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寒的冬季來臨了,我不免想起母親那條灰不溜秋的肥棉褲。有關(guān)棉褲的記憶突然間又在腦海里浮現(xiàn)了,似隱似現(xiàn)的感覺慢慢地清晰起來,思緒好像停擺的鐘,給了一點推力就緩緩啟動起來。棉褲的記憶像根堅韌的繩索捆綁著我的記憶,而且是那樣持久,那樣頑固,深深勒進我的印記里。
從我記事起,每到冬季,母親便從箱底翻出那條灰棉褲,只要她一穿上,母親立刻變成了半截缸,顯得那么臃腫,那么笨重。我小的時候,家里的日子過得很緊巴,母親沒有能力準備薄厚不等的幾條棉褲御寒,只有那一條肥棉褲由始至終陪伴著她度過整個冬天。這樣母親就把棉褲絮得很厚,母親又舍不得放多少新棉花,多是把舊棉絮彈彈,再重新絮進去,舊棉絮不保暖,只得多絮幾層,這樣做出來的棉褲自然就很厚,很笨,也很重,一條棉褲足有六七斤重。棉褲里子本應該用些輕薄的棉質(zhì)布料,但這樣的布不抗磨,穿不了半冬就磨透亮,露出棉絮,母親只好用些厚實的布料,且多是拼接的。這樣的棉褲打挺發(fā)硬,扔到地上能立起站住,厚實得沒法穿。
母親的棉褲是典型的“高腰緬襠綁褲腿”傳統(tǒng)棉褲,舊時棉褲的褲腰不像現(xiàn)在剛剛壓住肚臍,那時褲腰要高到胸部,這樣保暖擋風,整個上身也暖和。褲襠卻很肥,不留前開門,也沒有旁開門,大概是怕漏風不保溫,從褲襠到褲腰就是一個直筒子,上下一般粗,腰圍足有五尺多。穿著這樣的棉褲人下地了,褲襠卻還拖在炕沿上,平時緬一個大褶系在腰間,就像懷孕似的,笨得連腰都彎不下。那時不像現(xiàn)在,棉褲里邊又穿褲衩,又穿襯褲,而多是空身穿棉褲,這樣風就會從褲腿處颼颼地往里灌,所以婦女穿上棉褲多打著褲腿,從外形上女人走在路上就像一個尜在滾動,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母親的棉褲是我們兄弟倆的襁褓,據(jù)母親講,我和弟弟就是在母親的棉褲里長到四五歲。我們小的時候,冬季里屋子里很冷,母親卻舍不得生爐子取暖,只是做完飯后從灶坑里扒出殘火,放到火盆里取暖。但這種火不頂時候,用不了一個時辰就火滅煙消了,弟弟凍得直流鼻涕,母親想了個辦法,做個肚兜攏在弟弟小屁股上,再用吊帶掛在她脖子上,然后把弟弟光屁股放在自己的褲襠里。那里頭肚皮挨著肚皮,又熱乎又舒服,樂得弟弟嘎嘎笑。弟弟在里頭玩困了,摟著母親的腰就睡;肚子餓了,扯過奶頭就吃,母親該干啥就干啥,一點也不影響忙家務(wù)。每天從早晨起床一直到晚上睡覺,弟弟幾乎都呆在那個暖窩窩里。有時弟弟光顧在里邊玩,或是母親忙著的時候,沒聽見弟弟的“哦唷”聲,弟弟的一泡熱尿常撒在母親的棉褲里,母親怕驚著弟弟,不敢喊也不敢動,任憑一泡尿全撒在里邊,順著褲筒往下流。每逢這時,弟弟總要遭到母親的嗔怪:“你這個小兔崽子,有尿不吱聲,專往老娘的肚皮上泚,看我不把小雞雞給你扎上。”
后來我上學了,母親仍讓我穿她那樣式的棉褲,說這樣的棉褲厚實、擋風,穿著暖和。因為當時全屯的孩子都穿那樣的棉褲,我并沒有覺得有多難看,也很高興穿。再到后來,我到鎮(zhèn)上去上中學,班里的許多同學已經(jīng)不穿那臃腫的肥棉褲,而是穿一種里邊絮了毛絨的棉褲,看起來很輕薄,很美觀。我就纏住母親也給我做同學那樣式的棉褲。這讓母親犯難了,一是她買不起毛絨,二是她不會做新式棉褲。
母親為了兒子的體面,跑到鎮(zhèn)上的裁縫鋪里偷偷學藝,回來再依葫蘆畫瓢摸索著做。她怕剪壞了布料,先用報紙剪褲樣,反復比試著做,剪了毀,毀了再剪。母親坐在煤油燈下,彎腰弓背像一張彎弓一樣,用心地縫制著棉褲。那針腳縫制得很細,密密匝匝,松緊適中。雞都叫頭遍了,我翻身醒來,見母親還坐在那里給我做棉褲,一副老花鏡架在鼻梁上,花白的頭發(fā)抖動著,煤油燈芯熱爆得噼里啪啦作響,伴著那熟悉的麻線抽動的嗤嗤聲,讓我好生激動,頓時眼里噙滿淚水,心中有種酸楚的感覺。是什么時候又進入夢鄉(xiāng)已經(jīng)不清楚了,只記得早晨起床時,一條嶄新的棉褲已擺在我的鋪前。我見那條新棉褲很輕柔、很單薄,問母親:“里邊也絮了毛絨了?”母親說,“傻孩子,咱家哪來的毛絨,不過也是帶毛的。”我一摸里邊竟然是毛皮。母親告訴我說,她找了全屯子的狼皮、兔皮,還有貓皮,一張一張拼接縫制起來,就做成了一條皮褲子。聽了這話,我的眼窩又澀又熱,鼻子酸酸的,淚珠撲簌簌地滾落下來。母親把對兒子的深愛縫進了棉褲里,這真是“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
我參加工作以后,拿到工薪辦的第一件事,就是為母親做一條新式棉褲。那是深秋季節(jié),我花了三十幾元錢,買了布料和羊絨,到裁縫鋪里做了一條旁開門的新式棉褲,拿回去給母親。她老人家高興得眉眼里都掛著笑,那張老臉樂得像雨后的菊花。但令我遺憾的是,就在這年剛?cè)攵臅r候,母親卻突然逝世了,離開我們?nèi)チ肆硪粋€世界,最終沒能穿上那條新式棉褲。人生就是這樣無奈,當自己有能力報答母親時,她卻不在了,我只能祝愿母親在那個世界不再過分操勞。
如今,母親那種老式肥棉褲在市場上早已銷聲匿跡,即使在農(nóng)村也很少再見到蹤影,取而代之的是更加保暖輕薄的鴨絨、太空棉棉褲,以及品種多樣的御寒冬衣,棉褲的概念開始在人們的視野中淡出。但是棉褲這個詞永遠不會在我記憶中抹掉,有關(guān)棉褲的故事更讓我終生難忘。棉褲的情結(jié)牢固地盤扎在我的心坎上,刻骨銘心,無數(shù)次想把它從記憶中抹去,卻發(fā)現(xiàn)越抹越清晰,清晰得讓自己心痛不已。
(摘自《精品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