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給娘梳頭,娘坐在我的兩腿間。娘越來越輕了,頭發(fā)也白完了。
我驚呼:“娘成云了!娘成云了!”
姐使勁瞪我,那神色真怕娘從我們眼前飄走。陽光不是很強烈,天上的云翻卷著,一起在奔跑,那么多的云??!
“死妮子!胡咧咧的毛病還沒改!娘好著哩!”
是啊,娘身體越來越不行了,冠心病越來越嚴重了。時間在一把一把掏著娘的軀體,娘快成白云了啊!
我一個人走到麥田哭了起來。
春天的麥田油汪汪,麥穗包裹著還沒出來,鼓鼓的,像眾多的孩子等待見到天日。一陣風吹過,麥田嘩然,歷數(shù)著母親的辛勞。
我們兄妹五個,那個時代也沒什么經(jīng)濟來源,糧食也不高產(chǎn),很多的時候吃了上頓沒下頓。從記事時起,我就記得每到年關,爹娘就籌劃著到誰家去借糧。孩子太多了,爹說越窮越能吃,我小哥哥一頓能吃八個窩窩頭,一大鍋面魚!大哥哥餓極了,去偷生產(chǎn)隊的紅薯,小姐姐偷過人家的番茄,結果在地里把人家轉暈了也沒抓到小姐姐。想象那情景真讓人又好笑又辛酸。這些事,我印象并不太深,我們哥哥姐姐歲數(shù)相差比較大。娘在40多才懷上了我,吃藥流產(chǎn),沒掉,我就轉空子來到娘身邊。姐總說我是老天爺一時犯迷糊,多找給娘的,我這個臭姐啊!
家里沒錢,哥哥姐姐也只讀了幾天書。爹說,識幾個字,就夠用了??墒悄锲珗猿肿屛易x下去,爹是斷斷不肯的。他說養(yǎng)閨女都是賠錢貨。要上學,自己掙錢去!他讓我去別人收割后的地里撿麥穗,讓我去糧店門前撿人家漏下的糧食。娘心疼我,總是偷偷把家里的糧食倒進我的破布袋里。其實我沒撿多長時間就夠了。每次下地,爹不在時,娘總讓我坐到樹蔭下涼快。有一次娘和爹生氣,娘說她不想活了。我可嚇壞了,一晚上坐在床上不睡覺,看著娘,怕她有啥意外。我問娘:“你不會死吧?娘,你要不活,俺也不活!”“傻妮子,我嚇你爹咧!我咋會不活呢?吃飽撐啦!我還等著榮兒長大,娘享福呢!”我這才安心睡下。
娘起早貪黑地干活,地里沒活了,就去給人家拓磚坯子。娘瘦弱的身體,一搬磚就是老高,小時候我還向人家夸口,說俺娘會武功。村里人還和俺開玩笑,那你爹咋弄咧?那時小,不懂,就說:“俺爹弄不過俺娘!”走在身邊的姐說俺是個大傻吊!氣得我一上午沒理她!娘年輕時和我一樣苗條,可沉重的負擔壓得她背也駝了,細嫩的皮膚也像樹皮了。
后來呢?后來,我十多歲,爹就得癌癥死了。爹死時,拉著我的手,說他對不起我和姐姐哥哥??伤麤]辦法呀!他不想娘太辛苦了。爹說我出生才幾天,就把我送給了一位說書的,后來是娘哭得死去活來,到人家的家里求了好幾天才要回來。我不怪爹,爹為了這個家也沒少受累,是我連累了爹娘。埋爹時,我跳到墳坑里不出來,使勁喊爹。因為,我那時聽人說,如果真心喊一個死去的親人,能把他的魂叫回來,重新走進身體里??上?,我沒叫活爹,我和娘沒了依靠。
爹走后,娘沒有倒下,照樣拼命干活,我也照樣上學。姐說,爹死后,我更猖狂了,鍋不刷,碗不洗,下地還沒動幾下鐮手就起泡。說我嬌嫩,都是娘慣的,連走路娘都要走到前面為我擋太陽,要不然她這破妮子哪有這么白嫩!姐每說到此都會氣呼呼的,我知道姐不只是怪娘偏愛我,而是怪我給了娘太多負擔。每每到交學費,不知娘的白發(fā)又添了幾根?不只是時光在掏空著娘,我也在掏空著娘啊!
天上的云,飄啊飄。云,你是被什么掏空才上了天呢?娘,我又怎樣才能留住你?
責任編輯:張澤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