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蕾

從法律上來說，夏華斯（Jenna Cook）的生日應(yīng)該是1992年2月2日，而且這個日子“好記”，讓她喜歡。在她出生一個月左右時，她被遺棄在武漢宗關(guān)辦事處附近。再后來，一個叫瑪格麗特的美國單身女人領(lǐng)養(yǎng)了她。

2012年5月17到7月12日，20歲的夏華斯回到中國，度過了8周時光。已經(jīng)是耶魯大學(xué)人類學(xué)專業(yè)學(xué)生的她，這次中國之旅的目的是為了找到自己的親生父母。出乎意料的是，經(jīng)媒體宣傳，在她的中國故鄉(xiāng)武漢，她竟然接到了兩百多個認親電話。夏華斯與其中的44個家庭見了面，傾聽了他們或丟失或遺棄孩子的故事。

見面后擁抱、流淚、合影，她與36個家庭的父母做了DNA比對，結(jié)果全部令她失望。然而，這并不是一場一無所獲的旅行。

杭州來人

2012年6月6日，夏華斯認親會上來的第一個家庭：一位身穿粉色上衣的跛腳女人走進會議室。她的臉色暗紅，有點慌張。她的男人跟在后面，有點不好意思地低著頭。他們是湖北應(yīng)城人，1992年二三月間，他們把出生后不久的四女兒遺棄了。

這個被遺棄的孩子還沒來得及取名字，家人只叫她“四四”?！八乃摹碑?dāng)初是被奶奶抱走的，他們隱約記得是丟在武漢寶豐路，距離宗關(guān)辦事處有兩三公里的路程。他們是在報紙上看到夏華斯來尋親的故事。

夫妻二人如今在杭州一家被子廠做工，每天工作10個小時，一個月只休息一天……他們講述著這些在中國億萬產(chǎn)業(yè)工人身上毫不稀罕的事情時，夏華斯突然哭了，跑到桌子對面，擁抱住那個女人。女人也一下子控制不住，激動地流下眼淚：“不管你是不是‘四四，我都想來看看，看到你，就像看到了她。”

離開時，女人擁抱住瑪格麗特，說：“謝謝你把孩子養(yǎng)大。”夏華斯摩挲著那個沉默男人的肩膀，送他們離開。

夏華斯雖然徹底西化，但是她知道，中國人都在用“幸運”這個詞來形容她。是啊，自己如果不被遺棄，現(xiàn)在可能在務(wù)農(nóng)，可能已輟學(xué)，因為是女孩的緣故，要把寶貴的上學(xué)機會留給兄弟?！霸旧谶@里，結(jié)果人生卻在那里。我不知道這是否就是命運。我尊重那些務(wù)農(nóng)的家庭，尊重他們的體力勞動……其實沒有任何理由證明我應(yīng)該慶幸現(xiàn)在這樣的生活。這讓我感到謙卑?！?/p>

漢陽來人

第二個來認親的家庭是從漢陽來的。依然是女人一馬當(dāng)先，坐在首位，她姓萬，穿著黑色的旗袍，像個新聞發(fā)言人，一張嘴就說：“愛沒有國界，我們大家都愛這個孩子。”

可一回溯起1992年的那個冬夜，她就哭了起來。孩子出生才半個月，被她的一個嬸嬸抱走了。嬸嬸告訴萬女士，她把孩子交給了一個平時常在他們家打麻將的男人，那人拍著胸脯承諾：一定給娃找個好人家。后來過了很久，再遇到那男人，對方說：“沒人家要女孩子，我就丟到硚口區(qū)（宗關(guān)辦事處所在區(qū)），再后來被福利院接走了?！?/p>

如今，武漢當(dāng)?shù)貓蠹埓髲埰旃牡貓蟮馈耙斉ⅰ毕娜A斯來華尋親的消息，萬家姑父拿來報紙，說：“這個孩子學(xué)習(xí)好，像我們家的種?！比f女士覺得夏華斯嬰兒時的照片跟自己大女兒七八個月時很像，尤其是“左邊的眼睛很像?！庇谑牵疑祥T來認親。

萬女士講述這些事的時候，跟夏華斯擠坐在同一條板凳上。從她開始哭泣，夏華斯就摟住了她，萬女士更加激動了，似乎得到力量終于完成了講述。她反復(fù)強調(diào)：“不是養(yǎng)不活，主要是因為當(dāng)時計生政策卡得死?！?/p>

夏華斯聽明白了，送走了女兒后，他們生了個兒子。

臨別時，夏華斯岔開話題：“我非常喜歡……您的裙子?！比f女士提議：“不管結(jié)果如何，我們以后都要交往哦?！?/p>

山西來人

這一戶認親的人家是男人走在前面，他襯衫西褲，扎著锃亮的皮帶，夾著公文包，昂首闊步。女人跟在后面，背著虎皮紋皮包。這對武漢夫妻在山西打工，生活較為富實。

女人一進屋就抱著夏華斯痛哭。

那年的正月初十，孩子出生后，男人的母親一見是女孩，就主張扔掉，而夫妻倆不同意。一個月后，老人趁他們上班時偷偷把孩子送走了。往后的日子里，婆媳二人為此爭吵不休。不久，老人喝農(nóng)藥自殺了。

1995年，夫妻倆來武漢找過孩子，未果。

女人對夏華斯說：“我們很愧疚，你有什么要求？” 夏華斯愣了：“我沒什么要求啊?！?/p>

瑪格麗特例行詢問他們是否要做DNA，并告知要收取600元。男人立刻去拉公文包拉鏈：“要不我先留下1萬塊錢？”

瑪格麗特和夏華斯被嚇了一跳，連忙擺手。

晚上，她們回到房間，熄了燈，仍然想著那位自殺的婆婆?，敻覃愄胤磸?fù)念叨，這個故事太悲傷了。但她同時慶幸：“有的家庭，媽媽去世了；有的家庭，爸爸去世了。我們聽了好些悲傷的故事。我很慶幸我能陪伴夏華斯在這里，我和她必須面對各種各樣意想不到的事情?！?/p>

掙扎與治愈

瑪格麗特很早就告訴了夏華斯她的真實身份，而夏華斯從一開始就接受了。

瑪格麗特解釋：“小孩子很容易相信人。他們也許要問：是不是父母不想要我？我就說不是的，是因為法律，違反法律會被懲罰。他們就相信了。”

但當(dāng)夏華斯?jié)u漸長大，對這種身份認同的掙扎就變得起伏不定了。“被領(lǐng)養(yǎng)的孩子，其實一生都在掙扎，只是情緒強烈度不同?！?/p>

夏華斯回憶童年，別的孩子都跟他們的父母長得很像。一樣顏色的頭發(fā)、一樣顏色的眼睛，或一樣顏色的皮膚。而她一看就是東方人血統(tǒng)。當(dāng)她去雜貨店買東西時，常常有人問：“你從哪來的？”問這個問題的人好像在說：你是從外太空來的吧？

夏華斯覺得，被領(lǐng)養(yǎng)并不是自己生活中的重要部分，她應(yīng)該集中精力學(xué)習(xí)和與朋友相處，就像普通的美國少女一樣。但她又常常陷入糾結(jié)的心態(tài)里，比如在高中畢業(yè)典禮上，她渴望有中國的親人在場。她跟一些年長的被收養(yǎng)者聊天，這些人會說：當(dāng)他們有了孩子，會更加想念親生父母。

瑪格麗特還領(lǐng)養(yǎng)了另一個中國女孩Sara，這是夏華斯要求的，同胞姐妹可以互相支持。Sara所在學(xué)校的圖書管理員總忘記她的名字，有時叫她麗麗，有時叫梅梅，讓她特別苦惱。Sara說：“我每天都到圖書館里去呀！”最后，圖書管理員叫她：“嘿，亞洲女孩。”每次說到這個苦惱，夏華斯就跟妹妹一起大笑，因為笑是一種治愈的方式。

每次開學(xué)要有一個特殊新生報到會，針對的人群是所有非白人學(xué)生。盡管她們幾乎是土生土長的美國人，但也不得不跟其他國籍的學(xué)生一起參加這個報到會。她們覺得被歧視了。

跨國領(lǐng)養(yǎng)的孩子們，就這樣在與自我內(nèi)心和社會眼光的斗爭中成長起來?，敻覃愄匕l(fā)現(xiàn)，女兒的精神世界比自己強大得多。多年前她的老父親病危，她和兄妹們都是驚慌失措，只有夏華斯平靜地坐在病榻前，與老人聊天，好像什么都不怕。

至于尋親，瑪格麗特也曾擔(dān)心女兒是否能夠承受那么多悲歡離合的故事。但當(dāng)她看到夏華斯擁抱著一個個中國母親哭泣，拉著她們的手，給她們寬慰的時候，瑪格麗特放心了。

南京來人與武漢聚來的四姐妹

這個前來認親的男人，幾乎是闖門而進，他嗓門很大，激動時幾乎破音。他姓程，已經(jīng)從南京趕來兩次了，第一次來時他就聲稱，夏華斯前幾天認回的寄養(yǎng)母親（福利院為讓孩子們感覺有個正常的家庭，會把一些身體狀況沒問題的孩子放到周邊的老百姓家寄養(yǎng)）張媽媽，其實是個拐賣孩子的女騙子。他堅信夏華斯是他的親生女兒。

這個說法不能成立，張媽媽是被福利院承認的，也從未去過南京，不可能從那里拐走夏華斯。當(dāng)時，夏華斯只覺得這是一個無聊的惡作劇，沒想到程先生又來了。

程先生也沒有證據(jù)證明他所講的故事是真，但他還是不停地控訴張媽媽，并勸誡夏華斯：“你聽我的，別找啥親人了，回美國去吧，把瑪格麗特女士當(dāng)作你的親生母親來孝順，你只需知道自己是中國的孩子就行了?！?/p>

在場的記者有的搖頭，堅稱程先生才是個不可理喻的騙子。但也有的人被他說動了：“人家那么主動熱情，也不圖什么呀。”

夏華斯保持著冷靜，跟程先生聊天，看他帶來的子女照片，也主動要求跟他合影，像對待其他家庭的父母一樣。

“我覺得所有的家庭都值得被平等對待。他走了很遠的路，想見我，所以為什么不能拍張照呢？”

6月6日下午4點，這天的認親會快要接近尾聲。最后一個家庭是一支娘子軍——四姐妹加上她們的媽媽。她們今天想來找回當(dāng)初被扔掉的老五，只不過沒有人知道五妹被扔在了哪里。

四姐妹都已結(jié)婚，還帶來她們的丈夫。認親現(xiàn)場熱鬧起來，“媽媽”扯著夏華斯，介紹道：“這是大姐、二姐、三姐、四姐。”

豐腴的二姐最活潑，情緒也最激動，夏華斯上前擁抱她，她的眼圈立刻紅了。姐妹們在夏華斯身上找“痣”，因為她們都有痣，長在不同的位置。她們甚至還比較腳趾頭，是不是都像媽媽一樣，二腳趾頭稍長。

最后，“媽媽”和最小的“姐姐”做了DNA取樣。離開的時候，瑪格麗特對她們說：“我喜歡你們的家庭?！?/p>

聯(lián)系

小時候到了中秋節(jié)，瑪格麗特會帶著夏華斯賞月，告訴她：在這個世界的另一端，你的父母也在看著它。每到中國的春節(jié)，只要夏華斯和Sara愿意，瑪格麗特都會到她們所在的學(xué)校，給孩子們講中國文化，教他們做燈籠、春卷、包餃子。夏華斯非常驕傲，因為她和妹妹是那里唯一的中國人，而這是她們獨一無二的節(jié)日。

在夏華斯心里，親生父母的存在不是文化性的，而更像是自然界的一部分?！霸诿绹H人去世了，大家會認為他們回歸自然，化作靈魂，在風(fēng)中、云里、樹上護佑所愛。作為一個被收養(yǎng)者，你失去與親人的所有聯(lián)系，甚至不知道他們是誰，就像他們逝去了，所以我總是以感知自然的方式感知他們。但這次這種真正見到‘親生父母的感覺很異樣。他們居然有手有腳、有血有肉，是真實存在的?！?/p>

這種感覺一度讓夏華斯難過萬分，那是在她平靜的外表下很難察覺的。

“我覺得那些來認親的家庭特別不可思議，44個家庭的前來，對我來說是種驚喜。可我知道他們需要很大的勇氣，因為即便我們之間沒有任何血緣關(guān)系，他們也要有人站出來請求我原諒當(dāng)初的過錯，而我要做的事情，就是要他們相信，被遺棄的孩子已經(jīng)原諒他們了?！?/p>

目前，夏華斯的DNA樣本已經(jīng)被采集入數(shù)據(jù)庫，她希望下一次來中國，見到第45個家庭的時候，她的尋親之旅就該結(jié)束了。

但是，耶魯女孩的第45個故事在哪里呢？

編輯 樂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