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非
獸之眼
我看見了一雙幽暗的獸眼
在深夜,它觸動了我,讓我看見那觸動我的是什么
在深夜,那是一種絕無僅有的語言,在堅硬和寂靜中
顯露出它的光芒
它喚醒了我,讓我和我的孩子一起出生
它有著我的兒子一樣的神情,讓我并不在我的身體里
我醒來,但同時在深深的清醒中入睡
獸的眼,一雙真正的眼睛,它沒有任何白晝的裝飾
處于夢幻和遺忘的黑夜之外
它不看自己,只看著我
它不去觀看,只是被無意中看到
它存在于任何一種事物,當事物無限
它的身上有一個開口,如果我向它敞開人的自身
這樣的一雙眼睛
我的父親也曾和它熟悉,于某一年
當他的人生走到年近四十,在他的手上遇見一只深沉的老虎
標 記
夜晚,所有的事物都會回家,包括靈魂
他們會在路邊辨認著那些熟悉的樹木、拐角
會在沿途的墻上做上標記,在白天不易識別的位置
涂上特制的涂料,一到晚上
就會低低地發(fā)光
這些標記,會永久地留在那里
猶如一位醫(yī)生給人體留下的傷痕和刺青
猶如牧羊人在母羊的脖子上系上一片草葉
母親在孩子的書包上繡上一朵鮮花
一位猶太少年曾在胸口上縫過的那枚黃星
——這些標記,標在他們必然途經(jīng)的地方
證明了他們回家的道路
這些標記,從我們的門口開始
一直超出了世界的盡頭
大地緩緩地張開它寬厚的臂膀
那些經(jīng)歷戰(zhàn)爭幸存的人
那些經(jīng)歷災難幸存的人
那些經(jīng)歷病害幸存的人
大地緩緩地展開它寬厚的臂膀?qū)⑺麄儞肀?/p>
大地把他們摟在懷里,給他們糧食、房屋
柴火和剩余的時光
給他們穿上疏松的睡衣,讓他們坐在躺椅上
用人類的雙眼
盯著對面的死神
讓他們的手不停地拍打、搖晃、拾起、收集
不停地回憶、懷念,想起
那些在戰(zhàn)爭中死去的人
那些在災難中死去的人
那些在疾病中死去的人
從輝煌的廊柱到霧中的車站
從瘦弱的黎明到肥胖的黃昏
那些隨著大地的漏斗和酒,不斷流走和被蒸發(fā)的人
它 們
這些天,我的窗臺上,時常會飛來一些小鳥
前天是一只,今天是兩只,灰脊背
尖尖的喙貼在玻璃上,眼睛直直地
看我。我在窗子內(nèi)忙碌
這些天上的朋友,身形熟悉,神態(tài)
陌生,不知道它們的真名叫什么,人們
總是將它們統(tǒng)稱為鳥,我也是這樣
隨意地稱呼它們:一些鳥,它們,一只鳥
站在我的窗子外,它們靜靜地測探著我
看上去,它們是那樣的適宜
在氣體中飛行,在樹梢上筑巢,產(chǎn)卵,孵養(yǎng)出
它們的孩子,有一天,也來到我的窗前
有時候,它們抖抖脖頸,讓我想起
過去的一些光景,想起
人們在海灘或是船尾看到的浪花,人們
看著它們被瞬間卷起,放開,不是渾身恐懼,而是心生傷感
當我的心里塞滿了沉沉的鐵
我想起了故鄉(xiāng)村子里的那座小小的基督教堂
星期天的下午,它的門打開,孩子們進去,一會兒又走了出來
母親有時候也會經(jīng)過那里,從教堂的門口走過
回到隔壁緊挨著的家中,唱詩班在隔壁贊美著上帝
她在狹小的廚房里開始贊美孩子和生活
我有時候也會到里面看看圣子、圣父
與圣靈的樣子,一個村莊,一座小小的教堂
村子里很少的一部分人寄寓和安慰靈魂的地方
我會坐在長長的向日葵一樣的排椅上,看著一位西方婦女
把一個赤裸的孩子抱在秋日的懷里,因為孩子
還小,還需要哺乳,而向世人裸露著她圣潔的乳房
我長久地仰望著她,覺得那就是圣母,一位母親人世的模樣
當我的心里塞滿了沉沉的鐵
當生活之鐵隨意敲打著每一位路人的房頂和濱螺一樣纏卷著人之一生的潰變的夜色
山楂樹
從前在我的故鄉(xiāng)
在果園或是菜園的一角,人們會栽上一棵
或是幾棵山楂樹,當五月來了,其他的果樹
都已經(jīng)謝花結果了,它會在枝頭上
開出它繁密白色的花
那些花緊湊地挨在一起,在一個芽苞的懷抱里
往往是開著同樣的兩朵花
有時候我經(jīng)過果園或是到菜園上去
會看見它們一朵向一朵低訴
另一朵用花瓣撫摸著那朵的臉頰
它們在同一個枝頭上相互依偎、耳鬢廝磨
仿佛除了它,它不想和任何人生活在一起
除了它,它不愿歌頌任何眼睛里的嘴唇
和耳旁的私語
但過了幾天,有一朵凋落了,枝頭上
只剩下了另一朵,它孤單地開在樹上
顏色變得黯淡,既不愿打開
也不愿意接受陽光的撫慰,只有偶爾到來的鳥兒
才能喚起它,喚醒它憂傷的昏睡
秋天了,別的樹上都結滿了紅紅的豐腴的果實
只有它瘦瘦的,暗暗地懸掛在清涼的秋幕上
它消瘦的身形,由于它喪失了它的伴侶
也因為它心里只有回憶而忘記了自己
對于這種結著酸酸的果子的樹木
村子里的人都不愿相信它們也會有著這樣的品性只有我深深相信,它們深愛著彼此
最后它結出了那回聲一樣的果子,只因為愛情
過早的衰落
我時常從田野上走過,凝望、接近這些遠處最酸楚的樹木
猜測著它的枝葉、花瓣之下那些人類難以一眼就能看懂的意思
除了這些樹木以外,在故鄉(xiāng)月光照亮的田野上
還有一種夜鳥會在深夜歌唱,那是深秋一切谷物和果子收獲一空的時候
它在空曠的田野上四處走著獨自徹夜鳴叫著
我也時常聽到它叫聲中的辛酸、凄悲、回應和人世中的山楂樹
它為那大地的荒涼、沉重和夜晚中心靈的沉睡不動而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