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寫/王海軍
蔣碧昆:親歷新中國首部憲法制定
采寫/王海軍
蔣碧昆,1927年7月,生于湖南省寧鄉(xiāng)縣,中共黨員,1954年畢業(yè)于中國人民大學法律系(首屆本科),并在該校國家法教師進修班結業(yè)。歷任湖北大學法律系講師,湖北財經學院和中南政法學院副教授,以及中南財經政法大學法學院教授。應特別提及的是,蔣碧昆教授曾參與我國1954年制定首部憲法的具體工作,任憲法起草辦公室臨時編輯,參加過歷次修憲的討論。
記者(以下簡稱“記”):蔣先生您好!非常榮幸可以約到您進行采訪。作為憲法學界前輩,您有很豐富的人生經歷,享有很高的社會聲譽。您能否先談一下您的求學和教學的生平?
蔣碧昆(以下簡稱“蔣”):我的老家在湖南長沙附近。解放前,家鄉(xiāng)交通閉塞,離中學的校舍比較遠,因此我沒有上中學;再加上家里人口多,比較清貧,我更上不起大學了。我爺爺在長沙,離湖南大學很近,那時上大學對我來說還是個夢想。我父親是位很有名的中醫(yī),我們兄弟姐妹就想跟他學醫(yī),沒有正規(guī)地在社會上謀職。直到1949年8月長沙解放,我們兄弟姐妹才有上大學的機會。當時有短期大學,如湖南人民革命大學。革命大學的任務是將干部改造成知識分子。劉少奇是我的舅父,這一層關系在新中國成立前是不能公開的。新中國成立后,陳賡就派人來問候我們。我當時的想法是去政法類大學念三個月到半年,再參加革命工作,成為革命干部。于是,我們親戚共十幾人就去了北京。通過組織部,我在北京與劉少奇取得了聯(lián)系。
1949年12月,中央決定以華北大學為基礎成立中國人民大學。我在1950年上半年進入華北大學時,華北大學設有四部兩院,主要是改造干部思想的場所,對學員的家庭出身或者社會關系有嚴格的審查,設立的課程有馬列主義、社會發(fā)展史、新民主主義論等。經過參照蘇聯(lián)模式進行的一番籌備,1950年10月,人民大學得以命名組建,成為新中國成立后的第一所綜合性國立大學,第一任校長是吳玉章。劉少奇代表黨中央,出席人民大學開學典禮并發(fā)表講話。
當時,人民大學就坐落在鐵獅子胡同的段祺瑞北京執(zhí)政府舊址,學科設置和人才培養(yǎng)方式完全學習蘇聯(lián),且以政法為主,工業(yè)、經濟、文學方面的學科不多。我喜歡歷史和文化,而人民大學沒有相應的學科,只好選擇學習法律。經過較嚴格的面試,我成為人民大學第一批學生,從1950年9月到1954年6月在人民大學讀四年制本科。本科期間,我學習的課程有政治理論、馬列主義、中國革命史、哲學等,學習蘇聯(lián)并批判資產階級,由蘇聯(lián)專家親自給我們上課,有些大課還請了很著名的專家來講。
1952年“三反”、“五反”運動時,我們時而上法律課,時而討論政治,還在北京市的一些人民法庭參加過幾次庭審和案件討論。我參加過兩次專業(yè)實習,實習的成績占課堂學習成績很大的一部分。第一次是1953年在天津市高級人民法院實習一個月,學習刑事;第二次是1954年在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畢業(yè)實習兩個月,學習民事,如婚姻案件、繼承案件。我從外灘過黃浦江去浦東實習,那時的浦東還主要是農田或者荒地,最高的樓是24層的國際飯店大廈。當時,沒有汽車,自行車就是我們常用的交通工具。浦東沒有法院,我坐在別人的自行車后座上,去浦東調查案件。我的實習指導老師是人民大學的陳宜仁教授,在他指導下,我寫了不少材料。陳教授很欣賞我,把我的實習報告分發(fā)給大家學習借鑒。
我們本科畢業(yè)后要服從分配,沒有自主選擇的余地。分配參考了學習成績,且基本上是回原籍工作,我是中南的,就被分配到中南。1952年院系調整時,借鑒蘇聯(lián)模式,在大學里設置了許多專業(yè)的學院。中原大學也因為院系調整的原因,沒有像最初設想的那樣改成中南人民大學,而是被分為財經學院、政法學院、教育學院、文藝學院等幾個獨立的學院。上世紀50年代形成法律教育的“五院四系”,就是院系調整的產物。和院系調整同時進行的是“改造”,大部分國民黨時期的教員都不再任教,而是接受觀念“改造”,因此,各院校亟需補充新教師。由人民大學開具介紹信,我被對口地分配到“五院四系”中的中南政法學院。雖然學校名稱幾經變遷,但我基本上是在中南財經政法大學及其前身工作,至今已經有50多年了。
到中南政法學院后,領導分配我研究憲法,在憲法教研室工作,并開始帶憲法專業(yè)的學生。憲法專業(yè)當時叫國家法專業(yè),包括中國憲法、蘇聯(lián)憲法、人民民主國家憲法、資產階級國家法、財政法和行政法,憲法是憲法專業(yè)的主要部分。1954年,武漢遭受了大洪水,中南政法學院也成了一片汪洋而停課。于是,我在武漢住了不到一個月,就按照領導的決定,暫時回到北京,參加人民大學法律系舉辦的教師進修班,修國家法專業(yè),以彌補本科知識全而不專的不足。1954年,正逢第一屆全國人大起草新中國第一部憲法。
記:蔣老師,您曾參加過1954年憲法的制定工作,您能談談當時的情況嗎?
蔣先生的主要學術論著有,《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名詞簡說》(湖北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法在生活中》(合著,湖北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中國近代憲政憲法史略》(法律出版社1987年版)、《我國社會主義發(fā)展新時期的總章程——學習<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和葉劍英<關于修改憲法的報告>》(獨撰,刊登在《武漢大學學報》1978年第3期)、《關于我國憲法原則的探討》(獨撰,刊登在《政治與法律》1983年第6輯)、《以法治國的新憲章》(獨撰,刊登在《法學評論》1983年第1期)、《新憲法的總的指導思想是四項基本原則》(獨撰,刊登在《湖北日報》1882年12月28日第3版)、《質疑憲法司法化第一案》(獨撰,刊登在中國憲法學研究會武漢2000年會論文集)、《加速推行律師制度》(第一作者,刊登在《西南政法學院學報》1980年第3期)、《論我國人民代表大會制度的堅持和完善》(第一作者,中國法學會“八五”重點項目論文)。
蔣:我在進修班的一位老師叫賈齊立,他在中南海內的憲法起草辦公室任職,而且國家法教研室的大部分老師都有參加與憲法起草委員會有關的事務。通過這些老師的聯(lián)系和介紹,1954年7月到9月,我在憲法起草委員會參與立憲工作,工作地點在人民大會堂。由于工作紀律十分嚴格,在工作期間,我沒能見到我的舅父劉少奇。我和一位姓周的同志一組,整理各地人民群眾對1954年6月14日提交全民討論的憲法草案所提出的意見建議,大至大政方針,小至標點符號,我們都會一字不漏地記下來。
五四憲法的原則是社會主義原則和人民民主原則,我們堅持社會主義制度和方向,主要學習蘇聯(lián)的憲法,在具體制度上也參照了資本主義國家的憲法。從現(xiàn)在看來,1954年憲法雖然有局限性,比如,沒有關于憲法監(jiān)督制度的設置,但它的歷史地位是不可取代的,比如“公民在法律上一切平等”就具有相當大的進步意義。后來,我還參加了現(xiàn)行憲法即1982年憲法的制定。
記:1954年9月20日,《憲法》通過并頒布后,您就回到中南政法學院了是嗎?
人力資源管理大師戴維·尤里奇提出,人力資源正在經歷從HR 3.0(戰(zhàn)略性人力資源管理)向HR 4.0(由外而內人力資源管理)的轉型時期,“人才”“領導力”“文化”是打造出有能量的個體和組織的三大要素。人才是組織最寶貴的資產,為組織不斷創(chuàng)造價值,而人才并不是單獨存在的,領導力使得人才的合力“1+1>2”;德魯克曾說過,組織文化比戰(zhàn)略更加重要,它是讓組織員工與管理者相互融合,茁壯成長的沃土,因而從這三個方面入手,共同打造高效賦能型組織。
蔣:是的。我一回校就開始擔任本科教學工作,一直到“文革”爆發(fā)。除了講課,我還有普法的任務。普法的對象不僅包括校內的本科、??啤⒏尚薨嗟膶W生,還包括社會上其他單位的一些人。我去過湖北省的許多地級市,還有些縣,以及外省的一些地方,比如沈陽、天津、保定、鄭州進行普法。
1957年,我獨著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名詞簡說》,該書講到法的概念、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原則、黨不能直接包辦代替司法機關行使司法權、檢察機關垂直領導、公開原則、辯護制度等。我還在湖北省作過公開辯護的現(xiàn)場演示。雖然只是名詞解釋,但該書中的很多內容到現(xiàn)在被證明是正確的,且在當時具有開創(chuàng)性。即使現(xiàn)在看來,實踐中的情況和該書中的理論還是有一定的距離的,法治代替人治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上世紀50年代,武漢大學校長李達寫的憲法文獻和一些地方高官發(fā)表的憲法講話,都沒有公開發(fā)表。我這本書在湖北人民出版社公開出版,影響力相對更大。
“文革”剛結束后不久,全國很多政法院校都在恢復重建。1977年至1978年,我在鄭州大學講過憲法課。1980年鄭州大學法律系創(chuàng)辦時,我是組建工作的主要籌備者之一。
我的影響力不局限于我所在的學校。除了在湖北省內的中南財經政法大學、武漢科技大學上過課,我還到省外的南開大學、遼寧師范大學、河北大學、華東政法學院、杭州大學、安徽大學、鄭州大學、河南師范大學、長沙大學、湖南女子大學、廣州大學、中山大學、黃石大學、江漢大學等高校講過學。我不僅到學校講課,還到法律實務部門講課。比如,我曾應湖北省、浙江省、廣東省、長沙市等地的人大常委會之邀作專題講座。
我雖然在中南工作,但與華東地區(qū)的關系也十分密切。我在人民大學的一些本科同學就被分配到了華東政法學院,比如,研究民法的韓迪培、研究訴訟法的劉江晉和研究行政法的楊文彬。另外,我在研修班時也認識了一些華東政法學院的老師,如陳天放、江文健、俞至青、孫潮。孫潮現(xiàn)任上海市閔行區(qū)委書記,武漢大學法學博士畢業(yè),我是他博士答辯時的答辯委員會主席。1985年,司法部在華東政法學院組織了一個憲法教師講習班,邀請了全國憲法學的知名人士來講課,我也在受邀之列。中國政法大學法學院副院長焦洪昌就是當時我在講習班的學生。在鄭九浩任浙江省人大法制委員會的委員期間,我在浙江省人大講了兩天的課。此外,我還在福建省廈門市和江西省鷹潭市講過學。
憲法學教材有官方的和民間的兩種。官方的就是全國統(tǒng)編重點教材。最早的憲法學官方教材的編寫者是吳家麟,他是福建省福州市人。我主編了1987年初版的司法部法學教材編輯部編審的《憲法學》教材,該教材一版再版,到現(xiàn)在還在使用。民間的法學教材中,最早的一套是在喬偉的組織下編寫的,其中包括憲法學教材。喬偉和中南政法學院的游紹尹老師關系很好,兩人曾合寫著作。喬偉擔任山東大學法律系系主任期間,協(xié)助中南政法學院編寫了兩套由山東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教材,其中的憲法教材,即1985年出版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簡明教程》的組織編寫者就是我,參加編寫的人包括復旦大學的張世信、上海大學的孫慶林、南京大學的田君和杭州大學的鄭九浩。上海和杭州是教材編寫討論會的舉行地。1991年,由我主編的《中國憲法教學大綱》出版了,中南政法學院憲法教研室主任丁文健和貴州政法學院的一位老師也參加了該書的編寫。
記:2003年,中南財經政法大學成功申報了法律史和憲法行政法博士點。在此之前,中南財經政法大學沒有憲法行政法的博士點,但是有教憲法行政法的老師,于是就將憲法行政法的博士點掛在法律史名下。
蔣:是的,但中南財經政法大學在上世紀70年代末就有法學碩士點了。上海政法學院的副院長關保英和他的愛人,即華東師范大學法政學院法律系系主任張淑芳在中南財經政法大學念憲法行政法碩士時,我就是他們的導師。
近年來我接受過很多報紙、期刊等媒體的采訪,但采訪內容很少涉及這些事實:
首先,我學術研究的重要特點之一,是將法的歷史和法的淵源相結合的方法。
其次,我對憲法專業(yè)之外的法學領域也有研究。我是法學本科畢業(yè)的,民法、刑法、訴訟法等各個部門法的教學工作我都能勝任。民法的很多基本概念,比如自然人、法人、主體、客體、民事法律關系、權利、義務,國民黨的“舊法”有,新中國的法律中也有。我讀本科時的民法講義,我現(xiàn)在還保留著。我在湖北省開展全面普法工作時,不僅講過憲法,還講過合同法,我關于合同法的文章還刊登在報紙上。我還在全國民事審判工作會議上講過民法。我提出辯護公開原則后,《長江日報》、《湖北日報》等許多報紙都對此加以宣傳,該原則特別在民法領域深受重視。80年代初,湖北財經學院法律系獲得了研究生的招生資格,有三個招生名額,法理、法制史和民法各一個,其中民法的導師是我,秦友東是我?guī)У牡谝粋€碩士生。我有段時間還兼任民法教研室主任。后來,研究民法的人越來越多,在人民大學的佟柔老師的建議下,我的研究領域從民法回到了憲法。我還提出“凡是有國籍的人都是公民,犯人也是公民,也享有訴訟權利”的觀點,這觀點現(xiàn)在看來很正常,當時卻在學術界和實務界引發(fā)了很大的爭議。
再次,無論是在職時還是退休后,我都當過兼職律師。我當律師沒賺到很多錢,但出了名,《法制日報》刊登過一篇文章叫《律師告律師》,講的就是我作為被告律師的一個案件的情況。我還以律師身份到上海辦過案件。
最后,我68歲退休后,除參加法學學術活動外,還對詩詞書畫有不少的研究。我接受返聘,作為研究生導師,已經帶了兩屆研究生,教憲法史課程。我是童之偉的憲法學博士生導師,也參加了他的博士論文答辯,和童之偉一起完成博士論文答辯的還有周葉中。我還連續(xù)三年擔任武漢大學的憲法學博士答辯委員會的成員。
退休后,我還到湖南大學、湖南師范大學、中南大學、深圳大學、廈門大學講憲法,講我?guī)状蔚絿饨涣鞯氖斋@。比如,美國的憲政是實行三權分立,而我國堅持自身的特色,即人民當家作主、依法治國和中國共產黨領導“三位一體”;又如,美國和臺灣地區(qū)式的政治選舉是否適合我國的國情,如何設計我國的憲法監(jiān)督制度?國外有三種憲法監(jiān)督的形式:法國的憲法法院、德國的憲法委員會和美國的司法審查。我參加過的多次憲法討論會,包括憲法年會都提到憲法監(jiān)督問題。記得在一次全國現(xiàn)行憲法研討會期間,我們在人民大會堂的小會議室召開小型座談會,討論憲法監(jiān)督體制應采取哪種模式,結果大家的意見不一致。我國的憲法監(jiān)督問題到現(xiàn)在還是沒得到很好的解決。
欄目主持人:程新友 jcfycxy@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