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小黛

那是一堂語文公開課，教研室的領(lǐng)導(dǎo)在后面齊齊地坐了一排。

許言在眾目睽睽下推開門，一聲爽朗的“報告”，打斷了班主任的“落霞與孤鶩齊飛”，也把教室里沉悶的空氣撞得支離破碎。

我側(cè)過臉看他。午后的陽光從他背后傾瀉而來，宛如童話中的神跡。他的雙手很隨意地插在口袋里，一雙眸子燦若星光。

我想，這真是一個魔法降臨的時刻。

1

那天下課，班主任在教研室里義憤填膺地講，這個許言就是高二（3）班的害群之馬。我撲哧一笑，是啊，他每次考試拖班級的平均分不說，還在這么重要的公開課上遲到，害得班主任當(dāng)場忘記“秋水共長天一色”，卡在講臺上狼狽不堪。

我抱著下節(jié)課要用的教學(xué)儀器，退出了教研室。走過樓梯的拐角，看見旗桿下站著一個頎長的身影，依然是雙手插在口袋里，一副玩世不恭的姿態(tài)。

過往的女生指指點點地議論，看那邊罰站的男生，長得好清秀??！

我的眼睛變得越來越不安分。上課的時候總想把視線轉(zhuǎn)移45度，看他躲在一大摞書后面玩PSP，神情和我做數(shù)學(xué)題時一樣專注；政治課上他總愛睡覺，睫毛微微翕動，嘴唇像擦了唇蜜一樣紅潤；英語課上他喜歡發(fā)呆，如果被抽到回答問題，那帶著磁性的聲音簡直堪比天籟——雖然念得不標準。有時候我看得過于認真，冷不丁就會從講臺上飛來一個粉筆頭，砸中我的腦袋。

可是粉筆頭也無法阻擋我日益瘋長的窺視欲。課間操的時候我把門反鎖，悄悄去翻他的桌屜，里面像個雜貨鋪一樣什么都有：卷了邊的《海賊王》，拆了封的塔羅牌，還有一個粉紅色的小紙袋，裝了滿滿的情書，大多來自鄰班的小美女張穎。

我是個好學(xué)生，可以輕而易舉地考取年級第一名，我還是班長，老師和同學(xué)都很喜歡我?？稍S言就像是我的反面，他總是穩(wěn)穩(wěn)地占據(jù)倒數(shù)第一的位置，平時沉默寡言，一放學(xué)就跑去網(wǎng)吧玩CS。

所以丘比特的箭一定是射歪了，才會讓我喜歡上一個與自己完全不同的人。

那天，我趁自習(xí)課偷偷跑去車棚，把許言的捷安特扎了一個洞。看著癟下去的車胎，我心想：是誰說初戀讓人盲目來著，沒準還讓人變得聰明呢？放學(xué)后，我就躲在教學(xué)樓旁的樹蔭下，推著我的公主車。等到那個清秀的身影走出車棚，我連忙跨上單車，遙遙地跟在后面。

嗨，許言，自行車沒氣了？那就騎我的車吧！我在心里一遍一遍地練習(xí)：臉上不能太興奮，要帶著關(guān)切；語調(diào)也不能顫抖，要自然?？墒潜M管下了無數(shù)次決心，我也沒勇氣真的騎到他身邊。

走到十字路口，許言停了下來，對面已換了紅燈，這時我已經(jīng)離他很近了，我的心怦怦直跳，擔(dān)心他一轉(zhuǎn)臉就會看見我。正在猶豫要不要上前打招呼時，許言卻“啊”了一聲，向前緊跑兩步，從地上抱起一團白白的東西，已經(jīng)開動的車輛紛紛鳴笛。

我定睛一看，他懷里抱著一只臟兮兮的流浪狗，頭頂?shù)拿l(fā)都脫落了，很丑的樣子。許言抱著它，寵溺地說：“乖，等綠燈再過去吧?！?/p>

那一瞬間，我心里溢滿了暖暖的感動。腦海里竟然幻化出唐伯虎第一次見到秋香時的獨白，原來這世界上最美麗的，就是充滿愛心的微笑。

正在胡思亂想著，這邊許言已經(jīng)回了頭，他的嘴角彎成好看的弧度，額發(fā)在晚風(fēng)中飛揚。他沖著我招了招手，喊道：“班長，我騎車帶著你好吧？”

那天，許言騎車帶著我?guī)缀趵@了半個城，我們聊《火影忍者》最新的劇情，聊塔羅牌的釋義，還有穿越火線新增的地圖和槍支。聊到盡興時，許言感慨，沒想到好學(xué)生也這么愛玩。

我在那一刻沉默了，他不會知道，我是為了接近他才連夜躲在被子里看《火影忍者》的，甚至趁媽媽不在家的時候打開電腦玩穿越火線，曾經(jīng)我是多么不齒于做學(xué)習(xí)之外的那些“閑事”啊，可見初戀真的讓人盲目。

這是我的小秘密。

當(dāng)我們把所有能聊的內(nèi)容都聊了一遍的時候，兩個人一起沉默了。我看著許言寬闊的后背，忽然想，如果倚上去，應(yīng)該會很有安全感吧？這時，前面忽然傳來一句：“你冷嗎？”

我這才意識到冬天凜冽的風(fēng)已經(jīng)吹得我涕淚橫流了。我把手放在嘴邊哈著氣，說：“還好，手很冷?！?/p>

“要不要我把手套給你？”

我連忙推辭：“你騎著車呢，還是戴著手套吧?！?/p>

許言一邊說沒事，一邊把左手背到身后。我還以為他要我摘下他的手套，可是仔細一看，他并沒有把手套遞過來。他的手就那樣貼在背上，發(fā)出一種讓我心動的訊號。

于是，我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心里。

車水馬龍，燈火通明，眼前的一切都迅速退出了我的感官，只有來自掌心的那些溫?zé)?，如繁花開遍整個春天，姹紫嫣紅。

2

第二天，班里來了新的數(shù)學(xué)老師。我去抱教學(xué)器材時聽到她在辦公室兇巴巴地說：“這一次誰不交作業(yè)，就在外面罰站一整天?！蔽彝饷婊颐擅傻奶欤肫鸾裉煸缟显S言穿了那么少的衣服，于是趕緊回教室攔住科代表，把自己的卷子翻出來，寫上了許言的名字。

結(jié)果卻出乎意料，全班只有我和許言沒有交作業(yè)。數(shù)學(xué)老師冷著臉，讓我們站出去。經(jīng)過講臺時，她對著我恨鐵不成鋼似的說了一句：“江歡夏，你已經(jīng)墮落到和這種學(xué)生一起罰站了。”不知道是不是我眼睛花了，我好像看見走在前面的許言，身子不自覺地抖了一下。

那天真的很冷，天氣預(yù)報說是零下9度，可是我覺得只要和許言站在一起，哪怕是在北極也會如沐春風(fēng)。

身邊的少年翩然而立，粉雕玉琢的側(cè)臉，完美得好像一幅畫卷。我想跟他說昨天晚上火影又講了新的故事，我在文具店里買到了海賊王的扭蛋，穿越火線我已經(jīng)升級到了下士2，我還想跟他說，馬上就要月考了，如果他愿意，可以來找我補習(xí)。

可是我還什么都沒來得及說，許言就已經(jīng)掉過臉，冷冷地說：“江歡夏，我去對面的網(wǎng)吧上網(wǎng)了?！?/p>

我“哦”了一聲，抬起頭，天上明明沒有下雨，為什么我的眼底都是淚呢？

考試的前一天，我在校外看見了許言，還有他身邊艷若桃李的女孩，是鄰班的張穎。她在老師和家長中口碑極差，卻是我們爭相羨慕的對象。因為只有她敢在16歲的年紀燙一頭絢麗的煙花，即使是冬天也要穿低領(lǐng)的T恤。她的脖子多么修長啊，眼神也那么妖嬈，我看著玻璃上反射的自己，清湯掛面似的中長發(fā)，過時的羽絨服上還印著小熊維尼的圖案，像個土里土氣的村姑。

可是我竟然那么沒有自知之明地跑過去了，還拉了一下許言的袖口。我說：“為什么會這樣？”

許言看著我，那眼神冷得我都快不認識他了，他說：“江歡夏，我和你之間什么都沒有，是你想多了。”

我還要開口，卻被張穎一把推開，我踩在冰上重重地跌了一跤，腦袋磕在馬路沿兒上，生生地疼。許言沒有來扶我，只有張穎在耳邊一字一句地警告：“以后，不許你靠近許言?！?/p>

3

不就是成績差么，不就是煙花燙么？——我也可以。

成績單出來的時候全班同學(xué)都傻了跟，只有一個人無動于衷。我把他叫到操場上，給他看我新做的發(fā)型，還有偷媽媽的錢買來的廉價卻時尚的衣服，我的鎖骨突兀地暴露在冬天的空氣里，腳趾被高跟鞋磨得生疼。

我把成績單遞給他，那上面我們的名字緊緊地連在了一起，我想我是瘋了，如果這樣可以留住我的少年，我將義無反顧。

許言根本沒有接那張成績單，他看著我濃妝艷抹的臉龐，冷冷地說：“你還不明白么，我不喜歡你，不管你變成了什么樣，這都是事實?！?/p>

然后，在我抱住他哭泣的同時，教導(dǎo)主任從天而降。

許言被迫離開了這所重點高中，轉(zhuǎn)學(xué)到鄰市。我被出差回來的父母抓到，整日在家里反省。至于學(xué)校里，到處都流傳著優(yōu)等生江歡夏被不良少年許言帶壞了的消息。那像是由我引起的一場海嘯，老師和家長整日面色凝重，研究如何營救我這個迷途少女。

其實那段時間，我每天都在自己的小屋里疊星星，我把自己的愧疚和戀慕都疊進星星里，我知道當(dāng)初他的父母花了多少錢才把他送來這所高中，卻因為我一個強迫式的擁抱而被迫背井離鄉(xiāng)。那是我欠他的。

疊夠9 999顆星星以后，我把它們裝在一個易碎的玻璃瓶里，擠了3個小時的火車去找許言。一路上我小心翼翼地呵護著懷里的瓶子，生怕一個不小心，一切都會碎掉。

可是，當(dāng)我把瓶子交給他的時候，他卻露出了厭惡的表情。

“拿走?！彼铝酥鹂土?。

我的眼淚一下子就出來了。我說：“我只是想跟你道歉?！?/p>

許言冷冷地說：“用不著。把這東西拿走?！?/p>

我不肯接，我說：“你如果不要的話，就扔掉吧。”說完我轉(zhuǎn)過身走了，身后“嘭”的一聲響，瓶子的碎片和星星一起滾過我的腳邊。我沒有回頭，我不敢看那碎了一地的，我曾經(jīng)的小幸福。

扔掉吧，就如同扔掉我卑微的感情。

4

一年后，我考上了大學(xué)，對得起所有人對我的期望。只是在大學(xué)里，再也沒有一個人雙手插在口袋里，站在我面前綻開陽光般的微笑；再也沒有人問我冷不冷，然后讓我把手放在他的手心里了。

大二那年剛開學(xué)，系里組織了一場演講比賽，我是反方二辯。比賽進行到10分鐘的時候，對方的四辯才慢悠悠地推開門，喊了聲“報告”。那一刻，我有了一瞬間的恍惚，別過臉，立在報告廳門口的人，竟然真的是許言。他比幾年前高了，瘦了，眼神清澈如一泓寧靜的湖水。

彼時正好輪到他做總結(jié)陳詞，眾目睽睽之下，許言鎮(zhèn)定自若地走到自己的位置，雙手撐在桌子上問：“請問對方二辯有男朋友嗎？”

全場一片嘩然。我的臉紅得像個熟透的番茄，心怦怦直跳。我說：“這跟你沒有關(guān)系?！?/p>

“請正面回答問題?！?/p>

“沒有，那又怎樣？”我倔犟地抬起頭。

“那，我做你的男朋友吧。”

頃刻間，掌聲雷動。很浪漫的橋段，不是嗎？可我的眼前卻幻化出那些決絕的畫面，他和張穎牽在一起的手，他冷漠的眼神，還有支離破碎的星星瓶。

許言，你薄情如此，還準備把我當(dāng)成你隨叫隨到的備胎嗎？

我心里涌起一種屈辱感，于是，我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大聲地說：“不行?！?/p>

失魂落魄地回到寢室，才發(fā)現(xiàn)床上放著一個漂亮的紙盒，舍友說是一年級的學(xué)弟氣喘吁吁地送上來的。

我疑惑地打開盒子，然后眼淚一滴一滴地掉下來。

那里面赫然是一個用502膠粘好的、千瘡百孔的星星瓶，瓶子上還貼著一句話：9 999顆心，都被我冰封在了這里。

下面壓著一張數(shù)學(xué)試卷，上面是我的筆跡寫著他的名。

原來真的不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只是當(dāng)時年少，自卑情緒作祟，害怕我會淪為和他一樣的差等生，所以寧可走開，也要保全我的完美。

我閉上眼睛，感到時光在呼呼啦啦地后退，我仿佛依舊是那個患得患失的小女孩，心心念念地牽掛著自己的小幸福。曾以為天大地大的傷，現(xiàn)在回想起來，卻恰恰是最隱忍的保護。而那些發(fā)生在青春里的、不合時宜的愛戀，或許唯有將其冰封起來，才能在未來開啟的那一刻，依然純潔如初。

我擦干眼淚，推開窗戶，許言就站在合歡樹下，仰著頭，雙手插在口袋里，嘴角的笑意云淡風(fēng)輕。我喊了一聲，他揮揮手，回眸深情一如往昔。

編輯/丁俊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