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學(xué)者俞樾曾有詩曰:“九溪十八澗,山中最勝處。昔久聞其名,今始窮其趣。重重疊疊山,曲曲環(huán)環(huán)路。咚咚叮叮泉,高高下下樹?!睂懙氖呛贾菥畔獕],詩中有畫,也有人,暗指素有“娥眉”之稱的南宋才女張淑芳。
張淑芳,這個以砍柴賣柴為生的樵家女,遇見她生命中的第一個男人,南宋末年權(quán)傾朝野、妻妾成群的賈似道,究竟是幸運(yùn)還是不幸呢?
南宋時期的杭州城,斗拱飛檐,車水馬龍,歌樓舞榭讓人目不暇接,連十三世紀(jì)末的意大利旅行家馬可·波羅也不由贊嘆南宋京城臨安是“世界上最華貴的都城”。當(dāng)然,看一個城市繁華的程度,光有風(fēng)物是不行的,要有鮮活的、最直觀折射社會背景的標(biāo)志,而這個標(biāo)志就是女人,尤其是漂亮的女人。
據(jù)《西湖志》記載:宋理宗選妃時,全國各地的佳麗云集臨安。那場面可以說蔚為壯觀,環(huán)肥燕瘦也好,春蘭秋菊也罷,所有的美女要想被選中,都要經(jīng)過賈似道這個貪婪奸相的首肯。賈似道,這個因裙帶關(guān)系擢升宰相位置的奸臣,不但誤國誤民,荒淫殘忍,還喜歡附庸風(fēng)雅,時不時吟幾首不疼不癢的詩詞歌賦,他曾寫過一首七絕:“人生有酒須當(dāng)醉,青冢兒孫幾個悲?”詩中表述了一種極端自私自利的腐朽人生觀,而這也正是賈似道醉生夢死和倒行逆施的思想根源。
美是用來占有的。當(dāng)賈似道第一眼看到張淑芳,就被眼前這個面色紅潤、身段健美、氣質(zhì)高雅的女子深深吸引了。那天的陽光很好,濃妝艷抹的秀女們競相爭妍,脂粉香味在空氣里肆意彌漫,像春天百花齊放的大觀園,讓人眼花繚亂。偏是不施粉黛,悄然立在園中一角、一身月白色粗服的張淑芳,像一束耀眼的閃電,瞬間就擊中了賈似道那顆快要疲憊的心。是那小巧的鼻尖上閃亮的汗珠,還是臉頰上泛起的紅暈,是那挺拔的腰肢還是水盈盈的目光中流露出來的羞怯和淡漠,真的無法令人考究。也許,人與人之間的吸引與被吸引,冥冥之中自有定數(shù)吧。
賈似道閱人無數(shù),被他玩弄占有的女人多了去了,可偏偏一眼就看上了張淑芳。這個本來應(yīng)該屬于皇帝的女人,竟然被賈似道瞞天過海地?fù)?jù)為己有了。對于一個女人來說,婚姻永遠(yuǎn)是她改變自身命運(yùn)的籌碼,做妃子和做小妾的差別顯而易見,想來任何一個俗世女子都會選擇做妃子的,那么一千年之前的南宋才女張淑芳被移花接木之后,又會作何感想呢?
憑良心說,賈似道是一個很有才情的人。玩蟋蟀居然也能玩出名堂,《說郛》就選錄了他的《促織經(jīng)》,這可是世界第一部關(guān)于蟋蟀研究昆蟲學(xué)專著,可惜賈似道只愛蟋蟀,如果能像愛女人那樣愛小動物,沒準(zhǔn)能寫出中國的《昆蟲記》也未可知。賈似道的才華由此可見一斑。賈似道又是個很有謀略的人。元世祖曾問宋降將:“爾等何降之易耶?”答云:“宋有強(qiáng)臣賈似道擅國柄,每優(yōu)禮文士,而獨(dú)輕武官。臣等積久不平,心離體解,所以望風(fēng)送款也!”由此可見,賈似道比那些只會寫道德文章的腐儒不知道要勝出多少倍。還有一點(diǎn),據(jù)《臺州府志》載:“賈貴妃,制置使涉之女,母胡氏,生有殊色。寶慶四年封才人,五年立為貴妃,專寵后宮?!辟Z妃是賈似道同父同母的嫡親姐姐,想來賈似道的相貌也差不到哪去,況且比理宗老皇帝還小八歲呢。如此看來,嫁給賈似道,對于一個出身卑微的賣柴女,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應(yīng)該是一個理想的歸宿。
那是一個令張淑芳永遠(yuǎn)難忘的夜晚。在賈似道專門耗巨資為她置辦的庭院里,彩綢高掛,流光溢彩,極盡奢華。新房內(nèi)錦幄初溫,獸香不斷,紅燭搖曳。柔和的光暈溢淌在大紅流蘇的羅帳上,隨著光線的晃動,張淑芳看見了佇立在面前的一雙腳。那是一個正當(dāng)壯年男子的腳,穿著一雙干干凈凈的云頭靴,遲疑不決地來回踱著步,透過大紅的蓋頭,一股濃烈的、夏日叢林里散發(fā)的強(qiáng)烈氣息撲面而來。她能感到這個身材頎長的男人那一雙焦灼、猶豫的眼神,像團(tuán)烈火,隨時會把她燒為灰燼。她不由悲哀地想到自己為什么偏偏是女兒身,一生的幸福和命運(yùn)都要受男人的掌控。
所幸的是,自始至終,賈似道沒有一絲勉強(qiáng)張淑芳的言行。他緊緊壓抑著自己的欲望,一方面渴望赤裸裸地掠奪和占有,一方面又想讓眼前這個一見傾心的女子心甘情愿地臣服于自己。特別是知道張淑芳能詩詞、善歌舞之后,更是對她憐愛有加,他打定主意要用自己獨(dú)有的魅力來征服眼前這個天賜尤物,而不是靠暴力、權(quán)利和什么別的手段。
聰慧的張淑芳意識到了這個男人對自己的尊重和憐惜,不由得一陣心跳,那顆忐忑不安的心平靜了不少,甚至對眼前的一切產(chǎn)生了些許期待。
命運(yùn)之神就這樣令一個純潔無瑕的女子在一夜之間變成了滿腔心事的女人。人的生存本能和欲望總是出賣自身的靈魂來換取紅塵間短暫的快樂,演繹出永無止境的喜怒哀樂和悲歡離合。
幸運(yùn)的是,婚后的張淑芳,受到了賈似道的專寵,倆人夜夜笙歌,吟詩作對,有時連拜見天子都免了,大小朝政都讓人來他的半閑堂中稟報。史料記載有一次宋理宗晚上登上鳳凰山,看到西湖上燈火輝煌,有船在游湖,就對旁邊的人說:“此必是賈似道也?!彼沙鲲w騎一了解,果然是賈似道陪著張淑芳在游湖?;实鄄坏患迂?zé)備,反而送去一車金帛,作為酒資。當(dāng)時有人曾做詩譏諷曰:“山上樓臺湖上船,平章醉后懶朝天。羽書莫報襄樊急,新得蛾眉正妙年。”
作為一個女人,能嫁夫如此,縱然背負(fù)一時罵名,卻也值了。
可張淑芳畢竟是個智慧的、能夠?qū)彆r度勢的女子,在享受榮華富貴、萬般寵愛的同時,她還冷靜地看到了賈似道貪婪殘忍、不顧國家危亡、只貪圖個人享受的秉性和潛在的危機(jī)。獨(dú)處時,她不免為眼前富足悠閑的生活感到不安,更為將來可以預(yù)見的悲涼感到無奈,一首《浣溪沙》,極為微妙地表露了她無限悲切的心聲:“或定或搖江上柳,為鸞為鳳月中篁。為誰掩抑鎖云窗?”她清醒地知道這樣優(yōu)哉游哉的奢華生活不會長久,就悄悄地讓人在五云山下的九溪塢中,置辦了一處房舍,以備不時之需。一個弱女子智慧如此,著實(shí)令人感嘆。
不幸的事終于發(fā)生了。德佑元年(1275年),賈似道遭罷官、貶逐南方,行至木棉庵被仇家鄭虎臣錘殺。張淑芳趁亂來到早已置辦停當(dāng)?shù)姆可嶂校靼l(fā)為尼。當(dāng)時正值亂世,人們競相逃命,卻也無人追究她的死活了。
砍樵出身張淑芳,生于山、養(yǎng)于山,最終又回到了山里。曾經(jīng)有過的榮華富貴也好、貧寒卑微也罷,早已隨風(fēng)飄去了。獨(dú)自山中為尼的日子,脫不了一個“苦”字,那苦不再來自身的禁錮,而是來自內(nèi)心深深的孤獨(dú)。一首《更漏子》出神入化地描述了一個經(jīng)歷過紅塵情愛、又孤苦絕望的心境:“墨痕香,燈下淚,點(diǎn)點(diǎn)愁人幽思。桐葉落,蓼花殘,雁聲天外寒。五云嶺,九溪塢,待到秋來更苦。風(fēng)淅淅,水淙淙,不教蓬徑通。”
黑暗無法遏制地降臨了。張淑芳一動不動地望著窗外。寒星素淡而遙遠(yuǎn),但她還能看到那一團(tuán)迷離的微光,像是含著灼熱、猶豫的眼神,又像一團(tuán)火,漸行漸近,隨時會把她燒為灰燼?;鸸庵?,她看到了那個身材頎長的男人緩緩走來,一股濃烈的、夏日叢林里散發(fā)的強(qiáng)烈氣息撲面而來,張淑芳麻木已久的肌膚像春天消融的冰河那樣嘩嘩地流淌起來,一種溫?zé)岬囊后w滑過失血的臉龐,她不由揚(yáng)起頭,微啟唇齒,好像在品味這醉人的氣息,又好像在品味她一生起伏跌宕的時光。
多年以后,有人曾經(jīng)看到,在殘陽如血的九溪塢,一個羸弱佝僂、淺色寬袍的女尼,一臉滄桑,在爬滿藤蔓的窗前,翹首眺望,夕陽的余暉折射出她眼中的期待和落寞。秋風(fēng)吹過,女尼那枯干衰老的雙眼中再次流出女人的淚水。
唉!淚痕點(diǎn)點(diǎn)秋葉黃,為誰掩抑鎖云窗?有誰知道,她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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