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妖寂寂

1

夏天到了，我很不喜歡。侯老師居然讓我和方南坐一起，我更不喜歡。

方南是我們班學(xué)習(xí)成績最差的男生，但我討厭他并不是因為這個，而是源于他下巴上的黑色胎記實在太礙眼——我每看見一次心里就會像被針扎到那樣抽搐一下。

那塊鴿子蛋大小的黑色胎記，讓方南擁有了一個很難聽的綽號——黑下巴。有些調(diào)皮的同學(xué)甚至有時候會當(dāng)面這樣叫他，可奇怪的是方南卻從來都不覺得有什么不妥，總是大大方方地就應(yīng)了。這讓我覺得有點兒難受，但我不知道我是為他感到難受，還是為自己感到難受。

是的，我不會告訴你們，黑色的胎記，我也有。

剛調(diào)好新座位的那天，天氣真是悶熱到極點，課間我拿起書本來當(dāng)扇子扇風(fēng)，方南扭過頭來看著我說：“天氣都這么熱了，你怎么還不穿短袖？”

我停下手中的動作，瞥了他一眼，什么也沒說。

我是個寡言少語的女生，獨來獨往，平時不怎么愛說話，這樣的我在同學(xué)們看來有點孤傲的味道，大家也不怎么主動接近我。但是方南卻一副自來熟的樣子，還沒把凳子捂熱呢，他就一會兒找我借鋼筆一會兒找我借橡皮，我一邊瞪他一邊不情愿地遞過去的時候，他就咧開嘴沖著我嘿嘿地笑。

那笑容，要多討厭就有多討厭。

2

“哎呀！”自習(xí)課上，方南忽然驚叫了一聲。

頓時同學(xué)們的目光刷刷刷地向我們座位這邊投射過來，讓向來沉默低調(diào)的我，瞬間生出幾絲類似做了壞事無處藏身的尷尬。我不禁在心里暗罵起自己來：郝苗苗你也太沒出息了，破壞紀(jì)律的又不是你，你說你心虛個啥……

白了肇事者一眼，我正準(zhǔn)備低頭繼續(xù)寫我的作業(yè)，后桌的同學(xué)卻指著我的左邊衣袖用尖銳的聲音喊起來：“郝苗苗你的襯衫！”

我一看，完了，新買的白襯衫的袖口上星星點點的都是墨汁滲開的痕跡。

我兩道怒視掃向方南，他終于回過神來丟下手中的鋼筆，慌不迭地抓起紙巾遞給我。

“對不起啊，我?guī)湍阆春貌缓?？”方南問?/p>

我沒有說話。

“要不，我賠你？”他小心翼翼的。

“算了，不用?！蔽覔u搖頭，把染成黑色的紙巾攥成團(tuán)狀丟進(jìn)垃圾桶，然后若無其事地寫作業(yè)去了。

放學(xué)后，方南叫住了我：“你把袖口挽上去，臟的部分就可以藏起來了?！?/p>

我問他：“為什么要藏起來？”

他怔了一下，說：“難道你不覺得難看嗎？”

“是嗎，你臉上的‘墨跡也挺難看的，怎么不見你把它藏起來？”脫口而出這句話后，我立刻就有點兒后悔了。我把頭低了下去，不敢正視方南，因為他此刻臉上錯愕的神情，比他下巴上的黑色胎記更讓我難受。我發(fā)誓，我平時并不是這么尖酸刻薄的。

我咬咬嘴唇，轉(zhuǎn)身跑開了。

3

過完周末再回學(xué)校，看到方南時我心里還是有點兒不安。我想他一定會很恨我吧，畢竟我對他說了那么傷人的話。但是我錯了，方南好像完全忘記了這回事，還給我?guī)硪还夼Ｄ烫牵枰员磉_(dá)對弄臟我衣服的歉意。

我的不安變成了羞愧。方南的誠懇和大方忽然讓我覺得，其實他沒有那么討厭。

課間的時候我被老師叫到了辦公室?！昂旅缑?，你愿意參加年級的合唱團(tuán)嗎？”老師推推鼻梁上的眼鏡，若有所思地看著我問。

“什么？”我懷疑自己聽錯了。

“年級的合唱團(tuán)，你愿意參加嗎，有同學(xué)推薦你呢！”老師說。

從辦公室出來后，接下來的一整天我都陷在一種又糾結(jié)又復(fù)雜的情緒中。等到方南第三次詢問我的時候，我終于忍不住和他說了。

“嘿嘿，”男生的聲音興奮起來，“沒想到吧，這位神秘的推薦者就是我！”

我瞪大了眼睛望著他，原來是方南發(fā)現(xiàn)我抄了厚厚的一筆記本歌詞，猜想我肯定喜歡唱歌，而且雖然我不愛說話，但嗓音還是很不錯的，便向老師推薦了我。聽了他的解釋后我沉默了，他猜得沒錯，我是喜歡唱歌，而且是非常非常喜歡，但是參加合唱團(tuán)要和那么多的人站在一起，還要穿著無袖的連衣裙參加演出……

掙扎了幾天，我最終還是拒絕了老師的邀請。我還是習(xí)慣做那個沉默的我。

方南卻不死心地追著問我為什么。他說：“郝苗苗你真是個孬種，自己喜歡的東西為什么不勇敢地去嘗試，你就準(zhǔn)備一輩子都不跟人來往了嗎？”

我聽著他語氣里的憤憤不平，有點兒哀傷地盯著自己的左胳膊怔怔地出神。方南又怎么能知道，其實我真正害怕的不是和人來往，而是手臂上的秘密被人知道——那塊丑陋的黑色從我出生以來就盤踞在我長長的袖子之下。

我其實是個漂亮的女孩，但是它，讓我的自信心從來都不存在。

4

自從推薦我參加合唱團(tuán)不成之后，方南也許是恨鐵不成鋼，開始不再找我借東借西搭訕說話了。我心想這樣也挺好，起碼我不用老扭過頭去對著他的下巴。

然后有一天，我從桌肚子里摸出了厚厚的一個信封。

里面竟全是方南的照片，他穿著打了蝴蝶領(lǐng)結(jié)的藍(lán)色襯衫，手抓著無線話筒站在夢幻的彩色燈光下，天，他居然是在演出！那塊鴿子蛋大的黑色胎記在他化了淡妝的臉上，似乎顯得顏色更深更突兀了，但是我又不得不承認(rèn)，如果忽略掉方南下巴帶來的視覺不適，他站在舞臺上的氣場，仿佛天王一樣！

我的心里似有塊地方被隱隱約約地撼動了，把自己的缺陷暴露于人們的目光之下，就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而他居然還登上了舞臺，他的勇氣究竟從何而來？

放學(xué)的路上我第一次約了方南一起走，為的是聽他的故事。我猜，他是有故事的。

“你相信嗎，我曾經(jīng)很自卑，為我的胎記，”方南頓了頓，接著說：“那時候我走路都是低著頭的。我為此很埋怨我的媽媽，我埋怨她為什么把我生成這樣，她也覺得很抱歉，但是沒有辦法，因為她找算命先生給我算了命，說我必須帶著這個胎記?！?/p>

兩個人一陣沉默。我抬起頭問方南：“后來呢？”

方南的眼睛居然濕潤了，他低沉著嗓音告訴我，后來他媽媽在一場意外里去了天堂，臨走前，她緊緊攥著方南的手說對不起，她說：“千萬不要嫌棄它，就把它當(dāng)做是媽媽送給你的禮物吧！”

“媽媽的禮物，是媽媽的愛，沒什么好自卑的，就這樣，我想通了?！狈侥险f，“郝苗苗，很抱歉我給你家里打了電話，然后知道了你的秘密，你不會恨我吧？”

我伸手抹了一把不知何時濕掉的眼眶，對他搖了搖頭。

5

晚飯后，我像小時候那樣依偎著靠坐到沙發(fā)上的媽媽身邊，在她驚訝而激動的神情里，我輕輕地問：“媽媽，你前些日子給我買的新裙子沒送人吧？”

她點了點頭。我知道她每年夏天都會給我買短袖或無袖的裙子，雖然我從來都不穿。

“寶貝，其實一點都不難看，真的?！贝┲氯棺拥奈以阽R子里看到，站在我背后的媽媽，眼睛里蓄滿了淚水。第一次，我細(xì)細(xì)地端詳起鏡子里的自己，確實不難看，而且還很好看，鏡子里的明明是個像小仙女一樣的女孩兒，哪里是那個自卑、乖戾而又腹黑的小女巫呢？而左手臂上的黑色胎記，我第一次發(fā)覺，原來它是那么小，那么輕微，根本就不礙事。

我轉(zhuǎn)過身去輕輕地?fù)肀Я藡寢尅Ｔ谒郎嘏膽驯Ю?，我忽然明白了，因為愛，缺陷也可以成為一種美，所以我們可以不畏懼。我的內(nèi)心一下子充滿了力量，我暗暗決定，我要穿著這條新裙子去學(xué)校，我要報名參加合唱團(tuán)，我要和同學(xué)們交朋友……

對了，我還要給方南補課，因為他媽媽還有一個心愿，就是希望他的成績能好一點。

我相信以后，我們都會好好的，這是必須的。

編輯/丁俊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