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功會在市中心舉行，離劇院區(qū)很遠(yuǎn)?？死锼雇〔戎挠⒋绲募?xì)高跟，小心翼翼地穿過街道。伊萬一直喜歡穿高跟鞋的女人。她打開手袋，又看了看邀請函上的地址。眼前的大樓嶄新而現(xiàn)代，前窗上印著一串俄文字母和黑體字的譯文：烏克蘭文化中心。她幾乎忘了，那是伊萬出生的國家。對她來說，伊萬一直是個紐約人，僅此而已。

樓上的廳很大，木地板閃閃發(fā)亮，一百把椅子以U字排開，正對著臨時搭建的舞臺。入處口，有個女孩在靦腆地發(fā)放節(jié)目單。她頭上盤著一圈長麻花辮，這不討喜卻正宗的烏克蘭發(fā)型似乎令她難為情了。

在前排——波利森科家人和朋友專座——獨(dú)自坐著一個女人?？死锼雇《⒅呛駥嵉碾p肩，她將一頭金發(fā)松松地挽了個髻。是貝絲，她想。伊萬妻子的名字像子彈一樣嵌在她記憶中，無法抹去。伊萬的婚姻中，那些快樂或不幸，都曾讓她耗盡心神。在他書桌上，只有一張照片：神秘的貝絲一絲不掛地坐著，背對相機(jī)，一個裸體的嬰兒在她肩膀上沉睡，灰白的長發(fā)從她背上傾瀉而下。今天，她穿著一件蠟染印花的背心裙，乳溝很深，上面布滿雀斑。像這樣的皮膚，想必在陽光下曬了四五十個夏天吧。

廳里逐漸坐滿了人，人聲鼎沸，接著又逐漸安靜下來。六個人在臺上就座。終于，伊萬來了，大踏步走過通道，有個女孩挽著他的胳膊，人群中掌聲四起。

顯然，他老了。他的頭發(fā)，盡管依然長而拳曲，卻已白了大半。他跟身邊的女孩說著悄悄話——女孩圓臉褐發(fā)，異常年輕，把自己塞進(jìn)一條緊身裙里。

“讓我猜一下，你曾是他最喜歡的學(xué)生?！?/p>

克里斯汀轉(zhuǎn)過頭，被突如其來的親密嚇了一跳，那男人緊貼著她的耳朵。有那么一瞬，她甚至感受到了他呼在自己脖頸上的氣息。

“認(rèn)識一下，我叫馬汀。”他與她年紀(jì)相仿，帥得像海盜一樣——光頭，古銅色的臉龐。

“我叫克里斯汀。你怎么知道我曾是他的學(xué)生？”

“伊萬這個人，口味一直沒變?！蹦腥瞬僦吧目谝粽f，“他總是對金發(fā)美女動心?！?/p>

克里斯汀瞥了一眼前排，伊萬正和那個年輕女孩肩并肩坐著?！翱磥硭谖哆€是變了。”

馬汀緊隨她的目光望去。

“親愛的，那是皮婭，”他說?！耙寥f的女兒。”

伊萬·波利森科曾是她的老師。那是北部一所不錯的小學(xué)校，她靠獎學(xué)金在那里就讀，而他是那里的客座教授。他從紐約來，在學(xué)校交流一年，主講劇本寫作——在他出現(xiàn)前，她對這門課沒什么興趣。

她曾是個多變的學(xué)生，凡事三分鐘熱度：從哲學(xué)到法國文學(xué)，從盧梭、伏爾泰到薩特、熱奈。她對這些課程的熱情都差不多，是個多面手，卻沒什么專長，直到伊萬來了。

他清楚地告訴大家自己的名字，帶著輕柔的顫音：r. Borrysenko。“是烏克蘭語，”面對那些迷惑的眼神，他解釋著。那時，蘇聯(lián)還沒解體。美國學(xué)生還不知道，蘇聯(lián)由哪些國家組成，擁有哪些語言；更不知道那些爆破音和齒擦音，和那些拖長的音節(jié)所組成的無法讀出的名字。

克里斯汀的第一份作業(yè)，一部超現(xiàn)實主義獨(dú)幕劇，引起了伊萬的興趣——她后來明白，他的興趣，是那么令人無法抗拒。她就像是他掌中的一只蝴蝶，他的愉悅，他的體貼，牢牢地把攥著她。伊萬似乎為十九歲的她神魂顛倒——而她，克里斯汀，一生還從未吸引過什么人。他選了她的劇本作為學(xué)生成果，教她如何試鏡，如何排練。在大家眼中，他們是對情侶，這其實是個誤解，她卻沒有糾正。嚴(yán)格來說，她并不是處子之身。她跟她最好的朋友，一個叫湯米的男孩，有過兩次不甚愉快的嘗試——一次失敗了，一次草草完事，兩次都無比尷尬而失望。后來，湯米輟學(xué)，成了一位有錢男子的情人。不過令人吃驚的是，在他之后的日子里，只有克里斯汀一人，依然深愛他。而湯米，盡管也愛她，卻對她沒有欲望。這個殘忍的事實，克里斯汀一直沒有告訴任何人。她所懷揣的這份羞愧，成了一道無法磨滅的傷疤。

伊萬私下的追求兇猛而熱烈，但真正讓她興奮不已的，是他在公開場合所表現(xiàn)的愛慕。他們共同出入校園時，克里斯汀發(fā)自內(nèi)心地快活。這個帥氣、聰明而有城府的老男人，選擇了她——克里斯汀·穆尼——想要她，擁有她，這個想法從同學(xué)們臉上流露出來。這對十九歲的克里斯汀而言，已足矣。

慶功會已持續(xù)了兩個小時：人們紛紛在舞臺上發(fā)表著熱情洋溢的致辭，其中包括不少作家和導(dǎo)演，甚至還有一位離開舞臺多年，至今仍然充滿魅力的愛爾蘭男演員。他們講述著伊萬許久以來對紐約劇院所做的貢獻(xiàn)；他所培養(yǎng)和塑造的一批又一批學(xué)生；他與貝絲二十年的婚姻，貝絲一直是他的支柱和女神；他對皮婭那出了名的疼愛，皮婭生而聰穎，而如今，一年又一年，大家一致認(rèn)為，她越發(fā)出色了。

在前排，伊萬坐在中間，一邊摟著妻子，一邊摟著女兒。

最后一輪掌聲十分熱烈，大家都起立為他喝彩。緊接著，伊萬被一群熱情的支持者們包圍了?！八迷倮б粋€小時，”馬汀一邊預(yù)測，一邊把手臂輕柔地繞過克里斯汀的后背，領(lǐng)著她穿過人群。

克里斯汀和馬汀一起坐出租車來到“情人”——某家私人餐廳，會后派對在這里舉行。當(dāng)她問起他那怪異的口音時，“南非，”馬汀回答道。他是圓形倉庫劇院的作家，曾受伊萬的提攜而保住工作?？死锼雇∫幻纥c(diǎn)頭微笑著，一面問著劇院的事，卻沒怎么注意聽他的回答，思緒已飄到別處。

“情人”漸漸熱鬧起來，桑巴的曲調(diào)淹沒在人群的喧囂中?？死锼雇≌驹诮锹洌戎R汀過去拿酒。侍者們來回環(huán)繞，小心翼翼地端著裝滿小吃的托盤。在她周圍，陌生人背靠背站著，時不時能碰到對方的手肘——紐約人真是習(xí)慣了擁擠和嘈雜。老朋友一見面就尖叫著打招呼，熟人們大聲地攀談著，似乎沒有人感到不安或怪異。

克里斯汀認(rèn)出了慶功會上的幾張熟面孔。在吧臺，兩位劇作家大聲說著什么。屋子中間，伊萬的女兒正對著一群人講故事，他們聽得很投入。從晚上的演講便可看出，皮婭已習(xí)慣成為眾人的焦點(diǎn)。（她四歲便為波蘭著名攝影師做模特，如今這幅照片掛在古根海姆藝術(shù)館里。伊萬有個朋友以她為原型，寫了一系列兒童讀物。在她十周歲生日時，便得到美國演員協(xié)會的入會卡。）克里斯汀熱切地望著她，一個長相普通的青春期少女，面色紅潤，興高采烈，時不時向下拉一拉裹在身上的緊身裙。她的聽眾——一對穿著華貴的夫婦，那個愛爾蘭男演員和一位戴著呢帽的女士——似乎聽得入了迷，他們的眼中閃耀著鼓勵的光芒，就像看著自己的孩子在蹣跚學(xué)步。在克里斯汀家里，從未給過孩子們這樣的目光。如果她媽媽在，一定會斥責(zé)皮婭愛炫耀顯擺，而克里斯汀卻覺得，她是個了不起的姑娘。

克里斯汀抬頭望向露臺，一個身著阿瑪尼、頭發(fā)灰白的男人站在那兒，一邊抽煙，一邊戴著藍(lán)牙耳機(jī)打電話。就在這時，一個漂亮的男孩走過來，打斷了他的通話，想問他借個火。金發(fā)男孩非常年輕，穿一件帶有佩斯利花紋的藍(lán)色絲質(zhì)襯衣，那樣的花紋，就像畫在他皮膚上一樣。

除了紐約，我哪兒也待不下去，伊萬過去常常這樣說。對十九歲的克里斯汀來說，紐約不僅是現(xiàn)代文明的頂峰，更是中心；它是世界上最重要的地方。后來，湯米生病了，日漸枯槁，這個城市便成了他的墓地，一座大而擁擠的墳?zāi)?。他最后的日子在市里的醫(yī)院度過。他那有錢的情人支付了醫(yī)藥費(fèi)，但睡在他床邊椅子上的，卻只有克里斯汀。

一個吻落在她裸露的香肩上，馬汀回來了，手里端著酒?！拔抑?，這很過分。本想拍拍你的肩膀，只是騰不出手來?！彼丫票f給她，“怎么？派對的男主角還沒來？”

“還沒。”屋外，那兩個人還靠在墻上，臉淹沒在黑暗中。他們滅了手中的煙，每人又重新點(diǎn)上一支。這一次，男孩湊過去，護(hù)住男人的手，想要穩(wěn)住火苗。

馬汀向不遠(yuǎn)處的熟人揮了揮手，轉(zhuǎn)過頭來說：“太無聊了，跟我說說你和伊萬的故事吧?！?/p>

克里斯汀臉色一變。“我十五年沒見他了。我都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來?！毖埡龊跻饬系爻霈F(xiàn)在她面前。從大學(xué)畢業(yè)后，她搬過五六次家。拿著富爾布萊特獎學(xué)金去過法國，回來讀了研究生，之后又去了法國，回來后在芝加哥短暫訪學(xué)。如今，又一次地，她開車帶著自己的家當(dāng)，橫穿大半個美國來到紐約。

“我父母都找不到我，”她說，“我也搞不清楚他怎么會有我的地址?！?/p>

馬汀皺了皺眉說，“不是貝絲邀請你的嗎？”

“我從沒見過她?！笨死锼雇∮殖巴馄沉艘谎?，那兩個人已經(jīng)不見了。她心底涌起一絲失望，而后轉(zhuǎn)成震驚：伊萬從露臺上走過來——一個人，手插在口袋里，就像她施魔法把他從空氣中召喚出來似的。

屋子里突然安靜下來。

“對不起，”她低聲說，快步穿過擁擠的人群。

克里斯汀從沒跟伊萬上過床。事實上，她甚至從沒考慮過跟他上床：他戴著婚戒，他的老婆和孩子在紐約等著他。相反，他們做的事，看上去并沒什么惡意，至少不像通奸那么嚴(yán)重?？死锼雇?nèi)心很保守，對“通奸”這個詞，她以為遠(yuǎn)遠(yuǎn)沾不上邊。

后來，她才明白自己錯得多么離譜。從那之后，她和任何一個情人交往時，伊萬·波利森科的影子總在屋頂上空盤旋。

她為伊萬坐在那里，就像模特為藝術(shù)家擺造型一樣，這是伊萬第一次讓她這么做時的解釋。那是一個周末的晚上，夜很深了，長時間的排練剛剛結(jié)束。在他的公寓里，伊萬專心地盯著她脫掉自己的衣服。在褪去內(nèi)衣和底褲時，克里斯汀有些猶豫。

你所有的一切，伊萬說，我需要全部看到。

她赤身裸體，等待伊萬下一步的指示。她有時躺在地上，有時躺在床上或客廳的沙發(fā)上。他的床，總是鋪著干凈潔白的床單。她平躺著，眼睛看向伊萬。他長時間盯著她，眼睛微合，雙臂交叉在胸前。他有時會要求她側(cè)躺或俯臥，舉起雙手或打開雙腿?？墒?，他并沒有撫摸她，或者自慰。

“謝謝你，親愛的，”結(jié)束時他會這樣說。這句話意味著，她該穿上衣服，立刻消失，好讓他獨(dú)自回味剛剛她那些鮮活的畫面。

他們并排坐在黑暗的露臺上?！案嬖V我，”伊萬說，“有關(guān)你的一切?！?/p>

她滔滔不絕地講述起自己的生活：拿了法國文學(xué)博士，獲了富爾布萊特獎學(xué)金，剛剛在加利福尼亞得到終身制教職。

伊萬點(diǎn)上一支煙?！澳悴辉賹懽?，真是可惜。我本以為你會繼續(xù)寫作的，那時你很有天賦。”

克里斯汀聽了，高興得臉都有些發(fā)燙。

“我嘗試過一段時間，”她說?！昂髞肀惴艞壛?，讀了研究生。沒關(guān)系，”她又好像不太相信自己的話，匆忙加上一句：“現(xiàn)在我很開心。”

“但我可一點(diǎn)也不開心。我很震驚，你竟然背棄了劇場?！?/p>

這是很久以前的一句臺詞：伊萬正在扮演那個受傷的女主角。而克里斯汀的角色，便是安撫他?！拔也]有完全背棄劇場，”她說?！拔业恼n程也會講到拉辛和高乃依?！?/p>

“現(xiàn)在你的學(xué)生還對古典戲劇感興趣？” 他不可置信地看著她。

“其實我都不知道他們究竟對文學(xué)還有沒有興趣，就是這樣?！?/p>

“文學(xué)是供人閱讀的，”他大聲說，“拉辛和高乃依可沒打算讓觀眾閱讀自己的作品?！?/p>

他盯著克里斯汀看了半天，依舊是她記憶中那雙熱切深邃的眼睛。在他公寓的暗處，那雙只剩下黑色瞳孔的眼睛?！澳愕呐笥褱自趺礃恿?？”他問。“他是個很有天賦的人?！?/p>

克里斯汀臉上的笑容戛然而止。很有天賦的人。她突然意識到，這句話其實毫無意義，只是伊萬為了夸獎學(xué)生隨口說的。他今晚說過多少遍？在這間喧鬧的屋子里，大概都是有天賦的人吧。

“我不清楚?！彼鲋e道?！拔覀兒芫靡郧氨闶チ寺?lián)系?！?/p>

“爸爸！”

克里斯汀轉(zhuǎn)過頭。皮婭手里端著酒，朝露臺這邊走來。

“親愛的?！币寥f站起身?！翱死锼雇。瑏硪娨娢疫@一生最大的成就——我的女兒皮婭?！?/p>

皮婭伸出端過酒杯后還略帶潮濕的手?！昂芨吲d見到你。”這是一句人們常用的問候語，用來問候那些本該認(rèn)識卻想不起來的陌生人?？死锼雇ζI的鎮(zhèn)定自若感到詫異。她開始想象十七歲的自己，在平時上學(xué)的日子這么晚外出，穿著這樣的裙子，光明正大地在父母面前喝酒；想象十七歲的克里斯汀在這樣的場合里，受到稱贊、表揚(yáng)和褒獎，成為大人眼中耀眼的明星。然而，這樣的形象卻無法在她腦海中成形，她想象不出這樣的自己。

伊萬親了親皮婭的額頭?！耙呀?jīng)十一點(diǎn)了。你快變回南瓜了① ?！?/p>

“再待一個小時嘛，”皮婭說?！暗搅宋缫箷r分我將會噗地消失不見！”

“你啥也不會錯過。沒有你，派對很快就會散場?！币寥f溫柔地看著皮婭，語調(diào)中有幾分調(diào)情?？死锼雇∥咐锩土业胤v著，涌起一波又一波惡心。嫉妒是一種身體情緒，就像某種惡性寄生蟲，在內(nèi)臟中不斷滋生。

他們目視著皮婭踩著高跟鞋一搖一擺地消失在黑暗中。

“她明早還有SAT考試，”伊萬解釋道?！罢f好十一點(diǎn)就走。”

“那她怎么回家？”此時，克里斯汀意識到，得對皮婭裝出幾分關(guān)心，整個場子都對這個姑娘著迷，她也不能例外。但其實今晚，她已經(jīng)聽了太多關(guān)于伊萬女兒的事，多到她煩了。

“貝絲的父母給皮婭買了輛車，她男友是今晚指定的司機(jī)，他不喝酒?！币寥f指了指露臺的角落，皮婭正在那兒和一位金發(fā)男孩共同抽著一支煙，男孩穿著帶有佩斯利花紋的藍(lán)色襯衣。

“是他？”克里斯汀驚詫道。

（可能，她的想法有些偏激。也可能——在紐約，對湯米的思念像孤魂野鬼般緊緊箍著她——讓她無處可逃。）

“你住哪兒？”伊萬問道。

當(dāng)克里斯汀說出酒店名字時，他若有所思地點(diǎn)點(diǎn)頭。“待會我去找你，咱們喝一杯?！?/p>

他深邃的眼睛，像激光般把她穿透，仿佛能看到她裸露的肌膚。當(dāng)然，這不就是她今晚來的目的么：讓他這樣看著她。

她的心臟怦怦直跳，“那你妻子怎么辦？”

他故意優(yōu)雅地聳了聳肩，像是一位伸展中的舞者。

“嘉賓名單本就是貝絲定的。她知道，我喜歡驚喜?！?/p>

伊萬捧起她的手，放在自己掌心。“再怎么說，這是我的夜晚，你是我的禮物。”

屋里冷氣十足?？死锼雇≡诎膳_找了個位子坐下來，凍得不停發(fā)抖。她向侍者招了招手，從裝滿小吃的托盤中每樣都取了一點(diǎn)兒：一塊蛋餅，一個烤雞串，一塊番茄吐司。一邊吃著，一邊回想著與伊萬一起度過的那些昏暗的午后，想著校外那間空蕩蕩的公寓，那倒映在窗臺上的殘影，以及他那渴求的目光，仿佛相機(jī)般咔嚓作響。她走之后，伊萬又如何處理腦中的畫面呢？她原以為，那些畫面只屬于他一個人?，F(xiàn)在，她卻想象著伊萬打電話給城里的妻子：那個女孩剛來過，她坐在那兒供我觀賞。

一直以來，貝絲其實什么都清楚。

而天真的克里斯汀卻從沒想過：那些與伊萬待在一起的秘密午后，那些像烙印般刻在她腦海里的火熱時光，其實根本不是秘密。事實上，她是包含在伊萬婚姻協(xié)議中的一部分。伊萬喜歡女人。他的工作經(jīng)常出差到洛杉磯和倫敦，到劇院和校園。于是他的妻子，非常實際地，給了他一定的自由：只可遠(yuǎn)觀，不可褻玩。

“原來你在這兒。”馬汀把手放在她肩膀上。克里斯汀有意識地讓自己靠近他的手，感受那活生生的熱量。

“我看到你和伊萬在露臺上。本想過去，但他看上去要吃了我似的。你凍壞了?！彼f著，揉搓著她的胳膊。

他從她盤子里拿了顆橄欖放在口中。

“艾利克斯·汀斯利在這兒，他的劇本廣受好評。你看過嗎？”

“我一點(diǎn)兒也沒看過，”她說。

“太讓人高興了。我也對劇院煩得要死。”他眼睛轉(zhuǎn)了轉(zhuǎn)。“我去跟汀斯利打個招呼，要不他該走了。別走開，我可不想再次失去你?！?/p>

克里斯汀看著他穿過擁擠的人群，人群里盡是些有天賦的人：相互排練的演員，自言自語的導(dǎo)演，試演臺詞的劇作家。劇院的人們天生適合用來欣賞，然而克里斯汀不止一次地想，其實他們只適合遠(yuǎn)距離欣賞，從劇院的看臺上，在昏暗的燈光下。他們那些復(fù)雜的私生活——伊萬的，貝絲的，湯米的——最好還是留在暗處。只有拉辛和高乃依，那些已死去三百多年的大師們，才適合拿出來研究。畢竟，他們那怪誕的激情屬于過去。

“感謝上帝！這兒有把椅子?！?/p>

克里斯汀轉(zhuǎn)過身。皮婭重重地坐在她身邊的椅子上，脫下一只高跟鞋?！澳_疼死了。你是怎么穿著它們走路的？”她微醺，看上去有些疲憊，臉上的妝也花了。

“說真的，只要能坐就別站著。嘗試一下整晚都坐著?！逼I內(nèi)衣的帶子從肩頭滑下，克里斯汀忍住想幫她調(diào)整一下的沖動。要是她媽媽在，肯定這么做了。

“你看見賈斯汀了嗎？”

克里斯汀想了一下才反應(yīng)過來，賈斯汀是她男朋友。皮婭一生下來便是名人，想必認(rèn)為周圍每個人都對她的生活了如指掌。當(dāng)然，大部分情況下是這樣的。

“他本該開車送我回家？回蒙特克萊爾？太好啦！我都餓壞了。”她看了看克里斯汀盤中的吐司。“為了穿下這條裙子，我已經(jīng)一星期沒吃面包了。”

“派對結(jié)束了，”克里斯汀說，把餐盤遞給皮婭。

皮婭接過餐盤，沖克里斯汀感激地笑了笑。她的手胖乎乎的，像兩三歲孩子的手。她兩口就吞下了吐司。這孩子真是餓壞了，克里斯汀想，要是我能有一整塊面包喂她就好了。

她看著皮婭穿著高跟鞋搖搖晃晃地走了，想著：十七歲，這才是十七歲的樣子。當(dāng)她坐著讓伊萬欣賞的時候，還是個大二的學(xué)生，只比皮婭大兩歲。

凌晨一點(diǎn)，喧囂的人群漸漸散去?？死锼雇∵h(yuǎn)遠(yuǎn)地注視著伊萬，他被一群又一群熱情的支持者們包圍著。

“我想走了，”她對馬汀說。

“我也是，”他快速回答著，一口喝完杯中的酒?！拔覀冏甙??！?/p>

許多年后，她總是禁不住回想，要是那天她回酒店等著伊萬，那一夜又將會如何度過。還是像過去一樣坐在那兒供他欣賞嗎？還是那樣一絲不動沉默不語嗎？還是那樣沒人撫摸沒人疼愛嗎？貝絲的禮物，究竟是如何定義的呢？

然而那一晚，她在出租車?yán)锱c馬汀激吻。讓幽靈在頭頂盤旋吧：馬汀的身體是實實在在的，他的雙臂，他的手，他的肩，他的嘴唇溫暖而熱烈。什么我都答應(yīng)，她想。一切都給你。

后來，她躺在馬汀床上，想象著伊萬來到她城中的酒店，等著前臺給她房間打電話。后來，她知道由于他關(guān)掉手機(jī)，錯過了一個重要的電話。新澤西州警方在州際高速公路上發(fā)現(xiàn)皮婭的車，它撞上了旁邊的混凝土護(hù)欄，皮婭在駕駛座前不省人事。要是在十幾年前，那時還沒有安全氣囊，她準(zhǔn)會被甩出擋風(fēng)玻璃之外。而現(xiàn)在，巨大的氣囊快速膨脹，牢牢地?fù)踝×怂Ｋ膫麆莶⒉粐?yán)重，但無法趕上次日的SAT考試了。她在私立醫(yī)院待了兩天，屋子里滿是鮮花。白天，她接待著絡(luò)繹不絕的訪客。晚上，她的爸爸守在床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