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月陽
地上的冰雪還未化盡,朔風(fēng)裹挾著漫天塵霾,樹的枝干在冷風(fēng)中顫抖嗚咽。2013年1月6日21時15分,我的恩師——曹一民先生遠行了。
空中似乎響起悲戚的哀樂,和著那以淚水揮就的唁電:
驚悉恩師曹一民先生仙逝,曷勝愴然!曹先生昌樂一代名儒,大家風(fēng)范,鐘情教育,醉心墨池,道德文章深為學(xué)子敬重。名師惠澤,桃李芬芳。恩師的仙逝,梓澤馀哀,嗚呼痛哉!敬向曹先生家人,表示我們最沉痛的哀悼。敬惟體大化之必然,知眾生之同軌,節(jié)哀保重,實乃曹先生友朋所至望。
朔風(fēng)哀哀,天馬蒼蒼,哲人云逝,萬世留芳。以馳哀思,敬奠靈堂。
曹先生永遠活在我們心中!
昌樂特師99級5班全體同學(xué)拜啟
我,是“昌樂特師”的最后一級學(xué)生(99級);曹先生,是我的書法教師。“特師”,并非很崇高的“特級教師”簡稱,而是“特殊教育師范學(xué)校”的簡稱。昌樂特師,其實也真沒什么特別的,它只是一所地處昌樂縣城孤山街213號的師范學(xué)校罷了。
入校后書法課上,孫中國老師和我們聊起當今書壇風(fēng)云人物,一是歐陽中石,二就是曹一民了。一個遠在北京,一個就在特師。歐陽先生,為學(xué)校題寫了校名,他的字龍飛鳳舞,很有風(fēng)骨氣勢。我們自然都對本土的曹老師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都很想知道曹老師是誰。
之后的每個早晨,我總會看到高年級教室的走廊上有一位老者和大群學(xué)生,他們總面對一排排整齊的小黑板談笑風(fēng)生。老者一件深青夾克上衣,面容清癯,又不時浮現(xiàn)出慈祥笑容,讓人覺得可敬又可親。我不由好奇地走過去,只見老者不時手指黑板,不時對師兄師姐說當如何如何,學(xué)生頻頻點頭贊同。
當?shù)弥险呔褪遣芾蠋?,我心里充滿了幸福的期待,期待也能有幸聆聽教誨。終于,我二年級的時候,曹老師成了我們的書法教師!他知識面廣,閱歷深厚,講課旁征博引,生動有趣,深受同學(xué)們的愛戴。我們課余時也經(jīng)常去老師家請教,無論是書法上的、生活上的事,都愿敞開心扉給他講。老師淵博的學(xué)識,精湛的書藝、像磁石一樣吸引著我們這些學(xué)生。
我對曹老師最深刻的記憶,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2001年歲末,我與海勇、海波、玉臣、雪鵬四人去先生家中問學(xué)的情景還歷歷在目。那時,學(xué)校決定舉辦畢業(yè)書法展,我是去交作業(yè)的。老師熱情地從書桌旁站起招呼落座后,我注意到老師家墻上的書法作品,奇肆老辣,縱橫捭闔,出神入化,其藝臻于化境,令人驚嘆不已。只見曹老師將茶葉分放入五只玻璃杯,然后又拿出另一只空杯,將暖瓶里的水倒進這只空杯后,再從這只杯子里倒入裝有茶葉的杯子,分五次蓄滿水。老師說,這龍井茶是綠茶,大多采白雨前甚至明前,沒有經(jīng)過任何發(fā)酵,故茶葉本身十分鮮嫩。如果用太熱的水去沖泡,就會把茶葉滾壞,還會把苦澀的味道一并沖泡出來,影響口感。只見曹老師他高沖低倒,將跳躍著嫩綠茶芽的水杯放到我們面前。茶湯清澈透綠,茶葉起初是漂浮在茶杯上面的,少頃,一根接一根地慢慢沉落,沉落杯底的依然在水中豎立,與水面上漂浮著的形成對峙:中間隔著綠水,上面是“刀槍林立”,下面是“萬筆朝天”。綠、黃兩色天然渾成,恰似一幅濃淡相宜的水墨畫。
而后,曹老師品評起我們的作品。他對我扇面上的一個字產(chǎn)生了懷疑,他說《張遷碑》古樸方勁,藏鋒逆入,便從書架找出《張遷碑》字帖,一下就找到了那字的三種寫法,并微笑著指給我看。我臉紅了,因為那個字是我自己造的。之后,師生一起聊到了未來——中師生,承載著那一代學(xué)生太多的夢想與憂傷,尤其是我們這最后的中師生。雖說“既來之則安之”,畢竟,豐滿的“紅燭理想”抵不過骨感殘酷的社會現(xiàn)實。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渺茫的,一想到畢業(yè)后要當中小學(xué)教師,我們心里的確有些不甘。當時,海勇有報考中央美院書法專業(yè)之志,曹老師予以熱情鼓勵。然而,曹老師還是對我們將進入??茖W(xué)校學(xué)習(xí)感到高興?!叭四模f萬不可悲觀絕望。莫問遠方,且把腳下的路走好。況且多念兩年書,總是有好處的。中小學(xué)教師也不錯嘛!得英才而教之,實是人生一大幸事。”說著,他把玩起書架上的一塊丑石,“石頭,本是沒有生命的死物。它,或在平地上佇立起一座巍峨,或在山問小路被群草掩埋,或在池塘被水淹沒,它卻依然堅韌。奇石多奇志,玲瓏透瘦頑。補天非大用,成事在無言。”他把目光投向了遠方,沉思良久。我多年后才聽人說起,曹老師少懷大志,才高八斗,無奈命運多舛,半生坎坷;即便如此,他將滿腹豪情化作教育愛,將全身才氣傾注墨池,所有的不如意都被他一筆筆蕩開。他用滿腔的熱情擁抱新的時代,用筆謳歌新的生活,弘揚真善美,用心地淘漉每一個日子,慷慨地提供思想的養(yǎng)料。
北方的冬日,一陣輕輕的雨雪將他老人家仙升,把他帶去了那梅蕾初綻的香雪海。恩師往日的音容笑貌,依舊燦爛親切,宛如在眼前。惜乎仁者不能永壽!十年來,我出昌樂,赴濰坊,下臨沂,走濟南,每想到自己毫無建樹而愧見先生,更沒想到當年的畢業(yè)離別竟成了最后一面。這些年來,我始終不敢忘記曹老師的“石誨”:成事成人。
我常常想,我能遇到先生是我的幸運。那次問學(xué),仿佛是春光里的錚然一葉,曹老師仿佛永遠坐在書桌前娓娓而談——“人生如石。當歲月終于讓我安息了,我愿被埋在大地的最深處,靜靜等待我的來生。”驀地,淚水已模糊了我的雙眼,我的腦海中斷斷續(xù)續(xù)浮出恩師的詩句:補天非大用,成事在無言。
(責(zé)任編輯 張海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