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趙趙 暢暢
“土茶”滋味
■ 趙趙 暢暢
三十多年前,祖父祖母家附近開設了一家精制茶廠。那精制茶煞是好看,撮一把剛由機器炒制的精制茶放于手心,其細細的、密密的,聚攏一起,在陽光下顯得烏黑閃亮,是那樣的誘惑人。據(jù)說,這精制茶是出口的,故而其身價倍增。于是老家人送禮開始選用這精制茶。然而,我卻愿意喝“土茶”?!巴敛琛保皇怯袆e于精制茶的一種叫法。
“土茶”雖是由手工制做的,它松蓬著身子,缺乏精致;它青澀著外表,欠缺亮潤,但它的香味卻是精制茶所無法取代的。聞精制茶,因為留下太多機器的金屬味而肢解了茶味;嗅“土茶”卻是從里到外的清香。這樣的一份清香,自然在泡茶中被放大到了極致。
當年,寄養(yǎng)在小山村祖父祖母家的我,與鄰居一起喝夜茶成了我最為放松的時刻。當祖母從茶罐中撮一小把“土茶”嫻熟地放入茶碗里,再續(xù)上由銅茶壺燒沸的泉水時,便滿屋生香。在清香馥郁里,我仿佛覺得自己正遭遇一場茶與水的約會?!巴敛琛痹诜兴臎_泡中雖沒有像精制茶那樣花枝招展,卻有的是屬于自己的那份厚重,就像一位上臺不久卻功力了得的老生,氣定神閑,歌喉便一圈圈打開,音域便一片片放開。是啊,那種由淡至濃而鮮香略甜的滋味從味蕾傳向每個人的腦部神經(jīng),似乎每個人全身的細胞都像伸了個懶腰輕微地抖擻起來一樣,感到一種溫暖的滿足感頓時環(huán)抱周身。于是,大伙兒的話匣子便次第打開,勞作的疲憊亦始漸漸消退。
“土茶”除了有其本真的香醇外,更因為其耐喝。一小撮“土茶”,足伴你喝到子夜而依然茶味濃郁。有位茶人曾經(jīng)說過:“耐喝的茶,就像稀有的厚道之人。初識或許未必覺得很有緣分,未必話語投機。再續(xù)前緣,亦沒有‘相見恨晚’。待逐漸圓通合拍之后,卻開始相處舒心。再深交,感覺心靈相貼,互相潤澤。再處之,‘君子之交淡如水’,正如鮑叔牙與管仲,相互包容,相互欣賞,高山流水遇知音。淡淡留香,淡淡地思念下一次的重逢?!倍裣雭恚斈曜娓缸婺讣液我杂心敲炊嗟娜巳ズ纫共?,除了祖父祖母的好客,該是緣于“土茶”的魅力。雖說,老實巴交的老鄉(xiāng)們未必懂得上述哲理和情韻,但“土茶”的釅醲與老鄉(xiāng)的厚道相融相合,分明營造出一番散散淡淡的緣分,造就了無數(shù)次永恒的剎那。
祖父祖母家的“土茶”,品質(zhì)似乎比別家的更好。不為別的,只是因為這些茶樹長在高山上。按小叔的話說,清晨每當太陽升起的時候,山上的天空就像剛用溪水洗過的藍寶石,晶瑩透亮。上得山去,在那里,人們說話的聲音能夠傳到藍天,跳一跳伸出手去就能夠摸到藍天,用筆蘸一蘸藍天就可以為茶園上色。真沒想到,讀書不多的小叔竟能說出如此富有詩意的話來。
有一回,應小叔之邀,我登上高山,看到了茶園。茶園并不大,乍看,這些茶樹似乎與山麓的其它茶樹并無二致。如果一定要說有什么區(qū)別的話,那么該是其形其姿了。因為山高,平日不太打理,故而茶樹平添了一份難得的野趣,枝杈曲曲彎彎,遒勁有力,多呈不規(guī)則的旁逸斜出。真正吸引我眼球的,還是那種嫩綠,真可謂是青翠欲滴了。正當我詫異之時,細心的小叔將幾片從山麓茶園里摘來的茶葉交與我,要我與高山上的茶葉作比較。不比不知道,一比確乎比出了名堂。原來,高山上的茶葉其齒輪狀的邊沿顯得既密又尖,且茶葉質(zhì)地明顯厚實,這當是為山麓的茶葉所不具備的。想想也是,這里終日云霧繚繞,又絕無絲毫污染,吸納了日月精華的茶葉其品質(zhì)當然可想而知的了。久久地徘徊在這高山茶園上,隨著四野的靜,自己也靜了下來。此時此刻,滿腦子只有吳均《與朱元思書》中的那句話:“鳶飛戾天者,望峰息心;經(jīng)綸世務者,窺谷忘返。”繼而,又從靜中有了另一種憬悟:幸福是不分等級的!高車駟馬、豪宅宴賓、華堂嬉游固然是一種幸福;而簞食瓢飲,居陋巷品“土茶”,這又何以不是一種幸福呢?
結(jié)束了寄養(yǎng)生活以后,我回到了城里。每每茶葉上市之時,大叔、小叔總會給我們捎上一些“土茶”。城里喝茶,多用玻璃懷。而玻璃杯的妙處,則是從泡茶之時發(fā)現(xiàn)的。我總以為,品茶不但要享受茶的滋味,更要享受茶的顏色,那種無比嬌嫩的綠色。尤其是“土茶”,一與熱水相遇,便綠得肆意,綠得徹底,綠得快樂,遠非精制茶堪比。須知道,綠色是大自然賜給人類最美好的享受。綠是生命的顏色,和諧的顏色,從光譜儀上看——赤橙黃綠青藍紫,從左向右或從右向左都居中。綠是中間色,它對兩極有協(xié)調(diào)作用、中和制衡作用。似乎只有玻璃杯才讓這種綠綠到極致,綠到我們的眼睛——其實,品茶原本就要用眼睛的,只有眼睛舒服了,嘴巴才舒暢,心里才舒泰。周作人先生對茶的理解是:“茶道的意思,用平凡的話來說,可以稱作忙里偷閑,苦中作樂,在不完全現(xiàn)實中享受一點美與和諧,在剎那間體會永久。”是的,那些年里,家里經(jīng)濟拮據(jù),但空閑時刻用玻璃杯泡上一杯“土茶”,便儼然成了一種無可替代的享受。就如《聲聲慢》中所言——“守著茶兒,獨自怎生得美!草長更兼溫雨,到黃昏,點點滴滴。”
“土茶”的胳膊,終究難以扭過市場經(jīng)濟的大腿。在炒制針形茶、輝白茶、龍井茶等能夠賺得豐厚利潤的今天,大叔小叔終究還是放棄了“土茶”的炒制。然而,不知為何,我總時時懷念“土茶”。每每品茶時,對于“土茶”的思念,就恍如園里的韭菜你不割,它卻靜靜地長;就像窗前的青藤你不剪,它卻慢慢地爬;更像很多很多的話你不說,它悄悄地沉入心河……
有一天,一位山里的朋友來看我,給我捎來了兩斤茶葉。他告訴我:這是他選用高山上的茶葉自己親手炒制的,雖然樣子難看了些,但很受用的。聽罷,我迫不及待品嘗起來。一品便覺是地道的“土茶”,我甚至厚著臉皮說:“以后每年還請你送我兩斤,這‘土茶’我愛喝!”
哲人說過:“由樸素生活到奢華享受再到樸素生活,這一過程并非同一反復,而是人類社會在進步中所伴隨著的一次次回顧、檢討、審視、揚棄、判斷,是不斷去偽存真的升華?!毙湃唬《裨谝恍┑胤?,茶葉的要價在幾千元乃至上萬元。盡管這是為有錢人定做的,但當它成為一種相互追逐的奢華風氣時,導向不免出了問題。我愛喝“土茶”,并非為了標新立異,更大程度上只是為了感受一種難能可貴的精神“輪回”。
(趙暢,著名散文家,中國作協(xié)會員、浙江省書協(xié)會員、浙江省雜文學會副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