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 冰
跟母親說了再見,我強忍住快要落下來的眼淚,飛也似地轉(zhuǎn)身就走。
遠離村子之后,我把車窗放得很低。涼風(fēng)鉆了進來,像一張大網(wǎng)把我裹在懷里。往事隨風(fēng),一絲一絲地撕扯著我的心扉,我索性停下車子,把音樂調(diào)到了最高。
再過三天,就是爸爸的祭日了。母親每年的這個時間,都要在老家住上一段時間。母親愛花,只要她一回來,院子里馬上光鮮起來。那些散亂的花啊草啊,也會馬上規(guī)矩起來,嬌滴滴地向你左顧右盼。爸爸的墳頭,便會多了縷縷馨香。
老家的院子很大,呈階梯狀向上延伸著,房子卻只有一棟,明三暗五兩端勾梁,典型的二十年代建筑風(fēng)格。院墻早就沒了,只留下一棵石榴樹,枯了又發(fā)出新枝,不亢不卑地獨自生長著。院墻外面是我外婆家的房子,一棟新蓋的紅磚綠瓦小洋樓。
我母親的家和她的娘家,曾經(jīng)只隔著一堵高高的圍墻。但更確切地說,這里曾經(jīng)并沒有圍墻。我外公的父親,是世襲名醫(yī),而且家資不菲。輪到外公的時候,還沒等他開始學(xué)醫(yī),就被戴上了地主帽子。偌大的院子被一分為二,南邊成了張家的新家(也就是我爸爸的父親的家)。北邊留了一個小院,供我外婆一家人居住。從那時起,兩家便有了院墻,高高的一堵院墻。再后來,屬于張家的院子里有了一個叫順的男孩子,屬于李家的院子里有了一個叫小玉的女孩子。
村子里沒有學(xué)校,順和小玉每天都要到十多里外的王莊村小學(xué)上學(xué)。在同學(xué)們和村里人的眼光和議論中,小玉知道了地主和貧農(nóng)成分之間的差別,因此她特別自卑,總覺得矮人三分??匆姺秩ニ壹耶a(chǎn)的順,也總是把牙一咬,挺起胸脯徑直從他面前走過去。從上學(xué)到放學(xué),他們就這樣一前一后走著,誰也不跟誰講話。但是小玉的書桌里,總是會莫名其妙地出現(xiàn)兩個雞蛋,或是幾個野酸棗什么的。有時候鉛筆用完了,急得直哭的她會突然發(fā)現(xiàn),有半支削好的鉛筆會突然悄悄地躺在她的書桌上。
冬天的時候,村子里的白天就顯得特別短。由于離學(xué)校遠,小玉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去上學(xué),晚上天黑了才能回到家??墒切∮駨膩聿缓ε?,因為她知道,永遠會有個順悄悄地跟在她身后。
可是有一天,這種情況卻發(fā)生了變化。一連三天,小玉沒有看見順。順躺在醫(yī)院,頭上裹著紗布,只露出兩只大大的眼睛。他是在放學(xué)的路上從懸崖上摔下去的,當(dāng)時,只是為了摘取那棵老柿樹上的幾個果子。小玉哭了,她想起來了,自己曾說過,柿子真好吃。
第二年,小玉在院墻外種了一棵石榴樹。每年初夏,石榴樹都會開出火紅火紅的花。順呢,會搬一把小凳子,坐在墻腳,發(fā)出瑯瑯的讀書聲。
石榴樹慢慢長大了,枝條蔓過了墻圍。石榴花開了落,落了開,嬌嬌艷艷的,灑滿了兩家的院落。男孩和女孩長大了,到了成親的年齡,他們不再吵鬧,不再玩耍,只是每天隔著院墻,靜靜地傾聽著花開花落的聲音。
不斷有紙條隔著院墻飛來飛去:“我們成親吧。”女孩嬌羞地低下了頭。
男孩真的來了。他穿上了過年時舍不得穿的藍卡尼上衣,拎著二斤點心,腆著臉來到了女孩的家門口。
“不行!你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屋子里,傳出女孩父親大聲的吼叫,“反了天了!養(yǎng)了你這么多年,你咋不知道報恩呢!”他似乎是不明白,他的女兒什么時候敢頂嘴了。
低低的、壓抑的哭聲傳了出來,男孩子的心猛然抽緊了,他一下子呆在了那里。
“小玉,你就同意了吧,你爹也是為咱這家呀!誰叫咱成分不好啊,你看你哥,都三十多了,連個媳婦也沒人說。好容易才有個說媒的,咱不能再耽誤了?換親,也不是啥丟人的事,人家不也是把個妹子給你哥了?”她的母親一邊抹淚一邊哀求。
“好閨女,娘給你跪下了!”
“就算為了你哥,你也得認了!你可不能叫咱老李家絕后啊!”
一陣死一般的沉寂之后,小玉發(fā)出了一聲絕望的哀叫:“爹,娘,你們都……起來吧!我認了,我聽話……我給我哥換媳婦……”
站在門外的男孩是怎么回家的,他自己也不知道。沒過多久,女孩出嫁了,同時迎親的還有她的哥哥。男孩要去部隊當(dāng)兵了,走前的幾天,他每天都會在石榴樹下久久的徘徊,但卻再也遇不見他想見到的身影。
婚后,女孩很快就生下了兩個姐姐和我。她真正悲慘的命運,是從生下我后開始的。
我的父親是一名小學(xué)教師,呆板,保守,卻又極度敏感脆弱。父親和姑姑都是奶奶一手帶大的,他們從來都沒有見過自己的親生父親。我的爺爺娶過兩個老婆,大老婆剛過門兩年,沒為他留下一子半女就因病去世了。奶奶倒是爭氣,一口氣生了兩個,誰知道爺爺還沒來得及回家抱一抱自己的兒子,便在退伍回鄉(xiāng)的路上病死了。
爺爺死后,二十歲的奶奶守了寡,把父親和姑姑拉扯大。我的小腳奶奶,真可謂含辛茹苦。父親很懂事,在奶奶跟前百依百順。但在骨子里,不幸的童年和多舛的成長經(jīng)歷,造成了他極度自尊與自卑且多疑的性格。能娶上我年輕漂亮的母親,也算是他一生中最榮耀的事情了,但換親的方式,卻讓他更加自卑和壓抑。
換親的目的,就是為了給雙方傳宗接代??墒俏夷赣H卻一連串生下三個丫頭片兒!生我大姐的時候,我父親的臉色很難看,但因為是初為人父,他也很快地接受了。奶奶倒是很高興,安慰他說:“第一個生女,第二個就一定是個男孩兒!以后姐姐帶弟弟,大人還省心呢?!?/p>
兩年后,第二個孩子出生了。那是一個寒冷的冬天,雪下得很大,飄飄灑灑,一直沒過草屋的門檻。看著接生的三奶奶手忙腳亂地進進出出,父親只穿著一件薄薄的棉衣,緊張地搓弄著冒汗的雙手在雪地里不停地走動。當(dāng)聽到一聲哇哇的哭聲時,他擔(dān)心得連屋門都不敢進。
“是個千金。”三奶奶低低地說。
父親的身子顫栗了一下,冷氣一下子灌到了頭頂,高大的身軀突然間矮了下去。
出乎意料的是,我的奶奶仍然很寬容,還微笑著給我的母親端來了一碗雞蛋面。
三年后,我的備受外人歧視的母親又生育了。這次,她終于打碎了所有人最后的希冀,生下了我,又一個丫頭片兒!我是個早產(chǎn)兒,還是個難產(chǎn)。母親吃午飯時破的羊水,一直到晚上六點多鐘才生下我。我出生時,母親的羊水早流干了,她奄奄一息躺在床上,沒有一點痛苦的表情。
“瞧,一只鞋可以裝下?!比棠贪盐遗e了起來。
“扔了吧!”幾個人七嘴八舌地說。
奶奶去世了。臨走時,她心疼地看了我一眼,“養(yǎng)不活的?!?/p>
辦完奶奶的喪事,一直沉默的父親慢慢走到母親的床邊,用一張破舊的毯子把我一裹,大步向門外走去。“養(yǎng)不活的。”他的耳畔全是奶奶留在這個世上最后的聲音。
“不!”母親突然尖叫起來,她猛地從床上爬了起來,向父親撲去。
父親愣住了,他眼睜睜地看著溫順的母親突然像野狼一樣,從他手中奪過我,跌跌撞撞地消失在夜幕里。我活了下來。
母親沒有再回去過婆家,也沒有回年年都盛開石榴花的娘家。
她在一個遠房親戚家做了保姆。父親似乎也知道,但是從來沒有再見我們。
五歲那年,母親用碎布做了一個花書包。“囡囡,好看嗎?”
“好看好看!”我興奮極了,背起書包一蹦一跳地圍著母親打轉(zhuǎn)。
母親靠門站著,疲憊的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小玉……”突然,一個男人出現(xiàn)在夕陽的余光里。他吃驚地望著我的母親,叫著母親的名字。母親的笑容僵在臉上,張大了嘴卻說不出一句話。眼前的這個男人,是順!
“你,怎么在這里?”多年不見,我的母親老多了,她憔悴的臉上布滿了艱辛。順盯著我的母親,他似乎認不出她了。他艱難地吞了一口唾沫,趕緊解釋說,“這是我戰(zhàn)友的家,我從部隊回來,來看看她的母親?!?/p>
“哦?!蹦赣H艱難地移動了一下身軀,臉上的肌肉勉強動了一下。她似乎是要努力讓一條路給這個男人。
“這是你的——閨女?”他彎下腰,向我伸出了手,滿臉布滿苦澀的微笑。
我趕緊抱著母親的雙腿藏在了她的身后。
后來,這個高大的男人成了我們家的??汀K芸炀蛷牟筷犧D(zhuǎn)業(yè)回來,在地方上任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官兒。后來母親就帶著我搬到了他工作的城市,開始了一段新的生活。
春天的時候,母親帶我回了趟娘家,重新站在了石榴樹下。我忽然發(fā)現(xiàn),母親會笑了,她的笑容像石榴花一樣好看。只是那道院墻,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坍塌了。
父親突然來了,帶著我的兩個姐姐。他跪在外公外婆的面前,苦苦地哀求著。兩個陌生的姐姐衣服臟臟的,袖口短得幾乎蓋不住手臂,頭發(fā)似乎從來沒梳過一樣亂。
母親流淚了,她把兩個女兒緊緊地摟在懷里不停地哭泣。外公外婆流淚了,我也流淚了。我看得出,母親的心里疼??!
母親決定回家。她原諒了父親。她一遍一遍地跟我說:“囡囡,咱們回家,回家找你姐姐,好不好?”我含著眼淚使勁地點頭,我知道,幸福離自己不遠了。
接下來的事情,誰也沒有想到。說好幫外公外婆過完壽誕就回去的母親,突然有一天,和這個叫做順的男人閃電般結(jié)婚了。
我開始恨她,甚至不叫她媽媽。我獨自一個人住到了學(xué)校的宿舍,連暑假也沒有回去。
母親和那個叫做順的男人就天天到學(xué)校來看我,給我送東西。我故意躲著不見他們,然后常常從門縫里偷偷地看他們黯然離去的背影。
有一天,那個男人沒有來,母親一個人來了,這次她什么都沒有帶。我來不及躲藏,被她堵在了寢室?!班镟铮抑滥愫尬?,聽媽說好嗎?”
母親不顧我的冷眼,“你爸爸住院了,他得了腎衰竭,沒有多長時間了。你就回去看看吧!其實這半年,他一直都在醫(yī)院做血液透析,做完后第一件事情,就是來學(xué)??茨恪!?/p>
我一下子懵了,很快明白了。母親是在知道爸爸得了絕癥之后,才斷然和他結(jié)婚的!
兩年以后,爸爸走了。母親拉著他的手,嚎啕大哭。她整整哭了七天六夜。那幾天,她似乎把這一生的眼淚都哭光了。
后來的母親,便再也沒有哭過。她開了一間煙酒店,兢兢業(yè)業(yè)做起了生意。很快,生意越做越大,到了2002年,她把小店改成了規(guī)模不小的一個超市。
我大學(xué)畢業(yè)后,就在這座城市找了一份職業(yè),然后,結(jié)婚生子,每天忙碌著自己的小家庭。對于母親每年都要放下家里的一切,回到老家那個破舊的房子里去住的行為,我十分的不理解。老公也經(jīng)常埋怨說,母親連孩子也不幫忙帶,非回老家做什么呀。我有時候急了,就會脫口而說:“媽,你要是再這樣,以后老了我就不管你!”
這時候,母親就會偷偷地抹眼淚,但她還是會年復(fù)一年地回到老家去。實在拗不過,我便會開了車送她回去。
但是我始終不明白,我的母親,有過愛情嗎?老家的這棵石榴樹,到底該花落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