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 倩
(北京大學政府管理學院,北京100871)
農村公共產品對“三農”問題的解決、農民生活水平的提高、農業(yè)的發(fā)展和農村社會的發(fā)展均有重要的戰(zhàn)略意義。但當前中國某些農村地區(qū)的公共產品供給處于短缺狀態(tài),農民急需的且涉及到可持續(xù)發(fā)展的公共產品供給存在著嚴重不足[1]?,F(xiàn)實案例已經證明,農村中存在著農民自發(fā)組織提供公共產品的情況,并且這種情況能持續(xù)而有效地改進農村公共產品供給現(xiàn)狀(1)。例如,基層農民自組織可以自主提供包括道路、水利設施和祠堂等公共產品。這類現(xiàn)象引起了本文對轉型期農村公共產品供給的關注。
農村公共產品是公共產品的一種特殊形式(2)。學者們對農村公共產品的定義,大多建立在公共產品的非競爭性和收益的非排他性這兩個基本特征上。如陶勇將農村公共產品定義為和農民私人產品相對的、用于滿足農村公共需要、具有非競爭性與非排他性的社會產品[2]。熊巍則認為,農村公共產品是指由各級政府和其他公共組織提供的,用于滿足農村居民社會共同需要,具有非排他性或非競爭性的社會產品[3]。綜合來看,本文將農村公共產品界定為在農村地域內滿足農業(yè)和農民需要的、具有一定程度非競爭性和非排他性的社會產品。概言之,農村公共產品的內容涉及農村、農民和農業(yè)的各個方面,包括農村地區(qū)的法律、制度、政策、水利灌溉設施、生態(tài)林網建設、大型農業(yè)基礎、道路、橋梁、電網、通訊、農村文化站等文化娛樂設施、農村教育、醫(yī)療衛(wèi)生、農業(yè)科研和農技推廣、農業(yè)信息等社會化服務。當前中國農村公共產品供給不足表現(xiàn)在農村環(huán)境狀況惡化、農田水利設施籌建不足,以及道路橋梁鋪設覆蓋率低等。對農村公共產品供給不足的原因,學者們大多從供給主體、資金來源和決策機制等角度來分析。劉炯等人將公共產品的供給困境歸結于“單中心供給體制”,即單中心治理模式、單一的供給主體以及高度集中的資金安排[4]。吳士建等人則認為自上而下的公共產品決策機制造成了供給難題。在這種決策機制下,農村公共產品的供給數(shù)量和種類取決于縣鄉(xiāng)政府的偏好,不能有效反映農民的公共產品需求[5]。影響公共產品供給的因素不勝枚舉。本文認為,中國農村地區(qū)的稅費改革與合村并組兩項改革,在總體上對農村公共產品的供給產生了很大影響[6]。稅費改革的措施從最初“清費并稅”到后來全面取消農業(yè)稅及“三提五統(tǒng)”,極大地影響了基層政府與農村自治組織的關系[7]。關于稅費改革對農村公共產品供給的影響,或許我們能從國家財政支出中農業(yè)支出占財政總支出的比重變化情況(圖1)管窺一斑。
圖1 2000—2010年國家財政用于農業(yè)支出的比重變化情況
農業(yè)稅和“三提五統(tǒng)”的取消,削弱了農村公共產品“自上而下”的供給模式。現(xiàn)行的政策思路是中央和省級政府加大財政轉移支付力度,承擔起農村公共產品的供給責任。但是中國農村地域的差異性和社區(qū)的異質性決定了社區(qū)公共產品需求的多樣與復雜。因此,就村級集體生產和公益性事業(yè)的供給,國家確立了“遵循量力而行、群眾受益、民主決策、上限控制、定向使用、財務公開的原則,制定了由村民大會或村民代表大會民主討論決定”的“一事一議”籌資籌勞的制度安排(3)。然而在政策執(zhí)行中,“一事一議”制度卻遭遇了“事難議、議難決、決難行”的困境。
圖2 2000年—2011年村委會數(shù)量變化情況
另一個值得注意的現(xiàn)象是,合村并組改革減少了基層村委會數(shù)量(見圖2)。行政村越并越大,行政村內村組愈發(fā)增加,行政村管理半徑擴大;而鄉(xiāng)鎮(zhèn)為了節(jié)省工資支出大量裁撤村組干部,進一步削弱了行政村的管理職能。在管理半徑擴大與管理人員減少雙重因素的作用下,規(guī)模膨脹的行政村對自然村一級的管理出現(xiàn)了管理空位,行政村與自然村之間形成了管理斷層,使前者無法有效地向后者提供公共產品[8]。
在理論界致力于剖析農村公共產品供給困境、探尋破解之道的同時,由于基層政府與行政村無法提供全部農村公共產品,特別是基層自然村的公共產品,農民采取自愿合作的方式就成為了一種可能的出路。在某些地區(qū),一些自然村范圍內的公共物品能夠由村莊內農戶自發(fā)組織起來供給。這一點在那些相對封閉的農村社區(qū)或規(guī)模較小的自然村組中更為明顯。為什么這些農村公共物品可以由農戶自發(fā)組織起來供給?
行動者們圍繞公共物品展開的行動作為一種集體行動,不可避免地會遭遇搭便車問題。尤其是行動者的數(shù)量越多,他們集體行動以增進共同利益的可能性越?。?]。怎樣克服搭便車的困境?奧斯特羅姆認為人們通過自籌資金與自主合約可以達至問題的有效處理。某一類公共事務的占用者具有自主組織和自主治理公共事務的動機和能力。自主組織和自主治理的理論的核心內容包括自主組織和自主治理的八個具體原則[10]144-160,以及三個需要解決的問題:新制度的供給問題、可信承諾問題和相互監(jiān)督問題[10]69。在解決這些問題的過程中,能夠解決集體行動困境的并非只有正式制度,非正式的規(guī)則也可能是有效的規(guī)則。
帕特南則論述了社會資本對制度成功的影響。信任是社會資本必不可少的組成部分,而互惠規(guī)范、公民參與網絡能夠促進社會信任,它們都是具有高度生產性的社會資本。正是這樣的社會資本使得遵守規(guī)范的公民共同體能夠解決集體行動問題。社會信任、互惠規(guī)范以及公民參與網絡是相互加強的,這對于自愿合作的形成以及集體行動困境的解決都是必不可少的[11]。
蔡曉莉通過大樣本的定量研究發(fā)現(xiàn)并論證了一個新的解釋變量:連帶團體。在缺乏民主制度和官僚制度等正式問責機制的村莊內,只要當?shù)卮嬖谀撤N“連帶團體”——例如宗族組織、社區(qū)協(xié)會、寺廟和教堂等——那么公共產品的自發(fā)提供就有可能。這種連帶團體必須同時具備兩個要素:其一是包容性,即對當?shù)厝魏稳硕际情_放的;其二是嵌入性,即它的成員要包括當?shù)毓賳T。當滿足這兩個要素時,就可以對村干部形成非正式的責任機制,村干部的行為會受到道德義務的約束,更多地為村民謀福利[12]。
羅仁福及其同事通過實證分析發(fā)現(xiàn),村主任由直接選舉產生,對農村道路、灌溉和學校公共投資項目有顯著的積極影響。直接選舉產生的村主任在任期內,對農村道路、灌溉和學校等項目進行投資的概率,比非直接選舉的村主任多約4個百分點。這表明通過直接選舉形成的約束,已經對選舉產生的村干部產生了一定的監(jiān)督作用,從而提高了他們的責任心,促使他們將更多的資金和精力投入到與提高當?shù)鼐用袂猩砝嫦嚓P的公共項目中去[6]。
以上的研究呈現(xiàn)出一種明顯的共性,即都強調非正式制度在解決集體行動困境中的作用。不論是奧斯特羅姆與帕特南對社會信任的強調,還是蔡曉莉對人際關系構成非正式問責制的剖析,都通過將非正式制度納入分析框架拓展了研究的視野。而羅仁福及其同事的研究則提醒我們要關注正式制度的效應。
如何將正式制度與非正式制度整合到同一種分析框架中?新制度主義或許有益于我們理解公共事務治理。對農村社會采取新制度主義的分析路徑,既要關注制度背景的形成與變遷過程,也要厘清正式制度、非正式制度以及關鍵人物各自的影響及其相互關系。網絡和行動者在互動中,形成了當前鄉(xiāng)村社會的制度場域。下文將通過趙壩村組“農民議會”(4)這一案例,嘗試分析村民共同體中的民主選舉如何促成公共物品的自主供給。
在趙壩村組的案例中,非排他性的公共產品特質促成了社區(qū)內的自發(fā)供給,趙壩村組熟人社會的行為邏輯則提供了合作機制的基礎,這些都為基層自組織的出現(xiàn)準備了條件。
趙壩是南京市六合區(qū)八百橋鎮(zhèn)新光社區(qū)一個已有300多年歷史的自然莊,屬于新光社區(qū)(行政村)。新光社區(qū)原來只有9個村民小組1300多人,經過兩輪大規(guī)模的合村并組后,2007年全村擴展到26個組5000多人。趙壩地勢低洼,三面環(huán)水,交通相對閉塞,過去僅有一條寬約2.5米的泥砂路與金江公路相連。2007前全村組有農戶36戶,總人口162人,農田400多畝,其中水面近60畝。趙壩自身并無集體經濟,也缺乏發(fā)展經濟的組織載體,所以是當時全鎮(zhèn)經濟和社會事業(yè)發(fā)展比較落后的村組之一。
在趙壩當了18年村組干部的村民趙YQ說,這些年來鄉(xiāng)親們一直希望有人組織他們挑塘泥、平整田塊、興修水利。但集體經濟組織沒有了,集體資產也分光了。趙壩村組中有村民去找村委會,希望行政村里能管管趙壩的事。村干部手一攤只能說:全村26個自然村,5000多人口,村里就六七個干部,怎么管得過來?此外,趙壩村組內只有7名黨員,沒有人在行政村任職。
在農村公共產品提供這一問題上,趙壩多年來面臨著這一困境:上級鄉(xiāng)鎮(zhèn)政府和行政村無法深入影響基層社會,也無法有效地對自然村的公共產品進行投資[8]。合村并組更加劇了這一問題。但從另一個方面來看,公共產品的缺乏、制度外供給的缺失,以及潛在的通過開發(fā)資源獲利的機會,這些也成為農村自組織出現(xiàn)、農民自發(fā)提供公共產品的誘因。
2007年春節(jié)前,村民趙YQ召集趙JY、卞YC等幾個黨員商議,如何以黨員、村民代表為骨干,發(fā)動和組織村民來實施自己想做的事?;乩霞疫^年的六合區(qū)區(qū)委組織部干部趙JF聽到這一想法后建議:你們能否成立個正式的組織,把想法落到實處?于是,趙YQ召集趙JY、卞YC等幾個黨員趁大年初一挨家挨戶給鄉(xiāng)親拜年廣泛征求意見。大年初三晚上,12名本組黨員和村民代表聚在趙YQ家,商議決定成立個正式的組織,有人提議就叫“農民議會”。
趙、卞等人通過拜年來征求村民意見實際上運用了農村的熟人社會網。在農村社會中廣泛存在著由個人關系結成的社會交往網絡,這些關系網將大量同村人囊括其中,打破了單純的血緣和親緣體系,形成了以人情、業(yè)緣、友誼等眾多關系構成的關系網。這種關系網大大減少了村民之間交往的成本,并且為協(xié)商的達成提供了重要的信任基礎。
2007年3月6日晚上,趙壩自然村的36戶村民,每家派出一位代表聚到趙YQ家的院子里,民主選舉自己的“農民議會”成員。在村委會的監(jiān)督下,經過40多分鐘的發(fā)票、填票、投票、唱票,最終卞YC等8位村民當選“議員”,趙YQ當選“議長”,并且成立了由4人組成的農民“理財監(jiān)督小組”來對“農民議會”的財務進行監(jiān)督。為規(guī)范職責,制定并通過了《趙壩農民議會議事規(guī)則》,對議會的選舉、例會、財務等方面的管理制度作出明確規(guī)定。農民議會把每月的6日規(guī)定為例會議事日。
農村社會的關系網絡既是一種非工具性的交往網絡,也能夠變成具有功能的工具性網絡。非正式的慣例、道德和風俗對正式制度的形成具有重要影響。在非正式制度中,重復發(fā)生的日常性和突發(fā)性事件,使相關行為者之間的關系具有重復博弈性質。重復博弈形成了人與人之間的一種隱形的、模糊的“約定”,約定各方可以對對方的行為有較為明確的預期,各方共享一種“承諾”或認同一種“游戲規(guī)則”。這種“承諾”或“游戲規(guī)則”構成了村莊的“社會關聯(lián)”,村莊社會關聯(lián)越強,產生集體行動與合作的可能性就越強。
清理村頭的爛泥塘是趙壩“農民議會”成立后做的第一件大事?!白h員”們分頭上門征求村民們的意見。結果大家都愿意籌資籌勞。2007年3月8日,趙壩的清淤工程正式開始,大塘清泥很快完成。不過,村民們發(fā)覺大塘得做一個護坡,但是做護坡造價太高。在“議員”們一籌莫展的時候,幾個村民已經琢磨出了好辦法:用拱形混凝土支護坡面,在拱形上面砌0.5米寬的護坡,水面就保持在護坡的高度。這樣不僅大大降低成本,而且還維持了池塘的水生態(tài)環(huán)境。
清理泥塘的過程體現(xiàn)了分散的農民個體組織起來,進入同一利益框架內,自發(fā)組織社區(qū)內所有農民都來為公共事務出力的嘗試。在這一過程中,村民一方面能夠通過籌資籌勞、提供好的建議等方式獲得參與效能感,提升共同體意識;另一方面也通過“農民議會”得到了有利于個體表達意見的公共輿論平臺。一旦團體成員成功地提升了自我效能感,這將有效地強化成員共同制定和維護規(guī)范的可能性[14]。這些均有利于整合社區(qū)內部的意見資源,解決農村社區(qū)中公共產品的供給問題。
成功改造了爛泥塘后,“農民議會”想借這個機會用挖掘機清理一下村子西南面500多米長的內河溝,不僅改善環(huán)境,還可以擴展養(yǎng)魚面積。但清出的大量淤泥要堆放在十幾戶村民的莊稼地里,會壓壞長了大半年的小麥、油菜等作物。而如果不立即清淤,大型挖掘機等一天要損失上千元。為此,“農民議會”先是在全村貼告示,然后召開戶代表會議。對那些因內河溝清淤可能利益受損的部分農戶,大伙兒一道給他們做思想工作:河塘清了,可以發(fā)展水產養(yǎng)殖,比種油菜賺錢;現(xiàn)在看,是吃點小虧,以后可是“近水樓臺先得利”……經過討論,大家同意了“議會”的決定。
事件的高度利益相關性能夠促成集體成員的廣泛合作。趙壩“農民議會”成立后所做的各項工作都引起全體村民的關注和參與,原因在于這些事情直接影響村民們的日常生活。這種利益高度相關性也正是一些村民能夠犧牲私利來支持“議會”工作的重要原因,他們最終享受到了公共利益,例如更整潔的村莊環(huán)境。
以往趙壩僅有一條兩米多寬的砂子路通到外面,村莊里面連砂子路也沒有。當“議會”宣布要修路時,大家紛紛表示出錢出力。但修路方案計劃拆掉一些人家的占道建筑物,遭到了一些村民的反對。因此“農民議會”挨家挨戶走訪,仔細聽取意見,隨后對道路的寬度、走向等作了調整,最后修路方案在會上討論通過并得到施行。議會還制定了修路施工值班分工表,保證每天都有1名“議員”和2位村民在施工現(xiàn)場,保證施工的進度和質量。最終,村里兩米多寬的砂石路被改建成了1.6公里長、4米寬的水泥路,趙壩路還被評為六合區(qū)2007年灰色化道路優(yōu)質工程。
縱觀村民修路的整個過程,村民在某種程度上也是理性的“經濟人”。他們在決定是否介入該公共物品的提供時,會首先權衡從該物品中獲得的收益與支付的成本。利益既是促成村民合作的最大動因,也是造成村民不參與甚至反對合作的重要因素。在這種情況下,獨特的中國鄉(xiāng)村熟人社會邏輯往往會起到降低協(xié)商成本,達成村民自發(fā)組織提供公共產品的作用:以前的血緣社會變成了現(xiàn)在的血緣、地緣、業(yè)緣關系等混為一體的社會[15];以前按照父系血緣來決定自己與他人關系遠近親疏的差序格局,變成了現(xiàn)在以親緣、業(yè)緣和人情等關系來決定的社交網絡;以前血緣社會中奉行的“人情”原則,摻進了現(xiàn)代社會的“理性”因素……利益原則與差序格局中混融在一起,形成緊湊的社會網絡,而行為者及其決策也內嵌于社會網絡之中。村民如果不能做到禮尚往來,或者不能將心比心、違反人情,就要被人看作不得體,甚至是不道德的。
修路之前,村里請了供電局、電信部門和有線電視局的幾十個人來看路基、移電線和電桿,中午的時候請工人們吃飯花掉了3000塊錢,在公示欄公布賬目的時候只寫了招待費3000元,沒有具體的花銷清單。于是一些村民有了疑問,去找農民議會。面對質疑,議員們坐下來商量辦法,最終寫了一個詳細的清單張榜公布,這才平息了眾人的議論。趙壩“農民議會”由此得出經驗,做事情不光是要人情上的信任,還要細化制度;規(guī)范程序,大伙才能心服口服。2007年末,趙壩的“農民議員”向全體村民作了述職,村民以戶為單位對9名議員和4名理財監(jiān)督小組成員進行了民意測驗,并規(guī)定如果民意測驗票數(shù)不過半,就要另選他人。2008年3月14日,趙壩“農民議會”召開村民大會,公布一年來36名村民對“議員”的評議。
行為者本身是“嵌入”在制度背景中的,成文制度與不成文的慣例之間也可能互相影響。自上世紀90年代初開始在農村推行的基層選舉制度,盡管其實際作用一直以來都受到各界質疑,但在十幾年間的重復中,民主選舉、民主管理和民主監(jiān)督這些行為的本身,已經使農民進行了大量的“民主訓練”,甚至內化成村民們的行為習慣。趙壩“農民議會”財務狀況受到村民的質疑,最終以成文的制度形式確定下來?!稗r民議會”通過制定各種規(guī)章建設,選舉產生組織者,并且在委托人與被委托人之間建立了相應的問責機制。這些行為正顯示出一種積極的傾向,即村民在長期的基層自治訓練中漸漸培養(yǎng)起了自治的意識和習慣。
在趙壩的案例中,我們發(fā)現(xiàn)新的農村公共產品社區(qū)供給的組織資源正在發(fā)育之中?,F(xiàn)在問題的關鍵是,趙壩“農民議會”何以促成了合作的產生?自然村趙壩由于歷史和地緣因素,形成了緊密的社會網絡,同時又對公路、環(huán)保和資源開發(fā)這一系列公共產品存在著極大的需求,因而能夠利用社群中內嵌的非正式制度有效地防止村民的搭便車行為。本部分嘗試從新制度主義視角出發(fā)進行解釋(見圖3)。
圖3 促成合作的諸因素及其關系
在小型集體中,面對面的交流很容易達成,對“搭便車”的制裁也容易實現(xiàn)[16]。如果集體的規(guī)模過大或其內部聯(lián)系過于松散,就會在一定程度上削弱合作機制。因此,社群組織供給公共產品的交易成本和集體規(guī)模有關。在趙壩村組中,160多口人可以稱得上是一個比較大的集體,如果全村村民進行協(xié)商則成本必然較高。但是在引入“農民議會”后,通過“一戶一代表”的安排,原先比較大的集體減少為只有36個行動者組成的小型群體,降低了協(xié)商成本。
趙壩“農民議會”成立后所做的各項工作都引起全體村民的關注和參與,根本原因在于這些事情直接影響村民們的日常生活。這種利益高度相關性也正是一些村民能夠犧牲私利來支持議會工作的重要原因。首先,道路等公共產品長期供給不足,使得村民具有對此類公共產品的強烈需求;其次,“農民議會”通過“動員+選舉”的方式,創(chuàng)造了廣泛的“利益輸入”的渠道,將分散的利益訴求整合起來,改變了村民以往的保守態(tài)度,形成對公共物品的“利益輸入”;第三,在修路、清理水塘和綠化等一系列集體行動的過程中,許多村民的參與不僅僅是由于其利益卷入該公共產品的供給,更是由于長期以來鄉(xiāng)村“人情”等非正式規(guī)范,造成了與集體行動保持一致的“慣性”,“搭便車”的行為將被視為“異類”而在村子中遭到排斥。
農民之間彼此熟悉,并且其社會關系以血緣關系和地緣關系為主,這決定了農戶之間的關系是一種“熟人關系”,農村社會是一個“熟人社會”。在“熟人社會”里,社會關系作為一種情感紐帶,將農戶的情感連接在一起,使其具有共同的行為規(guī)則,并且通過長期的共同生活獲得了豐富的行為者信息。村民不僅關注自己的個人福利,同時為了維持與社區(qū)其他成員的社會關系,還要關心他人的福利。按照行為經濟學的理論,一旦在個體的效用函數(shù)中引入他人或者集體的狀態(tài)——即“利他”狀態(tài)[17]——就有可能克服個體在公共產品消費中的“搭便車”心理。
與現(xiàn)代社會的高度不確定性不同,鄉(xiāng)村人口長期以來一直保持著低程度的流動性,這使得村民的行為需要有“長遠眼光”,只有這樣才能維護在社群中的聲譽。在這樣的社區(qū)中,人們采用了大量非正式制度來限定合宜的行為。這些規(guī)范能使行動者長期在一個互相依存的環(huán)境中生存,同時較少發(fā)生沖突。在這樣的社區(qū)中,信守承諾是一種內化的習慣,審慎地以長期自利行為作為導向會進一步促使人們接受合宜的行為規(guī)范。在趙壩的案例中,由于自然村范圍不大,村民居住比較集中,互相比較熟悉。因而農民社會之間的容易形成共同信任的規(guī)范,形成互惠的和持久的合作。
趙壩“農村議會”這種初步的制度創(chuàng)新,既創(chuàng)造了自治的平臺,同時又通過民主選舉為領導者施加了更多的壓力[18]。恰當?shù)闹贫纫?guī)范有助于人們之間建立信任,并使基于這種信任的公共管理活動變得更加容易。在正式制度無法滿足鄉(xiāng)村公共生活需要的情況下,非正式制度可以并且能夠起到彌補作用。而通過農民自組織的平臺,農村社區(qū)創(chuàng)造了一個針對“公益”的公共領域,村民可以在其中表達個體意見。此外,“農民議會”通過制定各種規(guī)則,創(chuàng)造了相應的選擇性激勵機制,選舉產生組織者,并且在委托人與被委托人之間建立了相應的問責機制。例如對“農民議員”而言,制定了“如果民意測驗票數(shù)不過半,就要另選他人”的規(guī)定;對普通村民來說,通過“綠化任務分解到各家各戶”、“修路施工值班分工表”等一系列措施將村民間的信任制度化,創(chuàng)造了持久自治的必要條件。
當群體中的所有成員都可以從遵守規(guī)范中獲益時,群體成員之間能夠形成一定程度的互惠。大量證據表明,在不同的社會里,人群中都有相當比例的人是強互惠者,而許多實驗數(shù)據和科學研究也支持關于強互惠行為的假定,認為強互惠模型可以解決公共產品供給中的集體行動困境[19]。在趙壩“農民議會”對農村公共產品的自主提供模式中,不難發(fā)現(xiàn)趙壩村組中黨員和其他有威望的村民在公共產品自主供給的集體行動中充當了“互惠者”的角色。不僅如此,他們還起到了“內引外聯(lián)”的作用,發(fā)動和依靠社會關系網絡來為項目籌集資金,降低了村民參與的成本,為項目的順利實施提供了組織保證。當然,少數(shù)幾個人的行為本身并不能帶來合作自組織的產生,更大范圍的合作與自治才是可發(fā)展自治的基礎。在這里,通過“農民議會”將最廣泛的村民集體卷入制定決策、制度實施、監(jiān)督問責、享受收益這一系列合作過程中,恰好在村民們之間的互動和重復博弈中強化了互惠與合作,增強了互惠規(guī)范并增加了對個人品行等信息的交流。概言之,通過農民自組織的平臺,農村社區(qū)創(chuàng)造了一個針對“公益”的公共領域,這促使村民行為者并參與到這個領域內:村民既能提出自己意見獲得參與效能感,又能扮演監(jiān)督者的角色;既能通過交往與溝通增強互惠,又能在公共產品的提供中獲得合作的收益。
當然,除了趙壩“農民議會”案例中的農村自組織外,在農村中出現(xiàn)的其他合作組織,例如農業(yè)合作社、村民俱樂部等組織也有助于解決小范圍內的公共產品供給問題,盡管這些案例在本文的討論范圍之內,但探究其合作機制也有益于農村公共產品難題的解決。
正如Lawrenceh和Lorsch指出的,并不存在一個通用的組織形式,可以最優(yōu)地適應于所有的制度環(huán)境[20]。在當代中國,在推行稅費改革與合村并組之后,僅僅通過由政府財政來承擔農村公共產品供給的自上而下模式已經不合時宜,實際情況要求農村公共產品的供給方式更加靈活和多樣。考察農民自發(fā)組織起來提供農村公共產品這一過程能夠發(fā)現(xiàn),農村的熟人關系網絡可以規(guī)范和約束村民合作行為;民主選舉、民主管理和民主監(jiān)督的長期訓練塑造了農民的行為習慣,由此可以解釋農民自發(fā)提供公共產品為何是可能的。在正式制度無法滿足鄉(xiāng)村公共生活需要的情況下,趙壩“農村議會”作為一種制度外的創(chuàng)設,既創(chuàng)造了自治的平臺,又通過民主選舉的機制為領導者創(chuàng)造了非正式的問責。
更重要的是,自組織形式本身能夠使農民個體通過制度化的渠道創(chuàng)設合作制度。而如果村民內部能通過溝通協(xié)商與民主選舉等方式形成制度產出,并在制度運作中形成信任,那么,村民自發(fā)合作提供小規(guī)模公共物品的行為過程,其意義就不僅僅在于能有效解決農村公共物品供給短缺問題,還在于能夠培養(yǎng)農民“自主、參與、平等”的精神。
注釋:
(1)趙壩村組通過“農民議會”形式自發(fā)組織起來提供公共產品即是其中一例。
(2)關于公共產品的定義,薩繆爾森將公共產品概念界定為,“每個人對這種產品的消費,都不會導致其他人對該產品消費的減少”。除薩繆爾森的經典定義之外,奧爾森與布坎南對公共產品的理解也頗具代表性。奧爾森把公共產品定義為,“任何物品,如果一個集團 Xl,…,Xi,…,Xn中的任何個人Xi能夠消費它,它就不能不被那一集團中的其他人消費”。布坎南則認為,“任何集團或社團因為任何原因通過集體組織提供的商品或服務,都將被定義為公共產品”。
(3)為了減輕農民負擔,中央自2000年開始在安徽推行稅費改革試點。根據《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進行農村稅費改革試點工作的通知》精神,安徽省制定了《安徽省農村稅費改革試點方案》,其中明確規(guī)定到2003年取消“兩工”;取消“兩工”后村內興辦集體和公益事業(yè),要通過村民大會或者村民代表大會集體討論、研究,采取“一事一議”的辦法籌集部分資金,地方政府應對村內實行“一事一議”的生產公益事業(yè)的投勞數(shù)額實行上限控制。至此,“一事一議”成為我國農村公共產品的提供形式。
(4)文中關于趙壩村組的經驗材料取自:六合年鑒(2008);高新軍.趙壩“農民議會”力促村民自治[J].中國改革,2008(08);鄒宏儀,尤?。粋€村民小組的“草根民主”創(chuàng)舉——記趙壩“農民議會”[J].群眾,2008(06);沈建華,崔麗.現(xiàn)代鄉(xiāng)村治理的“趙壩探索”——江蘇省南京市六合區(qū)趙壩村農民議會自治紀聞[J].農村工作通訊,2008(09)。作者在此表示真誠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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