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麗紅［集美大學， 福建 廈門 361021］

姚燮，字梅伯，號野橋，中年以后自號復莊，別署甚多，常見的有上湖生、某伯、大某山民、大梅山民、復翁、復道人等，浙江鎮(zhèn)海人。姚燮是清代著名的文學家、畫家、戲劇家、學者和藏書家，他著作等身，有《今樂考證》《疏影樓詞》《復莊今樂府選》《詞學標準》《梅心雪傳奇》《洋煙考述》《琴譜雅音九奏》等。姚燮是早期激賞、評論《紅樓夢》的人，他的紅學著作主要有《讀紅樓夢綱領》及其《紅樓夢》評點。

姚燮是第一個用統(tǒng)計的方法研究《紅樓夢》的人，他的《讀紅樓夢綱領》被視為紅學史上第一本專門研究《紅樓夢》的專著，姚燮也因此被紅學界譽為早期《紅樓夢》研究中重要的統(tǒng)計學家。署名“大某山民”的《紅樓夢》評點，分卷首的總評、各回末的回評、眉批和夾批?！翱傇u”著重揭示作品中主要人物的性格，然后站在全書的角度上鳥瞰，讓讀者對《紅樓夢》的人物乃至全書結構有一個總的了解；“回末評”重在闡述藝術手法；“眉批與行間批”是一些提示、抉微與闡發(fā)，有感悟，有贊嘆，有評論，是一種即興評點。長期以來，姚燮的這些評點主要有賴于王雪香、張新之、姚燮三家合評本等得以傳播，但《紅樓夢》評點并沒有得到充分的認識和應有的評價，特別是他關于小說人物的品評，至今少有深入的分析，縱覽所有姚燮的評語，他對《紅樓夢》中王熙鳳總的態(tài)度是貶斥的。

姚燮的《紅樓夢》總評80條評語中，涉及王熙鳳的共有7條。他對王熙鳳這個人物，只表示了一種看法或態(tài)度，沒有做具體分析，如：“鳳姐壞處，筆難磬述。但使事老祖宗作一 婢，自是可兒。”“鳳之辣，人所易見；釵之譎，人所不覺：一露一藏也。”

在《紅樓夢》回評中，第一百十四回“王熙鳳歷幻返金陵”，姚燮評道：“鳳姐到咽氣時，胡話沒有住嘴，緣平居話慣耳，至死被人作談柄。何用刺刺不休，生時自恃利口為？”姚燮把鳳姐臨死時的喋喋不休歸于她身前自恃剛口，對其臨死被人作笑柄談表示輕蔑，貶斥的態(tài)度顯而易見。王熙鳳一生惡狀頗多，但姚燮認為鳳姐生平第一罪惡莫過于“二姐墮胎”。姚燮還相信善惡有報，第一百十八回，巧姐被賣，姚燮評道：“賣巧姐一節(jié)，似出情理之外。蓋作者深惡熙鳳為人，謂宜得此孽報。又見世間不少王仁、賈蕓一流人，特地捏出幾個豺狼，令人發(fā)指?！保ㄒ话偈嘶鼗啬┰u）姚燮認為賣巧姐一節(jié)是鳳姐惡報的體現(xiàn)，此外姚氏又從世情的角度指出社會上諸多豺狼令人發(fā)指的行徑，對此他表示極大的憤慨。此外，姚燮還注意到鳳姐偶發(fā)善心，最終得到好報的情節(jié)，據(jù)此，他評道：“鳳姐照顧劉老老，十分加厚，深得敬老憐貧之意。今番脫巧姐于難，誰謂施而無報？”（一百十九回回末評）可見，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姚燮的這種觀點與他的生活經歷有關，他出身貧寒，飽嘗世態(tài)炎涼，常常有“深為藉人資助者一嘆”。

“王熙鳳毒設相思局”（這部分所引的評語都出自姚燮評點的《紅樓夢》第十二回的夾批）是歷來紅學家爭論的焦點，關于此事，可謂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姚燮認為此事件中，賈瑞、王熙鳳二者都有責任，一個“偏會勾引”，一個“有此倡女伎倆”。對于賈瑞的表現(xiàn)，姚氏既有調侃、逗樂之語，如“誰叫你發(fā)此大咒”，“早知嫂子，早來尋死矣”。對其執(zhí)迷不悟，不知悔改，姚燮也有“少年迷惘”，“真是不死不休”的感慨。對于其不當?shù)难哉Z行動，姚燮也會公然憤慨，大呼“人倫何在？”對于鳳姐的表現(xiàn)，姚燮反復強調其毒，如：鳳姐笑對賈瑞說：“果然你是個明白人，比賈蓉兄弟兩個強遠了。”姚氏認為“設此數(shù)語尤毒”。鳳姐故意抱怨賈瑞失信，姚燮認為“更惡”。鳳姐因見他自投羅網(wǎng)，少不得再尋別計令他知改，故又約他進來在小過道子里的空屋等她。姚評：“反扎一句，尤毒?！?/p>

姚燮的評點中還有對璉、鳳夫婦關系的關注，姚氏認為他們的關系不和諧，夫妻間不僅相互隱瞞，“賈璉之體己，鳳姐有所不知”，“鳳姐之體己，如饅頭庵之三千兩，賈璉不知也”（第六十五回回末評）；還勾心斗角，如第十六回，賈璉自揚州歸來，王熙鳳為他洗塵，夫妻倆一番寒暄，說起協(xié)理寧國府的事情，王熙鳳又說了一番花團錦簇的漂亮話，虛虛實實，似貶實褒。姚燮評道：

夫婦之道，相敬如賓，至于酬對語言，尤宜質實，今視夫如傀儡，以一派狡詐之詞捉弄之，其居心固如何耶？若施于他人，亦不必論矣，以為借自謙以形自伐，猶恕論也。作者詳寫之，正所以深惡而痛斥之。

當然，雖然夫妻間充滿勾心斗角，但鳳姐也有對美滿婚姻的渴望，第一百零一回，鳳姐看到寶玉癡癡地望著寶釵梳頭，想到自己婚姻的不幸也傷心地流下眼淚，姚燮據(jù)此評道：

璉嫂子至新房，見了人家，想著自己，分開一看，倏覺傷心。誰知更以人家自己合并一想，愈覺傷心？

姚燮的《紅樓夢》回末評重在闡述藝術手法，姚燮分析作品的具體情節(jié)時，喜歡采用比較的分析方法，往往總結出不同情節(jié)中的共同性和相似情節(jié)中的不同性。如第十五回，“鳳姐因張家得銀三千兩，凈虛是引子；薔、蓉因賈瑞得銀一百兩，鳳姐是引子：前后遙遙對照?！庇秩绲谒氖呋?，姚燮比較了柳湘蓮為懲罰薛蟠，把他引誘到野外的過程和王熙鳳為了懲罰賈瑞，毒設相思局的過程：

湘蓮見他如此不堪，心中又恨又愧，早生一計，拉他到僻靜處，笑道：“你真心和我好，還是假心和我好呢？”（眉批：鳳姐對賈瑞云：“你哄我呢，你那里肯往我這里來！”湘蓮此問，同一機變。）薛蟠聽見這話，喜得心癢難撓，乜斜著眼，（夾批：與賈瑞“餳了眼”可作對。）笑道：“好兄弟，你怎么問起我這樣活來？我要是假心，立刻死在眼前！”（夾批：與賈瑞“死了也情愿”作對。）湘蓮道：“既如此，這里不便。等坐一坐，我先走，你隨后出來，跟到我下處，咱們索性喝一夜酒。我那里有兩個絕好的孩子，（眉批：此兩個好孩子想與調弄賈瑞之蓉、薔二人有異。）從沒出門的。你可連一個跟的人也不用帶，到了那里，伏侍的人都是現(xiàn)成的?！毖绰犎绱苏f，喜的酒醒了一半，說：“果然如此？”湘蓮笑道：“如何！人拿真心待你，你倒不信了！”（眉批：使在鳳姐，必曰：“你不信，就別來。”）薛蟠忙笑道：“我又不是呆子，怎么有個不信的呢？既如此，我又不認得，你先去了，我在那里找你？”湘蓮道：“我這下處在北門外頭，你可舍得家，城外住一夜去？”薛蟠道：“有了你，我還要家做什么！”湘蓮道：“既如此，我在北門外頭橋上等你。咱們席上且吃酒去。你看我走了之后你再走，他們就不留神了?！毖绰犃?，連忙答應道：“是。”（眉批：此段文字卻與鳳姐賺賈瑞一段遙遙相對，同一機心，同一辣手。“是”字作一句讀。）

在此回回末，姚燮評道：

湘蓮之誘薛蟠，與鳳姐之誘賈瑞同一機杼，而又有別。瑞識鳳姐而不自諒，若蟠則全不識人，罔之生也幸而免。前文賈瑞與鳳姐“喜得抓耳撓腮”，此處薛蟠與湘蓮“喜得心癢難搔”，居然成對。

通過這樣的比較，一方面，讓讀者對全書的故事情節(jié)有一個總的了解，另一方面，又能讓讀者體會到作者謀篇布局的巧妙，以及藝術技巧的高超。

姚燮的評點繼承了脂硯齋、金圣嘆等中國古典小說評點的傳統(tǒng)，他采用環(huán)環(huán)相扣、互為表里、互相映襯的評點方式，系統(tǒng)地為我們深刻地理解《紅樓夢》提供了一種思路，雖然有些評點不恰當，但在資料豐富、統(tǒng)計詳實方面做出了貢獻。姚燮的批語還對同時代稍晚出現(xiàn)的陳其泰有較大影響。姚燮于每回回末，記出此回小說所寫是何年何月之事，有時只做簡要交代，有時則詳為疏解。姚燮的這種評點方式，打開了許多評論家的研究思路，對后來的《紅樓夢》索隱派有重要影響。如后來的索隱派對姚燮的這一思路大加引申、發(fā)揮，通過細致入微的考證，從小說的情節(jié)和人物中考索出“所隱之事，所隱之人”。如王夢阮、沈瓶庵合著的《紅樓夢索隱》隱出《紅樓夢》是關于“清世祖與董鄂妃的愛情故事說”、蔡元培《石頭記索隱》認為《紅樓夢》是“清康熙朝政治小說”等，后來“索隱派”蔚為大觀，自成一家。在姚燮以前，王熙鳳的評語就已剔出小說中不少細節(jié)描寫的問題，如果我們本著批判的精神，把他們的指摘與小說的總體聯(lián)系起來做進一步研究，對于我們更好地理解《紅樓夢》的成書過程，更全面地了解《紅樓夢》的藝術經驗，將會是有益而無害的。其實中外文學史上任何一部著作，幾乎都可以找出大小不等的缺點，并不等于就否認它們的價值，而是可以更全面正確地理解它們。

姚燮對王熙鳳的評論為后代的研究者提供了一種看法，他夾評與眉批相結合的評點方式，將他個體的生命體驗融入小說之中，讓讀者對王熙鳳這個人物形象有了更全面、更形象、更細致的了解，姚燮評點人物時個人主觀感情的滲入，其間有詼諧、調侃、幽默，讓讀者感受到評者積極主動地參與到小說中的一種熱情，也感受到曹雪芹塑造的王熙鳳這個人物形象的不朽藝術魅力是如何征服了一代又一代的評者。

[1]朱一玄.紅樓夢資料匯編[G].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2001.

[2]馮其庸.重校八家評批紅樓夢[M].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2000.

[3]洪克夷.姚燮評傳[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4.

[4]劉繼保.紅樓夢評點研究[M].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7.

[5]洪克夷.大謀山民及其《紅樓夢》評[J].紅樓夢學刊，1984（4）.

[6]何紅梅.試析姚燮評點“紅樓人物”之“人事”觀[J].山東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7（1）.

[7]鄭建軍.“大某山民”姚燮對《紅樓夢》的研究[J].中共寧波市委黨校學報，20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