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躒

（南開大學 文學院，天津 300071）

《紅樓夢》第一回進入實境敘事之后，并沒有直接寫賈家，而是先寫甄士隱家，以小甄家的一段枯榮引起對賈家的敘述。甄家作為開頭引子，對整部小說有著綱領性的寓意暗示作用，其中蘊含了較大的思想內(nèi)容。而對甄家的敘述，最先是以對甄家的介紹為起的。其中涉及其妻封氏和女兒英蓮，及對甄封兩人性情的介紹，還有諸多頗具意味的地名，這其中就寓含了作者的基本的思想傾向，是探討《紅樓夢》思想的一個有效切入點。后文賈寶玉薛寶釵的姻緣模式其實在甄封婚姻中已經(jīng)有了伏筆和寓示。中國傳統(tǒng)的思想是以儒道兩家為基本和主體的，《紅樓夢》也必然體現(xiàn)這兩家思想。不同的是，它不是簡單的體現(xiàn)運用，而是以儒道兩家思想為體，對傳統(tǒng)的儒道思想本身進行了深入的剖析揭露，看到了其中的矛盾，并對其進行了批判，同時進入儒道思想的基本立足點，來對個體和社會，對存在命題進行了深入的探索，而觸及到生命本真。我們可以作者對甄士隱家的介紹為切入點，詳細分析這些文句中及其婚姻模式中所隱含的寓意，從而剖析作者的深在思想。

一、“甄”“封”暗寓儒道之變異

（一）源于“風俗”的“封”“仕”——儒家的異化

首先，“封氏”是“封肅”的女兒，也就是，“封”“仕”之道是源于“風俗”的，是社會“風俗”使然。換種說法，即：人們對仕途經(jīng)濟之道的熱衷追逐在現(xiàn)實社會中嘩然成風，人們皆追名逐利，熱衷于仕途功名，所謂“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這是一種社會風氣。封氏所影射的薛寶釵也是熱衷于此，而城府很深的人，所以她天生就有熱毒之癥，如第七回寶釵解釋冷香丸來歷時所言：“他說我這是胎里帶來的一股熱毒”［1］193。而她們的這種思想是在封建道德的標的下生發(fā)的，其所樹立的根本還在于封建道德本身，因為這是一種被社會認可的唯一正統(tǒng)規(guī)范。而追溯其思想根源，它與仕途經(jīng)濟之道一樣，是源于儒家孔孟之道，而被世俗化而變態(tài)了，從而在深度上違背了儒道為公的精神核心，而變成了私己的世俗通達手段。所以說，“封氏”姓字中所寓意的源于“風俗”的“封”“仕”其事及寶釵基于城府機心的封建道德是代表了儒道而違背了儒道精神，因而成為作者批判的對象。作者對寶釵熱毒之癥的敘述已經(jīng)體現(xiàn)了作者的批判，而小說中通過寶玉“拿起腳來就走”的態(tài)度行為對其“混賬話”所進行的批判，也是十分顯見的。

（二）“賢”“淑”“禮”“義”——儒家的本態(tài)

而對于封氏其人本身，除開姓字寓意外的“情性”，作者并未對其進行批判，只是將儒家所倡導的“情性賢淑，深明禮義”的女德與甄士隱頗具道家風度的“秉性恬淡，不以功名為念”的性格進行了比照，體現(xiàn)了儒道的不同。“情性賢淑，深明禮義”是一種褒揚的說法，因為它沒有寶釵變態(tài)了的功名因子在里面，所以作者對這種不同所持的是一種平衡的態(tài)度。在此，我們可以看出，作者并不是否定儒家思想，否定儒家的“禮”“義”，他對真正的儒家精神是肯定的，但是他極力批判以儒道為幌子而樹立起來的充滿世俗私心的變態(tài)的封建道德和正統(tǒng)仕途。這種變態(tài)的的道德和仕途經(jīng)濟之道就是浮于社會表層的，人云亦云的“風俗”。所以，作者在文中，對真正具有儒家精神的“情性賢淑，深明禮義”的封氏，是肯定而褒揚的。甲戌本側(cè)批“八字正是寫日后之香菱，見其根源不凡”，“根源不凡”即是言封氏所具有的真正儒家道德精神之不凡。而對于封氏的父親，代表了世俗“風俗”的封肅，作者的批判態(tài)度又十分強烈顯見了。近為父女，差別卻如此巨大，其中隱含了儒道與世俗正統(tǒng)兩者表面具有親緣，而實際相去很遠的關系，這也是作者對待父女二人褒貶態(tài)度差別之大的原因。

結(jié)合以上關于封氏的兩點寓意，作者再次又按下了另一層寓意，即封氏表面看來“情性賢淑，深明禮義”，人所共知，是儒家道德的典范，但實際她卻還是“風俗”的女兒，具有“封”“仕”的基本世路要求。這就與薛寶釵十分吻合了。薛寶釵表面是封建道德的典范，而內(nèi)在同于俗眾，具有世路“風俗”所追逐的“封”“仕”欲望，即功利心重，“熱毒”難改，而整體表現(xiàn)出城府機心和虛偽。

（三）“真隱士”——道的詩意拔高和儒“仁”的體現(xiàn)

作者對于甄士隱的性格描畫，筆墨很多，而且句句贊美，寫其生存狀態(tài)是一種詩意的人生，是美的境界，且以“神仙一流人品”作結(jié)，謂其簡直是仙人而不是凡人，其肯定褒揚是巨大的。甄士隱代表了隱逸的道家思想，作者對他的肯定也是對道家隱逸，返璞歸真的肯定。而這種肯定中，作者所認同的不是求藥煉丹，一心飛升的具有功利私欲的變異了的道家異流，也不是淡漠的虛無主義；而是具有高度精神境界的隱逸之心，是一種在隱逸中凝聚了藝術之美的生命境界，或者說是一種以道家出世為形態(tài)的根于真善美的詩性自由人生。另外，后文還有甄士隱仗義助人，幫助賈雨村的行舉，甄士隱整個是一個具有善心的正面人物形象，因而他不是萬事不關心，而是具有儒者“不忍”和“仁人”之心，其思想中也有儒“仁”的成分。

總之，封氏和甄士隱兩人體現(xiàn)了儒道的對照，但又不是簡單的儒道對照，而是具有變異因子和他種內(nèi)涵的哲學思想和人生態(tài)度。而作者的批判態(tài)度，也十分明晰，他批判的是變態(tài)的“儒”家行為，肯定的是真正的儒家精神，宣揚的拔高純化了的道家態(tài)度。

二、寶玉寶釵體現(xiàn)儒道思想本質(zhì)

甄封夫婦影射二寶，對甄封的隱寓思想可以進行比照分析，其所影射的二寶也體現(xiàn)著有關儒道的思想兩端。

（一）薛寶釵——虛偽世道和“不仁”假儒

薛寶釵在《紅樓夢》中，完全是一個尊禮守教的形象，是封建道德的標本模范。但隱藏在這種嫻靜模范之后的，卻是她性格中的天生的熱毒之癥。這種熱毒是根于過于為己的私心而產(chǎn)生的功名利欲之心，其行為體現(xiàn)就是其處世中隱藏太深的城府機心，及因此而生的某種虛偽。這種虛偽所依據(jù)的屏障就是封建道德。薛寶釵無可挑剔的典范形象也正是她被批判的原因，因為她無可挑剔的好中帶有了做作的動機而變得虛偽。所以說，薛寶釵是代表了儒家所提倡的正統(tǒng)道德，但是她所依據(jù)樹立的卻不是真正的儒家精神，而是另外一種變異了的心理，那就是因于功名利欲的城府機心?？梢哉f，薛寶釵外嫻靜和內(nèi)熱毒的自身矛盾，也正代表了仕途經(jīng)濟之道中蕓蕓者的矛盾，即外儒正而內(nèi)藏利欲，汲汲于功利。此處，“寶釵”這個名稱，本來就是“奩中釵”，是“寶物”的意思。封建道德是女子存世所依據(jù)的“寶物”，而虛偽機心城府，則是蕓蕓者們所據(jù)之寶。若用“熱毒”來概括這一幫人，亦正合適，賈雨村、賈政、王夫人等都是其中之一。賈雨村的“奸雄心事”（甲戌本第一回賈雨村對月口號絕句“滿把晴光護玉欄”旁側(cè)批：“奸雄心事不覺露出”［1］28），最足以當“熱毒”之稱。而賈政王夫人等，也是表面的儒仁而內(nèi)實為個人利欲，因而他們是虛偽的正統(tǒng)道德的代表。他們要求賈寶玉學的，也正是這套播于人際間的虛偽的封建道德和虛偽的處世之道，即所謂的仕途經(jīng)濟之道。但是它的熱毒虛偽，正是賈寶玉所深惡痛絕的。所以在小說中，賈寶玉總是以叛逆者的姿態(tài)出現(xiàn)。這是在表面上看，是道家出世和儒家入世的對待，是異端思想和正統(tǒng)道德的對抗，而內(nèi)在上它卻是人性之真善美與假丑惡的水火不容。從儒道共同的悲憫濟世熱情的基礎來看，它也是這種悲憫熱情和其反面的對立，即是愛人與不愛人的基本人性的兩端對立。這就又回到了儒家所總結(jié)的“仁”與“不仁”的爭辯上了。

對此還可進行更深一層的分析。其實薛寶釵的出世之道和思想性格是有其所依據(jù)生長的現(xiàn)實土壤的，這就是她的生長環(huán)境，她的家庭因素。她出生商人世家，自然受算計逐利的影響。而且她幼年喪父，兄弟不爭氣，自己服侍寡母，自然唯有她時時支撐家庭，料理眾務；而一個以家庭全局為念的人，必然處處向內(nèi)慮及自己的家庭利益，從而形成其向內(nèi)私己的性格。在某種艱難的境遇下，為了保存自己，有的人可以損害別人，但也有人不忍心損害別人，這就是“仁”與“不仁”的實質(zhì)。孟子有性善之說，理出了人心中“不忍”［2］的一種可能；但他隱蔽了另外一種源于求生本能而損他人的“忍”的可能。而關于這兩種人性可能，《紅樓夢》對其以各種形態(tài)表現(xiàn)出來并進行了探討，使得文中處處隱含了深巨而致死不能解決的矛盾。賈寶玉有天生的“情根”，內(nèi)在具有深刻的“不忍”之“仁”，及基于道家思想的平等自由的天性，而他的家庭總是逼迫其接受充滿“不仁”的正統(tǒng)仕道的；因而文中處處皆他的強烈掙扎，和精神心理上的痛苦扭曲。而在其他人物身上，這種矛盾也依然存在，寶釵襲人燈等有內(nèi)在的掙扎，只是不如寶玉那樣強烈。

（二）賈寶玉——“情根”真儒和“齊物”真道

賈寶玉的思想十分復雜，不能以某一種思想概而括之；而薛寶釵的思想性格，也有其生長的土壤，亦不能一而括之。但是，兩者所表現(xiàn)出來的性格形態(tài)，其思想主流，一個是濃烈的悖經(jīng)叛道出世思想，一個是守禮遵教的正統(tǒng)道德，表面是道與儒的對立。然而，在賈寶玉厭棄仕途經(jīng)濟之道的背后，是他對普遍民眾，特別是女兒，甚至包括劉姥姥這樣的村嫗的關注關照，如第四十一回寶玉為劉姥姥向妙玉討杯子事件。這種憂民和仁愛之心，其情“不情”也即泛愛忘我的精神，其“愛紅的毛病”及被警幻仙子所概括的“意淫”，其“無事忙”的行舉，其實正是體現(xiàn)了深刻的儒家思想內(nèi)核，即仁者愛人的憐憫之心和事功有為的意圖。只是在賈寶玉這里，作者將其儒家仁愛事功思想純化、美化和極端化了。賈寶玉對于虛偽世俗、仕途經(jīng)濟的叛逆，是其思想的純粹化，其對于道家自由思想的發(fā)揚及對個體生命質(zhì)量的關注，又是它的詩性美化。而其極端化，在賈寶玉這里，則是以一種特殊的思想性格表征出來的，即其以意淫癡情之性對女兒給予的關注關懷，最直接的體現(xiàn)便是其所發(fā)表關于“女兒是水做的骨肉”一番驚人論斷。這番論斷出現(xiàn)于文中冷子興演說榮國府第一次介紹賈寶玉其人之時，是通過旁人之口對其性格進行的綱領性總結(jié)，因而最能體現(xiàn)其思想的核心。這之后，作者又通過賈雨村言，對賈寶玉的這種思想性格進行了哲學的解釋，以陰陽二氣說來交代其哲學根據(jù)，并言“其在富貴之家，必然為情癡情種”［1］5，從而增強其合理性和可信度。總之，賈寶玉深惡的是“國賊祿鬼”［3］34，是“祿蠹”［3］392，這些都是以儒家正統(tǒng)孔孟之道為幌子而虛偽利己的私欲，實際嚴重違背了儒家精神；而他的“情”根特性，實際正體現(xiàn)了儒家思想的真正內(nèi)核：“仁”。

對于賈寶玉思想中的道家成分，文中體現(xiàn)的就很多了。他與一僧一道關系首先就寓意著他的道家出世因子。而他對世道仕途的厭棄，對孔孟經(jīng)濟之道的排斥，他的淡薄功名，體現(xiàn)了道家無為的思想。他對人的不以地位等級分化對待，而是分之以人品高低，又體現(xiàn)了他的齊物思想。其它還有很多，對此，此處暫不作詳展開論述。

結(jié)合上面一節(jié)所論甄封夫婦的深在寓意，將二寶與甄封對應，可以發(fā)現(xiàn)，其實薛寶釵的世道“熱毒”正對應封氏寓意的第一條，即源于“風俗”的“封”“仕”本意，是儒家的異化。薛寶釵表面所代表的道德典范，又對應封氏性情中的“賢”“淑”“禮”“義”，是儒的本態(tài)。薛寶釵外嫻靜而內(nèi)熱毒的性格，又對應封氏寓意的第三層意思，即表面“賢淑”而實際是源于“風俗”而有汲汲于“封”“仕”功利。賈寶玉的“情根”及自由平等思想則對應甄士隱人物人身所體現(xiàn)的儒“仁”及詩意的拔高的道家思想。總之，從這種對應關系中，我們可以看出作者以甄封作引而寓賈薛的筆法用意。從中，也可看出以儒道兩家思想為體，關于思想的兩極分化，及作者批判的分界。

三、道主儒從與“應憐”結(jié)局

上面闡釋了關于儒道兩家的變異內(nèi)涵及其兩極分化，即：甄賈所體現(xiàn)，本于儒家思想內(nèi)核的“仁”“情”的不合時宜，與拔高了道家自由生命狀態(tài)的詩意悲?。灰约胺庋λ⒑?，儒的世俗變異結(jié)局。而不管是哪種，都是一個悲劇，所以作者以“甄英蓮”作為兩方結(jié)和的結(jié)局，也是兩方各自的結(jié)局。它寓意著儒與道自身的矛盾悲劇，及儒道結(jié)合的不可能和悲劇結(jié)局。而這個“應憐”的悲劇的原因，即是下面即將分析的，既有社會與個體的不合時宜，也有個體智慧覺醒后求索過程本身的矛盾，也就是存在哲學的根本矛盾。下面即從甄封夫婦所寓含的道主儒從關系為切入來進行分析。

（一）道主儒從的關系

無論是甄封，還是賈薛，其關系都是一男一女，一夫一妻，即一主一從的關系。上面已經(jīng)分析，從表層來看，作者有意以甄賈代表道家，而以封薛代表儒家。所以甄封及賈薛的主從結(jié)合，是道與儒的主從結(jié)合。這里又體現(xiàn)了作者的某種思想傾向，即他認同儒家的“禮義”但是他的更趨向道家基于真善美的自由人生。這種具有詩性品質(zhì)的優(yōu)游自得的生命狀態(tài)是一種最高境界，是他所向往的。作者以悲憫之心關注社會大眾，但他更以內(nèi)審的視角在深入探討人的命題，人的出路，他的思考具有深刻的人文關懷。從哲理上分析，個體是構(gòu)成社會的基本細胞，人對社會，對其它外物的探討施為，最終都歸結(jié)于人自身，因而個體的人才是人所思考施為的終極目標和歸宿，是起點，也是終點。所以與其迂回對社會命題進行探討，還不如直接探討人的命題本身。這也是道家之深刻于儒家的地方。在《紅樓夢》的作者那里，他道主儒從的表現(xiàn)，正體現(xiàn)了他對儒道兩家的深刻認識，也體現(xiàn)了他思考的深入本真。

（二）“情”“才”的不合時宜與“仁”儒的現(xiàn)實矛盾

作者表面主于道的思考，卻并沒有以道家的“無何有之鄉(xiāng)”為歸址。他構(gòu)置了一個“無何有之鄉(xiāng)，廣漠之野”，名之為“大荒山無稽崖”，但卻并沒有“逍遙乎寢臥其下”［7］，因為他展開了老莊道家思想的內(nèi)在矛盾，即悲憫熱情與出世淡漠的矛盾。他在這個“無何有之鄉(xiāng)”又設置了一個“青埂峰”，而立了一塊補天未用的“頑石”。這就在這個“荒”“無”的地方種下了“情”之“根”，而且留下了雖被鍛煉而有材質(zhì)，但最終未被用于濟世補天的被棄之“材”。這就是其思考的結(jié)點和最終未能解決的矛盾，它也是出世者如道家的核心矛盾。在“無為”之鄉(xiāng)并非真的毫無一物一欲，以道家為代表的出世者其實是具有強烈悲憫“情”感的，即他不是對人無動于衷，而是也有“仁”人之心，有“不忍”和“愛人”之心。他的這種“不忍”和“愛人”之“情”是他內(nèi)在的感情之根，是其思考的動因和出發(fā)點，他就是要探討作為自己同類的人的出路，所以他無法達到真的“無為”和淡漠。

而且，他的“情”根使他作為一個已被鍛煉而通靈的人“才”，而有了補天濟世的本心和可能。但是，因為種種外在社會的原因，他最終未被征用，而是被棄置。這里又是一個很深刻的矛盾，即真正有“情”有“才”的人往往不被社會所用，社會所需要的不是真的具有“情”與“才”的人，而是無情無材之人，是投機鉆營，深通仕途經(jīng)濟之道的人。社會上，得意的往往是那些滿腹機巧的人，而不是真正善良才德之人。通過對這種矛盾的展示，作者對社會，對世道人心進行了批判。但在“無才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的牢騷不平中，他也在探討“情”對于“才”“用”，“情”“才”對于“用”的矛盾問題。太過于深入本真的東西，太深情的用心，和太真實的才德往往不合時宜，因為這個社會現(xiàn)實本來就很表面甚至虛偽，它并不需要那樣的深沉而真實的“情”“才”，而是只需要一般的維持，甚至需要機巧城府的用心強硬和不善的手段。這就是社會真實與生命本真的不相一致，甚至嚴重違背。社會不同于個體，社會論的是手段和能力，而個體論的是人心和才能。而且社會是一個大雜燴，里面容納了多種多樣的人心，有善也有不善的，所以它無法以包含“情”“才”的“善”這一面來進行主導管理?？傊@個矛盾是“情”“才”所代表的“善”對于社會現(xiàn)實的不合時宜。所以頑石雖被鍛煉通靈，卻被棄于“青埂峰”下，就是因其“情”根太深。作者以專挑“青埂”二字來標示頑石的歸址住所，其實就是寓意了石頭因通靈而產(chǎn)生的“情根”本性，一種“癥結(jié)”。

（三）“通靈”覺醒與道的“無為”矛盾

而這一切，最先就根源于他的被“鍛煉”而“通靈性”，即使在于他的智慧鍛煉啟發(fā)而產(chǎn)生了智慧覺醒，也即具有智慧的靈性。智慧因為使人覺醒而使人思考探討，但探討卻充滿矛盾阻礙而無法使人達到真正的幸福，因而是痛苦的。而造成這種矛盾阻礙的原因來源于現(xiàn)實客觀與個體主觀的矛盾，主客體不可能完全吻合。人總有不如意之事，而且人心之廣，人心的變化多端，也不可能使人獲得真正的永恒滿足。在這里，尤其是生與死的基本矛盾對待，人對永恒的求索和永恒的不可能實現(xiàn)，是人所面臨的最嚴重的矛盾。這即是“吾生也有崖，而欲無崖”的內(nèi)涵。而道家正是基于此，而提出“無為”“無欲”“無心”“無己”，如《莊子注·逍遙游》：“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4］，以期解決這些永恒的存在矛盾，而達到至高的境界，而獲得真正的永恒的滿足幸福。但道家的出發(fā)點，其對此所進行的欲望努力，本身就違背了這種同于死亡境界的存在本質(zhì)，因而它的思考本身就是一個深刻的矛盾。

作者以夫婦主從關系寓意道主儒從，實際也是對儒道兩家的一種區(qū)別對待。儒家思想以社會為出發(fā)點和主體及歸宿，而道家卻是征對個體所進行的深入探討。前者主于表層人事道德，后者主于深在的生命求真。而作者以道為主，儒為從，體現(xiàn)了他對個體生命的關懷重視，也體現(xiàn)了他由個體進發(fā)到社會，由內(nèi)向外，深入淺出的思考路徑，是一種深入本真的思考。而作者思考的結(jié)果，是一個無法解決的空白，和永恒著的矛盾而只能發(fā)以“應憐”的慨嘆。對此，作者又通過甄封結(jié)合唯有“甄英蓮”一女的敘述而進行了寓意暗示。

針對《紅樓夢》首回實境中的人物，以甄封夫婦為切入點，我們可以分析其中作為代表的儒道思想之兩端及其對立狀態(tài)。這個兩極代表實際是對奸、俗、儒、道、佛四者關系的簡化。作者在展示儒道關系的同時，又對道家思想的內(nèi)部矛盾給予了深刻的展露，且對儒家思想在社會現(xiàn)實中的變異進行了全面的批判，最終把思考的基點聚焦到人性之善上，以真和美的眼光來對道家思想進行純化和美化，以批判現(xiàn)實的力度對儒家異質(zhì)進行了揭露，從而以變異了的儒道表現(xiàn)為體，構(gòu)成了善與不善之兩端，提出了一個嚴峻的現(xiàn)實矛盾，即世道人心之濁與人情本身之清的對立，也即真善美與假丑惡的對立。這個矛盾也可概括為俗世中的入世俗奸與佛道的出世抗爭，它是《紅樓夢》中基本也是主要的矛盾對立，體現(xiàn)在賈寶玉的特殊思想性格和深巨的掙扎中。而在對這個矛盾的展現(xiàn)中，作者融入了關于生命出路的最基本的存在哲學的思考，這個在其所設置的石頭境地中即進行了最初的寓意暗示。

［1］曹雪芹.脂硯齋甲戌抄閱重評石頭記（第七回）［M］.沈陽：沈陽出版社，2005.

［2］阮元.十三經(jīng)注疏［M］.北京：中華書局，1980：89.

［3］曹雪芹.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己卯本）（第三十六回）［M］.沈陽：沈陽出版社，2005.

［4］王先謙.莊子集解［M］.上海：上海書店，198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