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 江
(作者為《人民日報》資深記者)
吳冷西,新聞界前輩,建國后不久任人民日報總編輯兼新華社社長,兩大新聞班子一手擔當,資歷深如海,下筆如有神,躋身“九評”小組副組長。經歷了“文革”劫難之后,他先后任國家廣電部部長、中國記協(xié)書記,簡而言之,像他那樣擔任過中國所有各大新聞單位領導的,迄今沒有第二個。
余生也晚,未曾有機會和他交談,然而身邊的前輩或熟人,與吳冷西有過交往的至少以數十上百計,聽他們講述吳冷西的故事,亦是當代新聞史上種種逸事,謹記其中一段“手表回歸”故事,或可見吳冷西在“文革”中經歷磨難之一斑。
“文革”全面點火之日的1966年5月30日晚,陳伯達率領一個工作組直抵人民日報奪權,將總編輯吳冷西打入冷宮,繼而發(fā)起批斗,折騰了幾個月,將吳冷西一家人(妻子和女兒)趕出原先所住的“紅霞公寓”,搬進北京西部北蜂窩一個兩間一套的職工宿舍,連自來水都要走到戶外用水桶去打來。吳冷西每天從那里坐公交車上下班,到報社印刷廠“勞動改造”。分配給他的活兒是印刷廠最臟最累的——洗刷和搬運印刷鉛版。
吳冷西這年47歲,年富力強,每天默默勞動,勞動量大倒也將他精神上的痛苦磨去幾分,使他飯量大增,一頓可以吃下兩個大窩窩頭;由于勞累,他的睡眠也變得順暢了,不像過去那樣,等人民日報大樣安排停當以后他才能考慮休息。但是另一種煎熬也在前面等候,勞動了兩三個月,他心愛的手表不翼而飛了。
原來,這天下班以后,吳冷西來到更衣室換衣服,一眼看到自己的小衣箱鎖被撬開了,頓時心中一驚,探手一摸,心愛的瑞士“歐米茄”手表已經沒了蹤影。
這塊手表對吳冷西具有特殊意義,那是1954年,周恩來總理率領中國代表團參加日內瓦會議,吳冷西是代表團成員之一,經歷了會議的縱橫捭闔。瑞士政府向中國代表團正式成員每人贈送了一塊“歐米茄”手表。對這塊手表,吳冷西十分珍視(注:另有一說是吳冷西用出國津貼購買了這塊手表。然而這塊手表系瑞士名表,以當時的出國津貼,應說還買不下這等款式的手表,何況代表團正式成員每人都有一塊。此說錄以備考)。
發(fā)現手表丟失,吳冷西立即向車間領導報案,要求追查。
當時有人勸吳冷西,你犯了走資派錯誤到工廠勞動,為丟失手表懷疑工人師傅,恐怕不妥當,是不是就算了,也可能是你沒有記清楚放在哪里了?這段話里有潛臺詞:要你下車間勞動,是接受工人“再教育”的,一到這里就丟手表,豈不有損“領導階級”的名聲?
吳冷西非常堅定地要求報案追查,說自己雖然犯了“走資派”錯誤,做人的基本權利還是有的,不能偷他的手表!而且這件事說明車間工人中有人行為不軌,應當弄清楚。這與自己“靠邊站”的身份無關。
吳冷西說得很在理。當時車間領導班子還健全,即責成車間負責人之一劉炳振和領機員(相當于小組長)尚松壽調查此事。第一步,是普查誰在這一天曾走出車間大門?那真是人人都要談話,提出疑點,將近二百人的大車間鬧得雞飛狗跳。
事有湊巧,年輕工人關恒達這天因為感冒一度離開車間上醫(yī)院看病。更令人驚訝的是,就在他的衣箱頂上,發(fā)現了一段扁頭的小鐵棍。根據分析,正是這截鐵棍,撬開了吳冷西的衣箱!
劉、尚兩人馬上找小關談話,剛從學校畢業(yè)到工廠才三年的小關強烈表示,此事和自己無關。但是車間領導中有人有意無意地將懷疑點指向小關,弄得他苦不堪言,總是過不了關。關鍵時刻,小關的師傅站出來建議:不妨把小關的父母請來,一來了解小關以前的情況,二來可以請父母做做孩子的思想工作。
小關的父母請來了,他們堅決地說,孩子一向品行端正,從來沒有發(fā)現有此等劣跡。父母對兒子的堅定信賴,使調查人員感到心靈震撼,對小關的調查也就停頓了。
倒是吳冷西本人靜下心來,向前來調查的劉、尚兩人回溯事情經過,頗為清楚地指出了疑點。
吳冷西說,他原本不認識印廠員工,但丟表那天早晨,他走進人民日報輪印車間大門,就發(fā)現一個人慢慢地走在他前頭。來到車間辦公室門前的時候,此人停下來看大字報,這樣就落在吳冷西的身后。吳冷西又下樓到更衣室,這位也跟了進來,更衣室里只有他們兩人。吳冷西換上工作服,把手表放進褲兜里塞進衣箱,肯定鎖上箱門后才離開。而此時那個人還在更衣室里。
就在這時,劉、尚在調查中獲悉了電瓶車女工小王的匯報,說她在就要上班時開車經過男更衣室,看到姓于的車間副主任探出頭來張望,目光恰好和她對視,神色顯得很奇怪。這位于副主任,正是吳冷西在清晰的表述中所指之人。
但是其他證據未能找到。劉、尚兩人利用幾天時間,跑遍了北京城還在開業(yè)的委托行,沒有發(fā)現近日有委托出售瑞士名表的憑據。劉、尚又找到吳冷西征詢他的意見。提到那位于主任的時候,吳冷西輕輕說,不會是他吧?他怎么說也是長期在工人隊伍中的人呀!但吳冷西的這段表白并沒有說服力,而且為他原先提出的疑點留出回旋余地。倒是事態(tài)的結果證明,他對一系列疑點的分析非但清晰,而且極為準確。
不過當時調查陷入僵局,幾年不得結果。其間吳冷西一度被衛(wèi)戍區(qū)軍事監(jiān)護,經過一番輾轉,直到1969年國慶前放回報社,隨即去了河南五七干校,在葉縣鄉(xiāng)間度過一段蹉跎歲月。
但是,手表僵局給年輕的小關帶來了屈辱和巨大的心靈創(chuàng)傷。他喜歡熱鬧,瞧見人家下棋打牌會湊過去看看,一時興起也會評論一兩句,有時就遭遇諷刺:“你是小偷你啰嗦什么?!睔獾眯£P要上前跟人家掄拳頭,總被圍觀者勸阻。
誰也沒有想到吳冷西的手表會水落石出。
轉眼到了1971年秋天,有一天這個于副主任的老婆在家中收拾東西,從箱子里拿出一個小盒子擱在身邊,被二兒子小亮看到,問道這是什么?于妻急忙說,你不要管。說著收起小盒子復歸原位,還認真地鎖上了大箱子。接下來她急匆匆上班去了,卻將鑰匙落在家中,被二兒子拿到手中,開箱取盒,打開一看,居然是一塊亮晶晶的瑞士名表。
這小亮從小有失家教,見到名表就戴在手腕上出門向伙伴顯擺。誰知“吳冷西手表”的故事在家屬區(qū)家喻戶曉,只有這個小亮并不知情。這塊“歐米茄”制式特別,中國從未進口過,明眼人一看這手表就知道大有背景。伙伴見過這塊名表,晚飯間就向父母說起,于是第二天一大早就報案了。
“吳冷西手表”是有名的積案,受懷疑受委屈的人(包括小關)經常要求徹查以辨明清白,弄得保衛(wèi)處干部也很惱火。這下子得到確息,保衛(wèi)干部立即聯(lián)系上公安部門,開車趕到家住北蜂窩吳冷西隔壁的于家,出示證件后卻查無結果。隨后得知,副主任昨天回了一趟家,現在又回了正在勞動的小湯山農場。查案者當機立斷,驅車直奔小湯山,果然在于副主任的挎包里找到了吳冷西的手表,立即拿出來找于對證。
于副主任一見手表神色大變,喃喃地說:“我本來拿出表來就是想自首的,沒有想到你們先來了。”
至此真相大白,撬箱子竊得名表的于副主任受了處分,行政降級,調離報社。說起來,這個一時撬鎖竊得名表的人并沒有戴在腕間受用什么,帶給自己的只有擔驚受怕和良知的譴責。他在晚年患病去世,壽數不高;可嘆那位在家中發(fā)現了竊表的年輕人亦然另有不端,后來也生病駕鶴去了。
那塊“歐米茄”名表物歸原主。后來吳冷西曾說,在“文革”劫難中他丟了兩塊手表,一塊就是“歐米茄”;另一塊他未道其名,只說是在新華社被揪斗的時候,被“造反派”“坐飛機”,將他雙手反擰背后時乘亂將手表一把擄走,至今杳如黃鶴。這番磨難,增添了吳冷西的人生閱歷。后來吳冷西多次表示他在思考寫回憶錄,不知是否會將這手表的故事敘述一遍。
倒是那位當年受了莫大委屈的小關,從此苦盡甘來,蒼茫歲月將他陶冶成出版社干部,現在已經人稱“老關”了。他生來樂觀豁達,愛打乒乓球,一打就笑逐顏開,如今他已經退休。有一天說起這段往事,為了將來龍去脈表達清楚,老關邀請劉炳振(后任人民日報印刷廠廠長)及當年伙伴一共6人,將這段往事細細說來,由我撰述成文,聊補吳冷西未盡回憶錄中的一段缺失以備后人查考。其間時間地點細節(jié)還有短缺,敬請知情人賜教。
(2012年8月22日于北京)
附注:本文寫作中得到劉炳振的詳細回憶。為本文提供回憶的還有:
關恒達,65歲,1963年9月參加工作。
王文宏,77歲,1950年9月參加工作。
段靳存,81歲,1952年1月參加工作。
張金成,66歲,1963年9月參加工作。
李啟波,68歲,1963年9月參加工作。
他們于2012年8月兩次向本文作者回憶了當年的故事,在此一并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