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娟娟
一
我叫山花,他叫山林,我們都是爹撿來的孩子。不,準確地說,我是山林撿來的孩子,但我叫他哥。
我來的時候,爹還在世,爹是在我5歲的時候走的,那一年山林17歲。
我對爹的記憶,幾乎都是山林給的。山林說我小的時候很怕爹,在爹面前我很少哭鬧,很乖;山林說爹其實很疼我,為了我,爹不停地寫文章,然后全部換成營養(yǎng)品給我,只是爹的愁苦太多,沒辦法擠出笑容來逗我。我只記得爹總是沉默,除了巡山就是在屋里看書寫字。村里人說爹是下鄉(xiāng)知青,我也知道爹應(yīng)該是個很有文化的人,留下的滿屋子的書,都可以告訴我。有時我想,爹為什么不想辦法回城?為什么要守在寂寞的山林?難道是為了山林,為了我?后來我從爹的日記里找到了一些其他的原因。我想爹可能是在這里守候或者說是祭奠某段感情吧。山林也告訴我,爹死的時候,他把一張很漂亮的女人的照片跟爹一起葬了,因為爹總是一個人靜靜地看著那張照片出神。
我們的生日,都是在深秋,十月初九。山林說,爹是在同一個日子撿的他跟我。只不過,爹撿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會跑了,他是被野狗追上山的。爹說那年他應(yīng)該6歲。
山林說,我是在他12歲那年撿回來的。他隨爹巡山,在路邊的野花叢里看到我。我哭得快沒了力氣,快要凍僵了,他一抱起我,趕忙用自己的身體來溫暖我,我就不哭了。我在他瘦小的懷里,眨著大眼睛,張著小手拼命地抓,抓住了他的衣領(lǐng),就再也不松開了。山林喊來爹,爹要把我送到山下村里去養(yǎng),說養(yǎng)不活我。山林哭著鬧著不肯,要帶我回去,他跟爹說他長大了,可以去山下窯廠做工養(yǎng)我。爹就帶回了我。
爹沒有讓山林去窯廠做工,只是要他好好帶著我。以后爹一個人巡山,夜里拼命地寫作。我小的時候多半是被山林背在背上,他甚至還背著我去爬樹、摘野果。
山林15歲開始去窯廠做工。那年我3歲了,會自己走了,爹就領(lǐng)著我巡山。爹寫字的時候我在門口玩。每次山林快要回來的時候,我就興沖沖地跑到路口,張望著,嘴里還嘟嚷著,哥哥回來咯!山林偶爾會帶點小果子或者小餅干,遠遠地舉在手里喊我,我總是張開雙臂,跑過去,撲進他的懷里,再去搶抓果果。然后他抱著我,開開心心走回小窩。
爹其實一直病著,一直都在咳,到最后都咳出血來了。爹走得很突然,我跟山林突然就又沒了依靠。村里幫著葬了爹,然后說可以把我送給鄰村的一對夫婦養(yǎng)。因為他們家?guī)讉€兒子,就想著要個閨女。山林說什么都不同意。他對村里說,我妹我自己養(yǎng)著,我是男人了,我養(yǎng)得活。后來山林說,其實那家是想我做童養(yǎng)媳。村子里有好幾個那樣的,那些閨女從小就被當(dāng)丫頭使喚著。
以后山林去窯廠做工,我就坐在旁邊玩泥巴。山林休息的時候就洗洗攪泥的手,眼里含著淚抱抱我:花花真乖,知道哥忙,知道自己找樂呵。
二
山林沒上過學(xué),因為爹會教他,爹教得比村里的先生好。爹的書,很多字他也認得,山林覺得讀書很有用。我六歲那年,山林要我去村里讀書。他說你要好好讀,你不僅是替自己讀,也是在替哥讀,讀懂了,你讀爹的故事給哥聽。我點著頭:“嗯。哥,將來讀會了我教你?!鄙搅挚湮叶?。于是,我去村里的小學(xué)讀書,不再跟著去窯廠玩泥巴。
山林長成大小伙了,窯廠的生意那幾年也變得很紅火。山林一個人做了兩個人的工,他說,要換些磚瓦把我們的小屋修修,說花花長大了,這兩年也該準備給花花搭間自己的房間了。我們的小屋是村里給看山人住的,好多年了,爹在的時候曾修補過。土磚瓦片屋,一廳一房,旁邊搭個窩棚算做廚房,再在不遠挖個坑圍點籬笆,是茅房。爹跟山林兩爺們一張床板就可以過日子了。我來了,就在房間的一角支個木板算加張床了。爹走后,村里說林子越變越小,沒什么值錢的樹木了,山不用看了,工錢也就不發(fā)了。這房子,給你們住吧。我跟山林就保留下這個窩。
那些日子里,山林總是早早起來做好我跟他一天的飯,然后帶我一起出門。他先送我去學(xué)校,再去窯廠。山林好似有使不完的勁,也有干不完的活。每天放學(xué)了我去窯廠找他,他都在忙活。我就搬個凳子,蹲在地上,寫起了作業(yè)。幾乎我的作業(yè)差不多快寫完了,山林才放工。我們踩著最后一絲光亮回家。
山林終于攢夠了錢,把房子修了一下,還加多了一間瓦屋。他說花花長大了,以后應(yīng)該自己睡自己的屋。聽這話我的嘴巴嘟得老高,但還是被他趕出了房。每逢陰雨天氣,尤其是打雷的時候,我既害怕又興奮,我可以鉆進山林的房間,爬上他的木板床。山林總會無奈地搖搖頭,用溫?zé)岬恼菩膿崦业念^,口中一遍一遍地說著:“花花不怕,花花勇敢,哥在的……”每每這個時候的我,好像被下了蠱一般,很快就平靜地睡著了。
慢慢的山林教會我煮飯,還教會我自己洗衣服。那些年,我們就這樣相依為命地活著。
記得十歲那年,下了一場好大的雨。山林把書包掛在他的脖子上,把我背在背上,踩著泥巴回家,我撐著破傘企圖遮住兩個人的頭,傘卻被風(fēng)掀翻了。到家了,兩個人全身濕透。我的身體一直不好,山林說是因為我小時候營養(yǎng)不夠?qū)е碌?。那夜我發(fā)高燒了,山林急紅了眼,抱著高燒不退的我直沖到村里的衛(wèi)生站。剛下過雨的山路,泥巴都濺到他的頭發(fā)上了。他說擔(dān)心我燒壞腦殼,抱著我在衛(wèi)生站的長椅上坐了一夜,說這樣治療起來能夠及時。在山林的懷里,我覺得生病其實一點都不難過。
從那時候開始,我清晰地知道我擁有的只有山林,我最大的財富也只是山林,山林就是我的全部。
我病好了,我執(zhí)意不肯再叫他哥,我叫他山林,這個稱呼,在我的內(nèi)心,有很大意義。他愣了,問過幾次為什么,最終也不問了,只是笑著應(yīng)我。
三
12歲我要去鄉(xiāng)里讀初中了,讀初中就意味著要跟山林分開了。我支支吾吾著說不想去,其實我是害怕不能每天看見山林的日子。山林虎著臉說:“你不念書我就不要你?!蔽冶悴豢月暳耍嗡麕臀沂帐靶欣?。
山林把我送到學(xué)校,叮囑完這個又叮囑那個。然后去找老師。山林對老師說:“我妹沒出過門,沒離過家,老師你多幫看著點?!彼驹诶蠋熋媲?,憋紅了臉,兩只手不停地摸索著褲袋。山林給老師深深地鞠了個躬。我望著山林,眼睛就打開了閘門,淚不停地出。
走的時候,山林只讓我送到校門口。我遠遠地望見他用手抹了抹眼睛,背影很長很孤獨。
剛開始的那些日子我每天都想念山林,夜里躲在被窩哭。我想著山林一個人在家的日子有多清苦,想著想著心就疼得受不住。我又想著他要我好好讀書,他說我也是在替他讀書,要走出山林只有靠讀書。我抹了抹淚,對自己說,要堅持?。?/p>
我省下伙食費給山林買了部收音機。第一個月末,我回家,遠遠地就望見山林站在村口等我,微笑著,眼睛紅紅的。我跑向他,淚散在風(fēng)里。我不知道山林是成熟了還是蒼老了,他的下巴冒起了胡渣,頭發(fā)又長又凌亂。他說:“走,我們回家。”
在上山的那條小路上,我說我走累了,執(zhí)意要山林背我。山林說:“花花大了,不羞羞么?”但還是笑著接過我的書包,掛到脖子上,然后蹲下,躬起腰,我便蹭上了他的背。我趴在山林的背上安心地看著風(fēng)景。那天那條山路變得很長,路邊的山花很美很香,好似鳥兒也在歌唱。我問山林:“我沉么?”山林說:“整個世界都在背上,你說沉不沉呢?”我的心甜甜的,說不出話來了。以后一個人的夜里,這句話就會回響在我耳旁。
我該回學(xué)校了,我央著山林再送我去,我只是想著跟他多呆一秒。這次山林只把我送到村口,然后就在那里一直望著我,望著我走完十里小路去到學(xué)校。我把收音機留給了山林,我不想我不在的時候他只能聽到山林里的鳥叫聲。
13歲那年我來了初潮。還好學(xué)校里的女老師幫我找來了衛(wèi)生紙,并給我留了一本介紹男女生理的書。我偷偷摸摸看完了,心里有頭小鹿在亂竄,很羞很緊張。
暑假回家,山林從茅坑里看出了我的長大。山林看著我出神,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再開學(xué)時,山林加多了我的生活費。山林摸著我的頭說:“花花是大姑娘了。以后可以跟同學(xué)一起去買點自己要用的東西?!蔽抑郎搅謴拇藭淤u力地掙錢了。
我很認真地學(xué)習(xí),成績一直很好,尤其是語文。我越來越喜歡看爹留下來的書了,每次回家都會挑兩本帶去學(xué)校看。初三那年,我的作文被老師推薦到市里參加比賽,拿獎了。我用拿獎的錢給山林買了件棉襖,山林舍不得穿,一直摸著,粗糙開裂的手,摸得都起了皮。
四
學(xué)校有四個人考上了高中,我是其中一個。接到通知的時候我很高興,也很失落,仿佛那是一張不該看見的紙。
我看著山林越來越辛苦越來越蒼老了,可那年他才27歲,正值青春年少。我也15歲了,有了女孩子應(yīng)該有的心思。其實山林很帥的,國字臉,濃眉大眼,憨憨的笑,就是有點黑。我心疼這黑,這是在窯廠的日頭里辛苦勞作的證明??赡苁且驗槲覀兗姨F,也可能還有其他的什么原因,總之我很慶幸,我從來沒見過山林的生活里出現(xiàn)其他女人。
我想我可以留下了,不再念書,可以幫山林支撐一個家。我不敢跟山林說我的心思,只死死地強調(diào)不想再念了。山林在爹的墳前坐了一夜。第二天看見他的樣子,我只想把他摟在懷里。山林哭了,他兩只手有力地扳著我的肩膀,一字一句地跟我說:“花,你要飛出去,不能在這里呆一輩子。你的身上還有哥的夢想,哥這輩子就只為著把你送出這山林。”我沒有了力氣,我趴在他懷里,兩個人的淚水滴在了一起。
我還是決定去念高中了,因為我害怕看見山林失望的眼神。這次要去縣里,我有點高興,因為山林也跟著去。山林說去縣里的工地上找找活做,村里人都說工地上掙的錢要比窯廠里多,他說要趁著年輕多賺點錢給花花考大學(xué)用。我知道工地上的活要比窯廠里更累人,可除了心里疼,我做不了什么。
我們帶著行李出門了,小屋掛著一把老鎖。
山林在一個工地上找了份抬水泥運磚頭的活。他有空就會去學(xué)??次摇C看我娝叶夹老矈A雜著難過。山林越來越黑了,背也變駝了,我摸著他的臉,眼睛就會不爭氣。同學(xué)問,那是你誰?。可搅旨泵φf:“我是她哥,我是她哥?!痹捲谖业男纳?,堵得慌。
漸漸的山林不常來看我了。我問他為什么?他說我快要高考了,要多點時間認真讀書。我猜到他的心思,他是怕同學(xué)笑話他笑話我。他的衣服很舊很臟,在工地上干活,水泥粘上了就洗不脫;他的頭發(fā)胡子都很長,沒有時間好好打理,他總是搶著多干點活。他給我的生活費越來越多了,他說我也需要買點考試資料準備考試。
山林不來看我,我就去看他。我很想他,很想很想把頭埋在他的心窩。我去看他,工友們都打量著我,他們都說,山林,你妹子真是山花一朵,美極了,將來準能嫁個有錢公子哥。山林就樂呵,呵呵,呵呵。我直盯著他的眼睛,他低下了頭,嘴里也沒了呵呵。
這個周末我去看他,他不在工地上。我在窩棚里找到他。他躺在爛棉被上,側(cè)著身,兩只手抓住一個鐵罐子頂著肚子,嘴巴干裂,額頭上滿是虛汗。我驚呆了,手一松包掉到了地上。我奔跑過去,抱著他一個勁地哭:“山林你怎么啦?山林你怎么啦?”我怕極了。山林擠出點笑給我:“花花別怕,哥沒事,哥就是肚子疼?!币粊砜h城,他又要我叫他哥。
我哭著罵著拖著他去了醫(yī)院,我說他不看病我就不去參加高考。山林依了我。
檢查結(jié)果出來了。醫(yī)生問誰是病人家屬?山林指著我說:“她是我妹?!贬t(yī)生把我叫去她的辦公室,她嚴肅的神情令我窒息,她的言語更令我痛不欲生,她告訴我,山林是胃癌。我嚇得說不出話,搖著頭不肯相信這是事實!仿佛我的世界就要倒塌,四周已經(jīng)沒有一點屏障,我就站在萬丈深淵中間的一塊石頭上。好久,我擦干了眼淚,懇請醫(yī)生幫我保密。
我出來告訴山林,你是平時飽一餐饑一餐,搞出了胃病,但是醫(yī)生說一定要休養(yǎng),也只有休養(yǎng)好了你才可以再照顧花花。還是拿高考來威脅他,再加上好說歹說,山林終于同意回家休息一陣。
我開了一些藥,把山林送回了家。我跟山林說高考近了,我要抓緊時間復(fù)習(xí),叮囑完就急急趕回學(xué)校。我舍不得走,但我更害怕看見山林的樣子會忍不住哭,我是在逃。
五
回到學(xué)校,我哭一會兒,想一會兒,想一會,哭一會……與山林的點點滴滴都歷歷在目,我的心痛得如同萬蟻啃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