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惠
奶奶是坐著陳洋小街最大的花轎到爺爺家的。
秀眉麗眼的奶奶坐在花轎中,喜滋滋地。奶奶后來不止一次地告訴我:知道嫁給陳洋街小南灘家的書生,心里高興著呢。奶奶的陪嫁多少個箱子、多少摞被子,還有紅漆馬桶,驚了小街上所有的人,盡知道了張家的新媳婦家有錢。最讓人多少年后還當(dāng)話來說的是:貌美如花的戴家大小姐紅綢轎簾一掀,先出來的是長長的水煙袋,全銀的!在上個世紀(jì)30年代春日的陽光中熠熠發(fā)光。
當(dāng)我第一次聽奶奶說這段歷史,已是上個世紀(jì)70年代。奶奶捧著她那承載了近半個世紀(jì)風(fēng)霜雨雪的長長的銀水煙袋,坐在藤椅上,夸耀地說著??粗棠痰难凵褡缘玫仫h忽著,我心中的一個聲音悄悄地說:地主的小姐,大地主的千金小姐!
奶奶的骨子里就是千金小姐。我那當(dāng)教師的母親老是這樣說。
奶奶年輕的時候是美人,年老的時候也是個漂亮的奶奶。
奶奶每日里一早第一件大事好像就是梳頭。刨花水一小盅,奶奶坐在梳妝鏡前,用牛角梳子在刨花水中蘸一蘸再蘸一蘸,在頭上左一抿右一抿,一忽兒那滿頭的黑發(fā)就更油光水亮了。奶奶夏天飄飄的白水竹布褂子冬日里棗紅色毛衣,還有件黑呢子外套。鄰居都說張家奶奶“俏正”。奶奶喝茶,枸杞子在沸水中與茶葉一起漂來漂去,紅是紅來綠是綠,家中有蜜棗,奶奶也會拈進(jìn)去兩個。父親的同事來了笑:奶奶真講究。奶奶走路用媽媽的話來說是“挺胸脯”,70歲的人啊腰背挺直,還要說媽媽:芬啊,批改作業(yè)腰不要哈著,你個子高,時間長了背就駝了。說來說去更要說我:女孩子啊,站要有站相坐要有坐相,走到哪都不丟份。奶奶還有一手絕活,就是將青蒜用刀劃得細(xì)細(xì)的,用來炒肉絲。來的客人奇怪:冬日里哪來的韭菜?那個年月還沒有大棚蔬菜之說。
老師號召大家加入紅小兵,帶著那張表格回來。指著“成份”那一欄我問,怎么填?父親遲疑了一下,說填“干部”,媽媽臉拉好長,奶奶一聲不響吸著水煙袋”咕嚕咕嚕“。第二天,表格被退了回來,我說老師說要填“成份”,媽媽說:你就填“地主”!父親一聲不吭,奶奶水煙袋不”咕嚕咕?!暗亓?,坐在藤椅上人似矮了一截。表格我沒有敢交給老師,眼巴巴地羨慕著小伙伴左臂上那個繡著黃字的紅袖章。在家里,看奶奶這樣那樣地,生出一股子委曲,進(jìn)進(jìn)出出就黑著一張臉。奶奶好似覺察什么,變著法子討好我:曉曉啊,我替你梳辮子。曉曉啊,奶奶今天做藕粉圓子給你吃。曉曉啊,這是茉莉花茶呢,剛泡的。正在做作業(yè)的我手一揮,一杯開茶就打翻在書桌上,小小的茉莉花還沒泡開呢,花骨朵滿桌滿地還潑灑奶奶一手。曉曉你要死??!媽媽大聲地呵斥起來。奶奶說孩子無意的,不要吵嘛,又沒燙著。我”霍“地站了起來:我有意地!我趴在桌上大哭起來。媽媽勸了這個又勸那個。
其實,媽媽和奶奶不和,我早就知道。媽媽不止一次背地里向爸爸埋怨:你看你媽這個窮講究!媽媽是貧農(nóng)出身,師范畢業(yè)生,在學(xué)校又是業(yè)務(wù)尖子,課上得好,入黨申請書打了好幾次,可能也是與父親這個什么成份有關(guān)吧。這是后來聽講的,但依我看,這不是她們倆的主要矛盾。母親的性格是較外向的,生活上更是不若奶奶講究。媽媽早晨用手將短發(fā)攏一攏,布包一拎就大步如風(fēng)地上班了,奶奶嘆口氣會說:白雀靈手上也不擦擦。媽媽下班拎幾捆菜、幾條魚的帶回來,奶奶看看會說:這菜蔫了、這魚瘟了呢。媽媽燒菜奶奶更是不入眼的:芬燒菜呀,總將鍋臺糟塌成垃圾堆呢!奶奶也真是挑剔,到底是地主家小姐!媽媽悄悄地向父親訴過苦。但媽媽做的菜真不如奶奶的好吃,更不如奶奶的菜好看。我一會兒替媽媽這樣想,一會兒替奶奶那樣想。但發(fā)生了紅小兵事情后,我看奶奶什么都不順眼了。奶奶嘴巴比我們小孩子還饞,床頭的大玻璃瓶子里,永遠(yuǎn)都有餅干啊油炸的饃頭干,還有過大大甜甜的伊拉克蜜棗,夜里還吃,想來就是地主家小姐的壞毛病。我更不知道,媽媽以前在廣播站做播音員,為什么又改行做了老師。成年后才知道,是奶奶整天在家中說:一大早就和一個男的鉆到廣播站的小播音室里,人家會說閑話的。父親說這是什么話呢,但奶奶天天嘮叨嘮叨,媽媽正好生了我,哺乳什么的不太方便,媽媽一氣就打了報告就調(diào)到學(xué)校做老師了。
奶奶想掌控家中的大權(quán),媽媽一直這樣說。在我高中畢業(yè)那一年,奶奶的權(quán)力欲不可遏止地表現(xiàn)出來。一直活躍在學(xué)校宣傳隊的我,那年頭對芭蕾舞著了迷。舞劇《白毛女》《紅色娘子軍》啊,看了多少遍還想看。雪花飄的日子,沒有票翻墻頭到地區(qū)大會堂看文工團(tuán)的演出;烈日下跟到部隊營房去看。劇中所有的音樂都會哼,所有角色的動作都模仿個八九不離十,甚至黃世仁、南霸天家團(tuán)丁的動作。文工團(tuán)要招舞蹈學(xué)員,這樣的喜訊從天而降啊,直覺得天上的云彩都為自己而舞,樹上的小鳥都在為我而躍:報名??!奶奶捧著《參考消息》坐在藤椅上,順便提及的是奶奶每日里報紙是必看不可的,從單位里將《參考消息》帶給奶奶看是父親每天的必修課。蘇聯(lián)的“塔斯社”、英國的“路透社”發(fā)布什么,奶奶清清楚楚。奶奶一天不曉天下大事,就失魂落魄似地。那日,聽我喜孜孜地宣布要報考文工團(tuán),奶奶老花眼鏡掛在鼻梁上板著臉:不行!父親發(fā)話:也能。奶奶把報紙往桌上一拍:就是不行!媽媽開口:也能。奶奶的權(quán)威受到嚴(yán)重的挑戰(zhàn),成了少數(shù)的奶奶漲紅了臉:我們家的孩子怎么能去劇團(tuán)唱戲!曉曉不準(zhǔn)去!我也生氣了:是啊,地主家的孫女是不能唱戲的!更不能唱樣板戲!還不知道人家要不要我呢!奶奶嘴癟了癟眼圈紅了,回了房間門“砰”地摔個山響。自然,我還是去了也考上了。父親勸奶奶的理由是:不去,高中畢業(yè)也是要下鄉(xiāng)插隊的。孫女下鄉(xiāng)勞動你舍得嗎?再說,曉曉身子一向單。文工團(tuán)不是戲班子,轉(zhuǎn)正后就是干部待遇,以后再說吧。父親送我去文工團(tuán),奶奶幫我收拾這收拾那又從她的小藤箱里摸了十元錢塞給我,哭了:女孩子在外,一定要管好自己!記得那年從揚(yáng)州到高郵到興化再到淮陰演出半個多月回來,宿舍里放了兩封信,拆開一看,那娟秀的小楷上全是年逾古稀的奶奶對我的諄諄教導(dǎo):不要挑食;要能吃苦;要聽老師話;不要和男的來往。最后總是那句“實在不行,就回家吧”……
花開花落,奶奶老了,80多歲的奶奶與70歲相比遠(yuǎn)不止跨過了十來個春夏秋冬。自覺成了家人負(fù)擔(dān)的奶奶不常住我家了,從姑媽家到叔叔家再到我家,輪著住。奶奶早已收斂了那頤指氣使的氣勢,“不行”、“不好”這樣的詞奶奶早已不用了。只是,講究依舊。頭發(fā)每早還是梳得溜光水滑,只是用上了媽媽的護(hù)發(fā)素;奶奶的襯衣都是媽媽洗,奶奶說洗衣機(jī)洗不干凈,50多歲的媽媽用手替奶奶洗,奶奶坐在媽媽身后揮扇子;奶奶喝茶還是很講究,茶杯里還是五顏六色的花呀棗的,連媽媽也跟著喝上了;奶奶報紙看不清了,每晚7:30貼在電視機(jī)前看新聞聯(lián)播,中央一套。奶奶看到我下班回來就老是喜歡地說:曉曉那年要唱戲去,我偷哭了好幾次。但到底是我們家的孩子,考上大學(xué),畢業(yè)后和她爸在一座大樓上上班!但奶奶真地老了,那次,竟然和我3歲的孩子打了起來。奶奶和重孫子一起玩八路軍打日本鬼子的游戲。重孫子自然是想做八路軍,奶奶也想當(dāng)八路軍,但只好依了小東西?!芭椤钡匾宦?,日本鬼子被八路軍打倒了,可奶奶坐那兒英雄似地巍然不動。小“八路軍”雙手叉腰說是鬼子為什么不倒下?可奶奶說我這一輩子就沒倒下過,要倒你倒,你當(dāng)鬼子……小的又哭又鬧賴在地上,奶奶拉又拉不動,忍不住手中的蒲扇就打了上去。媽媽下班一推門就見小的滿臉是泥、是淚、是鼻涕地躺在地板上,沒問清原委就對小的來了幾巴掌,忍不住又沖奶奶來了一句:“你多大,他多大!”拖住孩子就走……
就這次后,奶奶回了鄉(xiāng)下小叔家,再也沒來過。不是不想來而是不能來了,奶奶的糖尿病已是4個“+”字,胸膜炎、膽結(jié)石還有肺氣腫、頻繁發(fā)作的低血糖等并發(fā)癥隨著85個歲月的風(fēng)霜雨雪一起向奶奶鋪天蓋地而來。奶奶不讓小叔叔告訴我們,說是老骨頭能撐呢.你哥家大的小的都是公家的人,不好請假的。我們連夜驅(qū)車趕到小叔叔家時,奶奶已經(jīng)平靜地頭朝南腳朝北地躺在那兒,枕頭旁邊是跟隨她大半輩子的銀水煙袋,在床頭紅蠟燭的輝映下熠熠閃光。兒子哭喊著,雙腿撲到奶奶身上:老太老太你說你一輩子不倒下的呢?你起來,起來啊,你當(dāng)八路軍我當(dāng)日本鬼子,你一槍打倒我好嗎,老太??!挨著兒子跪下的我,攥住奶奶那修長、綿暖、長滿了斑點的手,那曾經(jīng)為我編小辮子、為我收拾行李、為我泡花茶的手泣不成聲……
現(xiàn)在,每天第一件事,我會對著梳妝鏡將自己打理得鮮亮光鮮地上班;我會對孩子說,站要有站相,坐要有坐相,做什么事走到哪都不丟份;做菜,我會將操作臺上收拾得光潔可人,再放上盆小花;看書寫東西,先給自己泡上一杯好看的茶,紅的是枸杞,綠的是龍井,有時還會扔一粒橄欖或是青梅進(jìn)去。先生步入中年怎地有了低血糖,發(fā)作起來心慌心悸,滿臉是汗。醫(yī)生說,得準(zhǔn)備些甜點巧克力之類的零食備不時之需,發(fā)作起來大腦缺氧傷人的。那晚,我為先生準(zhǔn)備這樣那樣的甜點,忽地想起奶奶床頭放食品點心的的大玻璃瓶子,想起不懂事之時以為奶奶嘴饞。頓時,心若刀絞,淚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