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塵惜

手背手心都是肉

顧影是我小姑子，她有抑郁癥，從高二輟學一直到現(xiàn)在。一個月前，公婆因要外出旅游，將她托付給我和顧寧。

那時我正在備孕期。我本不抗拒她的到來，還特地將客房按她的喜好布置了一下，但她并不領情——她看我的模樣像看敵人。作為全職太太，我跟她接觸的時間肯定是最長的，我只能默默將她的敵意擱置一旁，不然沒法長期相處。

顧影從不下樓吃飯。到了飯點，我只需將飯菜擱到她的臥室門口。一個月下來，我只與她說過幾句話。但這并不代表相安無事，我們的矛盾一直都在。

一次，顧寧帶她去外面吃飯，我趁此機會收拾了一下她的屋子。結果，她回來后，歇斯底里地朝我怒吼，大意是閑雜人等不能碰她任何東西——她還從沒一口氣說過這么多話。我聽了也怒不可遏，我好意幫你收拾，結果成了罪人。最氣人的是，顧寧完全站在她那邊，苛責我不懂禮貌。

那晚我失眠了。顧寧沒有安慰我，他整晚都陪在顧影的房間，因為顧影生氣時會自殘。我的心涼透了，我和顧寧相處，從來都是他妥協(xié)，沒成想小姑子一來，便倒戈相向。翻來覆去想了一晚，我最終把氣壓了下去。在這個家，顧寧挺不容易的，要處處謙讓老婆，還要照顧妹妹，就原諒他一回。

但這事剛告終，馬上又出了另一件事。顧影在房間用筆戳自己手腕，弄得渾身血跡斑斑，異?？植?。顧寧送她去醫(yī)院時，一路都在斥責我沒照顧好他這個寶貝妹妹。我忍無可忍，多日積怨瞬間爆發(fā)，整個醫(yī)院樓道都充斥著我失控的聲音：“是你叫我別靠近你妹妹，擔心她防御心太強而自殘，現(xiàn)在她出事了，你又責怪我沒照看好她……我受夠這種生活了！”

我去了好友家，打定主意如顧寧不親自登門道歉，永不回家。

等了三天，他才來。他面色蠟黃，穿的西裝皺巴巴的。他說手心手背都是肉，他也很為難，他只能請求我理解她，因為顧影是病人。一句話就讓我心軟了。我還不曾見過顧寧如此憔悴不堪，我心疼了。

如果懷孕是兩個人的事

顧影的到來，完全打亂了我的備孕計劃。

跟父母通電話時，不小心抱怨起小姑子來家住后，生活的各種不順心，弄得他們直嘆氣。沒想到，幾天后他們竟擱下深圳的生意，跑到杭州來看我。

兩年前，他們聽說顧影有抑郁癥后，擔心是遺傳，說什么也不肯答應我嫁給顧寧。最后是我的堅持才讓他們做出妥協(xié)。這次他們特地趕來，是勸我慎重考慮下懷孕的事。

在母親親眼見識顧影瘋狂的舉動后，她更堅決反對我要孩子。顧影把書房里的書扯了一地，書桌上的臺燈也被她砸掉了，因為她找不到顧寧從南京帶回來送給她的那個書簽。母親明確地告訴顧寧，我臉色越來越差了，讓他把顧影的事處理好后，再跟我要孩子。顧寧聽后心情十分低落。

父母反對我懷孕的事，很快傳到了正在悠閑度假的婆婆耳中，她和公公第二天就從海南打道回府。他們買了很多水果和海南特產，對我父母無比客氣。婆婆說以后會加倍照顧好我，又說自己身體不適要在我們家住段時間——這是變相的逐客令。

我父母好不容易才能來看我一次。我當下就翻臉了，后來也顧不得顧寧的顏面，顧不得婆婆有心臟病，很不客氣地把她和公公請走了，“我父母還要多待幾天，家里住不下，你們帶著顧影回家去吧?！?/p>

有時候，我想，如果懷孕只是兩個人的事該多好，但這偏偏成了兩個家族的“國家大事”，無形中給我增添了不少壓力。

同學們八卦我是拜金女

婆婆開始催我懷孕了，我被她煩得不行。而正好此時，我又被拉去參加同學會，遭到一番揶揄。同學會表面是聯(lián)絡感情，實則是攀比炫耀，若不是念及那一兩個交情還不錯的朋友，實在不愿去。

我是班上結婚最早的人，剛畢業(yè)就嫁給了堪稱高富帥的顧寧，成為班里八卦的對象。畢業(yè)三年后，他們已將故事版本升級：從傳我和顧寧六年竹馬之戀，到傳我是個拜金女，因為顧寧雖有百萬身家，卻有顧影這個抑郁癥妹妹，所以我看上顧寧的只能是他的錢。

一個男同學問我三年了怎么還不生孩子？是怕遺傳抑郁癥嗎？也許他只是開個玩笑，但當時我正經歷著這方面的煩惱，我生氣地將一盤咸菜直接撒到他臉上，沒有解釋。氣氛有些尷尬，其他人開始紛紛給我敬酒，緩解我的怒氣。而那個開玩笑的同學后來坐在那兒始終一言不發(fā)。

我發(fā)誓再也不參加什么同學聚會。

屋漏偏逢連夜雨

婆婆心臟病突發(fā)住院時，我剛發(fā)現(xiàn)自己已懷孕兩個月。一半歡喜一半憂，好不容易懷上，醫(yī)生告訴我前三個月要多休息，而另一方面我卻要照顧婆婆。經商量后，家里請了一個看護，我只負責一日三餐即可。婆婆也不愿我勞累，她很關心我肚子里的孩子。

婆婆住院第二天，顧影也出現(xiàn)在醫(yī)院。這一次，她整個人看上去氣色還不錯。顧寧說，顧影的抑郁癥，是因小時候被一群同學惡作劇綁架造成的。之后，除了家人，她不信任任何人。的確如此，護士拿來的藥，以及我送的飯菜，顧影都要仔細檢查一陣后，才遞給婆婆。

我想，她內心一定很痛苦吧？

在醫(yī)院與顧影相處的過程中，因為有婆婆的調節(jié)，我和她的關系開始緩和。她偶爾還會叫我一聲“嫂子”，令我很驚訝，這與在我家時那個從不正眼看我的顧影要可愛許多。但無論怎樣，顧影都是個病人。在照顧婆婆的同時，我隨時也在注意她的一舉一動?？墒牵K于還是發(fā)生了我最不敢想的事。

那天，在醫(yī)院，我送顧影下樓回家，正要上電梯時，一個拿著病歷本的男人急沖沖跑出來，猛地把我撞倒在地，頓時一股暖流從下體流出，我嚇得直叫……顧影護著我，大聲喊著護士、醫(yī)生來幫忙。

保胎三天后，孩子還是沒了。那時除了顧寧，我誰也不想見。痛苦流淚時，我就忍不住恨顧影，要不是她有抑郁癥，我一個孕婦就不會送她下樓。我不知道顧影是否懂得這些，但她每天中午都會出現(xiàn)在我的病房，默默地給我收拾碗筷，替我打開水，然后拿走換洗的衣物。

漸漸地，我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恨顧影。這事本就不該怨她，只能怨孩子跟我沒緣分。

她學會了笑面人生

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顧影的氣色越來越好了。為了照顧我和婆婆兩個病人，她變得堅強起來，幫著顧寧照顧著我們，也不再抗拒醫(yī)務人員接近我和婆婆。她在醫(yī)院陪床，晚上不斷在我和婆婆的病房輾轉，我們一有動靜，她就會立馬醒來，看我們有什么需要。

婆婆跟我嘮叨，以前他們一家人一心只想著保護好顧影，因為覺得她有病，什么都縱容著，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那種做法不好，顧影因此更不敢面對自己。

婆婆一席話，莫名戳中淚點，我何嘗不是在逃避失去孩子這個事實。

顧影時常盯著我的肚子出神，一看就是好幾分鐘，回過神來就咬著嘴唇難過地看著我。我知道，她在自責。以前她一有情緒就自殘，如今經歷寶寶的離去，她應該明白生命有多脆弱，不會再輕易傷害自己。

顧影一直壓抑著對外界的好奇，缺乏勇氣去探索，我的侵入反倒為她打開了通往外界的窗戶，讓她知道與我這個“外人”其實也可以衍生親情。

中秋節(jié)在公婆家吃飯，顧影和婆婆在廚房里忙活，顧影說要燒我最愛的辣子雞丁，中秋節(jié)之前她已演習了好幾次。老公一個勁地說他吃醋了，現(xiàn)在妹妹只黏我把他給拋棄了。

認真做事時，顧影總微笑著，很好看。

我很慶幸當時沒因失去孩子而責怪顧影，也許正因了這個契機，才讓顧影以責任為突破口，走出了她的小世界。有些事情永遠無法彌補，但只要換種處理態(tài)度，結果便會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