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婷
自古以來,小氣的男人雖不必遭道德方面的譴責,卻被挖苦得體無完膚。
我老爸在上世紀七十年代因為是“右派”,淪落到去火車站幫人扛包。有一年年關時,火車站廣場上一圈人圍著一個中年教師,教師丟了錢包,便脫下厚絨衣,想換9元錢買一張回家的火車票。絨衣全新,價值9元錢,外加12尺布票。老爸把10元塞在教師手里,抖開絨衣披到他身上,說:“我這錢也是做苦力掙的。給你留個地址,到家后給我郵錢來。”不久,我們果然收到匯款,還有一小包紅菇。
很多年前每次到北京開會,顧城夫婦到賓館看我,必騎自行車。我們往往聊得正酣時,顧城突然驚覺地開窗探頭,檢視自行車是否還在。其實從他家到賓館,乘地鐵既方便又便宜,那時車票只要一毛錢。謝燁說:“正是為了省這一毛錢,我們才騎車的。”
那時的錢實在,顧城的稿費幾乎都是三元五元地來,有一次竟來了一筆50元巨款。夫婦倆歡天喜地步行穿過公園,到儲蓄所去存款。次日早晨,他們想起需買面粉和大白菜,便攜手去銀行取10元錢出來。下午又想到還得換自行車輪胎,又去取了10元。儲蓄所出納忍無可忍,說:“你們可以不可以把錢一起取走?”
旁聽者無不捧腹。顧城沮喪地說:“就因為來回地走路,鞋底又磨穿了一個大洞,遂又要取款買鞋?!?/p>
這是窮,不是小氣。因為那天中午,好幾個寫詩的朋友一起到鄰近的小飯鋪吃午飯,只要了極便宜的涼面和馬尿味的塑料杯裝啤酒。其他幾條漢子侃詩侃累了,目光炯炯地圍坐在小方桌前等飯吃,唯有顧城起身到柜臺前與我爭付款,把一張10元的鈔票幾乎揉爛了。
到了今天,文壇里不是仍有個刻薄的笑話嗎,說是京都有位著名男作家,收入甚豐,如果他向你敬煙,你是一定不能接的,因為那煙必定發(fā)霉了。
和小氣的男人同道,腰包鼓鼓的話,只需手掏得勤快些,便可自詡管仲,因此豪氣頓生。但是,若與愛撒謊的女人共處,你得提高警惕了。
我插隊時,兵團里有位女知青,遍告眾人,說她大串聯(lián)時去了上海電影制片廠,好多名演員圍著她指指點點:“瞧那眼睛多美啊,簡直是明星坯子!”后來證實了,她非但沒有到過上海,也從未走出過她生長的小城市。她反詰道:“你們聽錯了,那些話是上影廠的演員大串聯(lián)時來廈門,她們見到我時說的?!被锇閭円宦牐娂娖沧?。
此后,她捕風捉影的本領已發(fā)展到無中生有的地步,且見縫插針,無孔不入。她常常一星期都不洗澡不更衣,只灑點花露水,在小圓鏡前,仔細撕開糾結一團的劉海,一根一根整齊擺好。然后一個知青點一個知青點去閑聊,即興創(chuàng)作一些緋聞,一些軼事,一些隱私以饗聽眾。常常的不是突然有一位滿臉漲紅的男知青闖進宿舍咆哮找她算賬,就是她被四五個女知青堵在茅房會審。她不能自圓其說,最后哭泣求饒,吃了幾個耳光。
她因此不斷換地方,調工作,沒有知心朋友。過了很多年,我才發(fā)覺在知青中曾流傳她寫的一兩首詩,原是從我抽屜偷出去的。而她已像一只跳棋,越跳越遠了。
十多年后,我再此見到這位攪水女人,她剛剛結束了第二次婚姻。她洋洋自得地說她供職于外貿要害部門,財源滾滾,人際關系八面來風。前者姑且聽之,后者我倒有些相信,此婦人能在商界翻云覆雨,好比把一只母狐放到狼群中去,各得其所矣。
男人小氣,大多獨善其身,并不傷人,照樣做得朋友。他們的小笑話拿來開胃,可下酒,可健身。和撒謊的女人做朋友,好比在蚊蟻云集的沼澤地宿夜,你生火熏煙,拉好蚊帳,仔細搽好防蚊油,誰知污水卻從你腳下滲進來了。
編輯 魏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