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啟斌

“松江畫派”是明代繼“浙派”、“吳門畫派”后崛起的又一個全國性繪畫流派。出生于松江的評論家顧凝遠在《國朝畫評》中評價說：

自元末以迄國初，畫家秀氣已略盡。至成、弘、嘉靖間復鐘于吾郡。名流輩出，竟成一都會矣。至萬歷末復衰。幸董宗伯起于云間，才名道藝，光岳毓靈，誠開山祖也。

他認為以董其昌為實際領袖的“松江畫派”，加速了明末清初繪畫創(chuàng)作鼎盛時期的到來。董其昌的出現(xiàn)和“松江畫派”的誕生，是晚明松江地區(qū)最為重要的文化事件之一，也是明末清初中國繪畫史上的重要事件。

“松江畫派”是晚明時期松江地區(qū)以董其昌、趙左為首的“松江派”，以董其昌為首的“董其昌畫派”，以趙左為首的“蘇松派”，以趙左、沈士沖為首的“云間派”，以顧正誼為首的“華亭派”五個山水畫派的總稱。

“松江畫派”作為一個承前繼后的繪畫流派，其崛起對于我國山水畫的發(fā)展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

“松江畫派”是“浙派”、“吳門畫派”衰退后崛起的一個繪畫流派，針對“浙派”末期出現(xiàn)的“板、硬、禿、拙”以及“吳門畫派”末期出現(xiàn)的“細弱、繁瑣、甜膩、纖媚”的畫風，“松江畫派”適時推出了自己的繪畫創(chuàng)作理念和方法，創(chuàng)構出明確的繪畫史觀，匡正日益衰頹的繪畫習氣，開始具有變革性的新繪畫創(chuàng)作。以董其昌為實際領袖的“松江畫派”認為，由于“浙派”、“吳門畫派”兩大主流畫派中具有創(chuàng)造性的畫家退出歷史舞臺，已經(jīng)喪失了繼續(xù)探索繪畫新風格的內(nèi)在精神支撐力和審美創(chuàng)造能力，因而必須開辟新路、繼續(xù)探索，以創(chuàng)建出新的繪畫風格。經(jīng)過長期的繪畫實踐，“松江畫派”終于在筆墨和意境方面創(chuàng)造出了深具地域性、主觀表現(xiàn)性的繪畫風格，催生了明代晚期、清代初期畫壇新風尚的出現(xiàn)。

相對于五代、兩宋以來的客觀再現(xiàn)型繪畫風格特征，“松江畫派”不再從客體審美的角度來追求繪畫風格，其繪畫出現(xiàn)了具有抽象性、表現(xiàn)性的特征和趣味。他們追求具有文學性、精神性、思想性和抽象性的主觀風格特色的呈現(xiàn)，這在中國畫風格演變上確實是一個重大的變化。

晚明董其昌等人所代表的文人畫群體追求優(yōu)美、秀雅的審美風尚，無論在繪畫意境的追求上，還是在繪畫筆墨趣味的營造上，都傾向于陰柔靜穆、古雅秀潤的文人畫繪畫格調(diào)。唐志契、秦祖永在評價董其昌的繪畫風格時說：

風神秀逸，韻致清婉，此士大夫氣味也。（唐志契《繪事微言》）

香光落筆便有瀟灑出塵之慨，風神超逸，骨格秀靈，純乎韻勝。（秦祖永《桐陰論畫》）

二人都認為以董其昌為代表的“松江畫派”將繪畫風格引向了“文人畫”秀美審美格調(diào)的表達上來，出現(xiàn)了具有主觀表現(xiàn)性的繪畫風格特征，與唐宋以來具有客觀性的繪畫風格特征拉開了距離，所以王文治評價說：

香光書畫，皆以韻勝……畫之韻，其遜于唐宋者在此，其不為唐宋所局者亦在此。（《快書堂題跋》）

“松江畫派”非常注重筆墨的質(zhì)量，注重具有主觀表現(xiàn)性、抽象性的筆墨風格特色的確立。在筆墨中力爭體現(xiàn)出畫家的審美觀念、精神情操以及個性特色，將筆墨本身從單純再現(xiàn)客體對象的方式轉(zhuǎn)化為畫面中獨立的構成形式。具有畫家主觀表現(xiàn)的筆墨更秀美、濕潤、柔和、秀逸、瀟灑、精致、率意，能引發(fā)出鑒賞者無窮的想象和美感體驗。

在繪畫格調(diào)的取舍上，“松江畫派”從直接感受和體驗出發(fā)，有選擇地整合、匯融歷代繪畫風格，創(chuàng)建出具有主觀表現(xiàn)性的繪畫風格。“松江畫派”諸家無論早期的畫家顧正誼、宋旭還是董其昌、趙左、沈士充……都對董源和元四家的繪畫風格有著直接的領會和繼承。他們在繼承董源和元四家的基礎上，吸收、匯融其他畫家的繪畫風格來創(chuàng)建自己的繪畫風格和筆墨新語匯。尤其元四家之一的黃公望的繪畫風格，對“松江畫派”及其后來者筆墨風格特色的形成產(chǎn)生了極為深遠的影響。畫家王原祁說：

余弱冠時，得聞先贈公（王時敏）訓，迄今五十余年矣，所學者大癡也，所傳者大癡也。華亭血脈，金針微度，在此而已。（《麓臺題畫稿》）

他認為自己直接從董其昌那里繼承了黃公望的衣缽，才確立了自己的繪畫風格和正統(tǒng)地位。正是這一具有基礎性、主導性繪畫風格的奠定，才形成“松江畫派”的整體風格特色，形成趨向于秀逸、柔潤、古雅、清婉的整體性繪畫審美特征。宋旭的秀潤簡遠、古拙蕭散，顧正誼的蒼潤濃郁、深秀疏淡，董其昌的古雅秀潤、率真淡逸，趙左的清逸超邁、秀麗灑脫，沈士充的華淳秀逸、清蔚蒼古，宋懋晉的簡潔古樸、秀雅溫潤，莫是龍的淡蕩高逸、秀勁文雅，陳繼儒的沖淡放逸、清潤蒼深……都不同程度地體現(xiàn)了五代董源、元四家的繪畫神韻，將秀逸、柔潤、古雅、清婉的南方文人畫格調(diào)整體性地呈現(xiàn)出來。

“松江畫派”不僅從歷代繪畫風格中進行融匯、綜合，確立自己需要的繪畫風格要素，也從文學作品以及自然山水中積極進行繪畫風格要素的汲取、領會和提煉，在這一點上，董其昌最具有代表性。畫家從前人詩句及優(yōu)美的文學意象中尋求山水畫的風格特點和繪畫新圖式，是新風格和筆墨語匯得以確立的最有效的取法途徑和精神本源。

畫家初以古人為師，后以造物為師。吾見黃子久天池圖。皆贗本。昨年游吳中山，策筇石壁下，快心洞目，狂叫曰：‘黃石公！同游者不測，余曰：‘今日遇吾師耳。（董其昌《畫禪室隨筆》）

將古人山水風格樣式和自然景象樣式進行比較、分析、修正，從中領略到新的繪畫風格樣式和筆墨境界，以獲得山水新的風格式樣。

畫之道，所謂以宇宙在乎手者，眼前無非生機，故其人往往多壽。至如刻畫細碎，為造物役者，乃能損壽，蓋無生機也。黃子久、沈石田、文徵仲皆大耋，仇英知命，趙吳興止六十余。仇與趙雖品格不同，皆習者之流，非以畫為寄，以畫為樂者也。寄樂于畫，自黃公望始開此門庭耳。（莫是龍《畫說》）

畫家認為繪畫風格的形成與畫家本人所秉持的世界觀、繪畫思想有深刻的關系。繪畫風格必須深刻關注畫家本人的心理，關注畫家的直覺體驗、內(nèi)心覺悟，才能“極其才情之變”，“放情林壑”。他們以淡為宗，追求平淡天真、自然平易的繪畫風神。

“松江畫派”鮮明的繪畫風格為明末清初的繪畫探索創(chuàng)新提供了新的方式和方法，并獲得了突破性的發(fā)展。接續(xù)了“松江畫派”衣缽的王時敏、王鑒、程正揆、髡殘、龔賢、漸江、擔當、王原祁、石濤等所探索開創(chuàng)的繪畫新式樣，也是從“松江畫派”的風格范疇中作出的新拓伸。

“松江畫派”在長期的繪畫創(chuàng)作實踐過程中，形成了新的筆墨語匯觀念，將筆墨從自然實體的束縛中解放出來：

以蹊徑之怪奇論，則畫不如山水；以筆墨之精妙論，則山水決不如畫。（《畫禪室隨筆》）

古人云：“有筆有墨”，筆墨二字，人多不曉。畫豈無筆墨哉？但有輪廓而無皴法，即謂之無筆；有皴法而無輕重、向背、明晦，即謂之無墨。古人云：“石分三面”，此語是筆亦是墨，可參之。（莫是龍《畫說》）

筆墨不僅是客體對象的構成部分，更成為畫家表現(xiàn)的載體和畫面的直接構成要素，可以作為畫家性情直接表現(xiàn)和反映的語言形式而存在下來，筆墨作為獨立、自覺存在的畫面構成要素而成為繪畫的直接表現(xiàn)對象。將筆墨徹底獨立出來作為畫面的構成要素，使筆墨語匯在中國畫要素中具備了獨立存在的價值和地位，豐富了中國畫的筆墨理論范疇，提升了對筆墨所具有的表現(xiàn)性、抽象性、主觀性的認識。這使中國畫在晚明時期就因為具有了現(xiàn)代繪畫的某些要素和現(xiàn)代繪畫觀念的萌芽，從而成為現(xiàn)代繪畫的先驅(qū)?！八山嬇伞庇嘘P筆墨的理論認識和實踐，可以看作中國畫歷史發(fā)展過程中出現(xiàn)的分水嶺。

由于特殊的社會文化歷史條件和審美價值趨向，“松江畫派”走出了獨具自身特點的繪畫創(chuàng)作道路?！八山嬇伞睂⒄軐W、宗教、文學、書法等各種相關領域的新知識、新觀念、新方法吸納進來，為繪畫創(chuàng)作提供了極為深厚的文化素養(yǎng)和精神能量，將中國繪畫推進到了新的境地和范疇，使文人畫的精神能量獲得巨大的提升?！八山嬇伞遍_辟出來的主觀性、抽象性、表現(xiàn)性以及高度注重筆墨質(zhì)量的繪畫創(chuàng)作方向的選擇，強化了中國繪畫的固有特色和文化優(yōu)勢，時至今日，“松江畫派”畫家總結、開辟出來的中國畫的基本繪畫范疇和原則也不容否定。

“松江畫派”主要畫家

宋旭（1525-1606年）

明代畫家。浙江嘉興人，后移居松江。字初旸，號石門，后出家為僧。法名祖玄，又號天池發(fā)僧、景西居士。擅山水，兼長人物，師法沈周，筆墨蒼勁古拙、蕭散簡遠。弟子有趙左、宋懋晉等。

顧正誼

生卒年不詳，明代畫家。松江（今上海）人。字仲方，號亭林。官中書舍人。擅山水，師法王蒙、黃公望、倪瓚，皴法質(zhì)樸明快，筆墨蒼潤深秀。弟子有董其昌等。

陳繼儒（1558-1639年）

明代畫家。華亭（今上海）人。字仲醇，號眉公、糜公。29歲時焚棄儒衣，結茅昆山，隱居治學，精熟子史百家。擅山水、水墨梅竹。山水意境渾樸深遠，清潤秀逸；水墨梅竹清新爽利、蕭散雋秀。弟子有王時敏、程正揆、擔當、楊文聰?shù)?。著有《眉公全集》《晚香堂小品》《妮古錄》《書畫史》《書畫金湯》?/p>

莫是龍（1539-1587年）

明代畫家。華亭（今上海）人。字云卿，又字廷韓，號秋水。擅山水，師法王維、米芾、黃公望，畫風淡宕高逸。著有《莫少江集》《莫廷韓遺稿》《秀石齋集》《畫說》。

宋懋晉

生卒年不詳，明代畫家。松江（今上海）人。字明之?；钴S于萬歷、崇禎年間。擅山水，師法宋、元，筆墨簡潔，設色古雅溫潤。

董其昌（1555-1636年）

明代畫家。松江（今上海）人。字玄宰，號思翁、思白、香光、香光居士。官至禮部尚書，謚文敏，精鑒賞，富收藏，是繼趙孟頫之后又一位書畫兼工的大家，“松江畫派”領袖。論畫首倡“南北宗”說，影響明清山水畫極為深遠。擅山水，師從陸樹聲，取法倪瓚、黃公望、董源，進而追溯唐宋諸家，自成面貌。畫風古雅秀潤、清俊蒼郁。所作青綠山水，突破了傳統(tǒng)青綠山畫的格調(diào)，秀潤古雅，具有濃郁的文人畫意味。著有《容臺集》《畫禪室隨筆》等。

趙左

生卒年不詳，明代畫家。華亭（今上海）人。字文度。約活動于萬歷、崇禎年間。首創(chuàng)“蘇松畫派”。擅山水，師法董源、黃公望、倪瓚，筆墨繁復秀雅，虛翕淡逸。

沈士充

生卒年不詳，明代畫家。松江（今上海）人?；钴S于萬歷、崇禎年間，崇禎六年（1633）尚在。字子居，宋懋晉、趙左弟子，“蘇松派”重要畫家之一。擅山水，師法董源、巨然、米芾、倪瓚、黃公望，筆法流暢秀逸，皴染深得蒼茫清潤之氣。

蔣藹

生卒年不詳，明代畫家。松江（今上海）人?；钴S于萬歷、崇禎年間。字志和。沈士充弟子。擅山水，師法唐宋古法，筆墨蒼勁。

李流芳（1575-1629年）

明代畫家。原籍歙縣（今安徽歙縣），僑居嘉定（今上海）。字茂宰、長蘅，號檀園、慎娛居士。萬歷三十四年（1606）舉人。萬歷四十七年（1619）舉人，官至兵部郎中。山水多學黃公望、吳鎮(zhèn)，畫風受巨然、惠崇、董其昌影響，出入巨然、惠崇之間，為“畫中九友”之一。山水多用長披麻皴勾出山體輪廓，再以淡墨隨意擦染，用筆松秀，極得黃公望、吳鎮(zhèn)、董其昌等人筆意，筆法爽靜明朗，灑脫酣暢，挺然森秀。著有《洵美堂集》。

項圣謨（1597-1658年）

明代畫家。浙江嘉興人。初字逸，后字孔彰，號易庵，又號胥山樵、松濤散仙、存存居士、大酉山人等。工山水、人物、花卉。山水“取法于宋，取韻于元”?；B構圖新穎，飄灑雅致，尤擅畫松，有“項松”之譽。著有《朗云堂集》《清河草堂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