本姓。 不知何年何月,在家人的主張下,她嫁給了湖南來的外公, 育有六女一子, 在那個饑寒交迫、動蕩不堪的年代,兩個女兒先后夭折。 外公過世時,二姨、三姨、母親才半大,舅舅還是小娃。 就這樣, 外婆自己拉扯著兒女, 靠著幾畝土地討生活, 期間還經(jīng)歷了三年自然災害和日本鬼子的掃蕩, 沒有人確切知道外婆那段艱難的日子是怎么過來的,她從不提及。 只是有一次,我好奇地摸過了她額頭上鬼子用槍托砸下的傷疤。
外婆沒接受過正統(tǒng)教育, 但懂許多口口相傳的樸素道理。 記憶里,她會摸著我的頭教我說,“ 要多讀書,多識字,以后才能有出息”,“ 從小偷針,長大偷天”,“ 有借有還,再借不難”。 這些片段絕非臆想,因為在場景中,還有外婆家門口兩排筆直的水杉樹,一口鋪滿荷葉開滿蓮花的魚塘。 一個夏天的早晨,我被嘰嘰喳喳的麻雀喚醒,翻滾著從涼席上爬下,撩開蚊帳,赤著腳就往屋外跑,外婆聞聲從后屋的廚房探出頭來喊:“ 六兒,尿遠點兒啊,不要尿在堂屋門口……”身后,飄過來一陣我最愛的糯米糍粑的濃香。那一年,我不到五歲。多年過去后,這個場景依然能入夢,成為我的私人珍藏。
外婆更喜歡男伢,她過分地寵愛著舅舅,以及舅舅的兒子, 以至于后來造成了一些不愿意看到的局面。 小舅離過婚,惹過事,很長一段時間沒有露面,外婆就一直跟我們住。 1993 年,父母辭去養(yǎng)殖場的工作,父親操起木匠老本行,經(jīng)營個體家具廠。起步那幾年,哥哥和我都由外婆照顧。每天,她準點叫我倆起床上學,做好飯等我們放學回家。 外婆是持家的好手,她經(jīng)常說,“ 凡事要節(jié)約,不當花的錢不花”,還交待我們在路邊看到有廢棄的啤酒瓶蓋兒、螺帽兒、螺釘兒等,就撿回來,積少成多賣錢。 賣來的錢, 外婆會拿出一兩塊讓我們自由支配,買零食解饞,剩下的補貼家用。 有時,她會拿出平時幾個女兒來看她時帶的罐頭、 糕點給作為獎勵。 1996 年, 我家從擁擠的小院搬到了鎮(zhèn)中學門口,外婆又和爸媽商量購置了一個冰柜,販賣些雪糕、冰棍、冰鎮(zhèn)汽水和啤酒,這一招掙到的錢幾乎能和日常開銷持平, 并且全家的消暑飲品也能自給自足。 秋冬季節(jié)氣候轉涼,冷飲買不動,外婆就在門口擺兩個打氣筒,煮幾個茶葉蛋,打一次氣收費兩毛,一個茶蛋賣五毛,在錢還值錢的年代,一個月幾十塊錢的收入也能換來很多東西。 在后來家道衰落的時間里, 沒想到看似不起眼的小本經(jīng)營,會成為供應我哥倆日常開銷的主要經(jīng)濟來源。回想起來,多虧了外婆持家有道。
外婆就是在那個家過的七十大壽。 大壽留有一張全家福, 這張照片還被完整地保留著。 照片上,當天來了很多親朋好友,外婆穩(wěn)穩(wěn)地坐在一張黑漆大圓桌的上席,桌上有一個大大的生日蛋糕,晚輩們圍在周邊,笑容盈盈。 外婆不怎么會笑,笑起來很是靦腆。 照片里的二姨、三姨和母親還是年富力強的模樣,那時的外婆也是精神矍鑠,走路健步如飛。 等到去年底,我最后一次見到外婆,她已經(jīng)離不開拐杖了,白發(fā)稀疏,老眼迷離,越發(fā)耳聾了。 傍晚去看她的時候,走到跟前,她也沒認出我來,叫她也聽不見。 她見有人來了,只是無助地站在原地不好意思地自言自語,“ 這是哪一個啊? ”后來,她知是我回來了,高興得跟個孩子似的,半天合不攏嘴,拽著我的手握了好久。 那一刻我發(fā)現(xiàn),外婆老多了,手上的血管在黑黝黝的皮層下爆出,所剩無幾的牙也脫落得差不多了。 我逗留了半小時,要離開時塞給她幾百塊錢,算是盡了孝心。 外婆執(zhí)意要留我吃飯,又顧及我這“ 見過大世面”的孫兒, 端在手里的飯碗擱下來又端起不知該放哪兒, 不知所措地站著喃喃自語,“ 我給你倒杯茶吧?”“ 你等著,我現(xiàn)在就去燒火,給你做飯吃?!薄?要不然明天來我這里過早( 吃早飯)? ”她一手帶大的孫子何時竟成了需要客氣招待的“ 外人”。 可能是我許久不曾出現(xiàn)在她面前,因為她說過,她在前幾天是夢見我了的。 或許那正是她即將不久于人世的預兆,只是我當時并沒有留意到這種反常。 直到后來,哥跟我談起時說,上一次帶嫂子和女兒回老家,就發(fā)現(xiàn)了端倪。 八十多歲的人逗小外孫女玩的時候,只是小心翼翼地摸小孩子的頭,想去摸又不好意思,偷著摸一下就自顧自到一邊樂,一副返老還童的樣子。也許,他是對的。生命就像一杯沙漏,從一開始就在倒計時, 當生命之沙填滿了下端的玻璃杯時,上端便空了;承載太多的人心也空了,一切又恢復到來時的模樣。 現(xiàn)在想來,我真傻,我該留下陪她好好吃頓飯,就吃桌上那些飯菜,哪怕就幾口;一個老人要錢干什么,我該買她愛吃的雞蛋糕帶來的,哪怕她只能一小口一小口地咂。
離開老家的那天早上,外婆拄著拐杖來送我,一步一停。她耳再背,眼再花,心是明的。她并不記得我走的確切日期,只是在盤算著,我差不多該走了,她就來了。 她也沒說什么,總是惦記著要做頓飯給我吃,看著我要走,也沒有多要求,就拄著拐杖,轉身走了。 我還沒來得及跟她照一張合影,那是我回老家前想了很久的計劃。 只是那時候,我覺得外婆就會一直在老家,什么地方也不會去,我隨時回來,她隨時都會在那兒等我。 沒想到,這一走,竟然成訣別。 那個身影,居然是我見她的最后一面……
就這樣,我在廣州惴惴不安等著家里的消息。正月初八,春節(jié)假期結束,因為職業(yè)關系,我不得不返回北京工作崗位, 開始新一年的奔波。 那一段,很多人都陸續(xù)從外地趕回老家,輪流照看著彌留之際的外婆,一刻都不敢離開,因為不知道什么時候,她就會走。 我每天打電話問爸媽,或許是想告訴他們別太過勞累, 更或許是讓自己的愧疚得到丁點的寬慰。
正月十五,下午1:30,外婆終究還是走了。
消息是哥打電話告訴我的, 二姨也給我發(fā)了短信。 哥那時,已經(jīng)跟公司請了假,準備回老家奔喪。 掛了電話,我雙腿無力,心被掏空。 那一天,京城的上空飄下漫天悲憫的雪花。 我孤身于喧鬧繁華的長安街,眼里空無一物,什么都看不到,什么也聽不見, 仿佛寬廣的大街的那頭連著外婆家門前泥濘的小路,而她就站在路的另一頭張望著,等我回家。
媽媽在電話里說,外婆的葬禮辦得很風光,很體面, 能趕回來的兒孫們也都從全國各地趕回來了。 舅舅請來了當?shù)氐膯蕵逢牶透栉鑸F,唱了幾天幾夜。 下葬的時候,十幾輛小轎車尾隨,請客的餐桌擺滿了二十個菜,這是村里從來沒有過的排場?!?死去方知萬事空”,面上的功夫是做給活人看的。我的外婆就靜靜地躺在那里,看不見,也聽不著。但我想,她應該走得很安心吧。 一直以來,兒孫們都通過不同的方式盡著孝道, 都通過各自的努力從小鎮(zhèn)走向了大世界,給她掙了臉面,她雖嘴上不說,心里清楚。 特別是在人生的最后關頭,她終于親眼看到了唯一的兒子人至中年浪子回頭, 家庭和事業(yè)都步入了正軌。 她最放心不下的孫子( 舅舅的兒子)也已長大成人,身有一技,能養(yǎng)活自己。 她的四個女兒和滿堂子孫, 守在農村老家過活的也好,在大城市打拼的也罷,也都靠本事吃飯,健康平安。 這一切的一切,她都可以在九泉之下驕傲地告知外公了。
謹以此文紀念我的外婆, 告誡我以及我的晚輩,記住這個普通而又偉大的名字:李章秀,是她窮盡一生給了我們生命以及生命里的無限可能。
外婆,回老家了,我一定去給您磕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