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鐵鷹
我和王石曾經結伴去澳洲旅行,在塔斯馬尼亞島時,我們夜里10點多才找到一家旅店。
這是一對來自英國的老夫婦開的包早餐的家庭旅店。他們在澳洲住了25年,男的曾是鐵路工程師,女的是博物館售票員,現(xiàn)在都退休了。兩位英國老人西裝筆挺地打開門,把我們接進屋,安排好住處后說:“明天早上8點到9點之間的任何時間都可以吃早餐?!比缓螅苡蟹执绲赝覀兒褞拙?,就回閣樓上睡覺去了。
早上一進餐廳,那位曾經的鐵路工程師已經在等著我們。當我坐下,他用絕對五星級酒店餐廳侍者的標準語氣和上身微微前傾的姿勢問我:“用咖啡,還是茶?”
我盯著那精致的領結,以及皮膚已松弛但仍挺著的脖子,說:“茶,謝謝。”當他轉過身去,那梳得整整齊齊的銀白色頭發(fā)提醒我:那下面是一個一絲不茍的英格蘭頭腦。他從廚房里把茶壺端來放到我桌上,隨手給茶壺蓋了個小棉罩。原來是怕茶涼了,給茶壺量身定做的一個不大不小的棉襖,這個只有一個半手掌大的茶壺罩的面料,竟同桌布、椅墊和窗簾的面料是一樣的。
我正在神游,老人又走到我身邊,輕聲問:“您要的煮雞蛋,是要老一點兒,還是嫩一點兒?”這個小得不能再小的旅店,服務仍是一板一眼,絲毫不走樣的英國程序。
看我們吃完了早餐,他拿來一個精美的筆記本和一盒帶針的小旗,說:“如果兩位不介意的話,能否給我們簽個名并留下地址,再把小旗插到地圖中你們家鄉(xiāng)的位置?”
我問:“這是干什么呢?”他說:“這代表本旅店曾榮幸地接待過您,您的家鄉(xiāng)可能還會有人再光顧這里,您插的旗會給同胞帶來他鄉(xiāng)遇故知的驚喜?!?/p>
我和王石對看一眼,在還沒有旗的香港和深圳莊嚴地插上兩枚小紅旗。插完旗,我問老人:“您是怎么來這里的?”他竟問我:“我是否可以坐下來同你們談?”我大吃一驚,忙說:“這是您的家。”他回答:“但也是旅店。”王石聽了,眉毛往上一挑,露出贊賞的目光。
坐下來一聊,才知道他是撒切爾鐵政時代的受害者。撒切爾夫人上臺后,這位鐵路工程師受雇的鐵路公司被迫關閉,他被迫走出移民這一步。
“那為什么是澳洲?為什么是塔斯馬尼亞?”我繼續(xù)問。他說:“你們知道嗎?我們英國人對澳大利亞、加拿大和美國有一種酸溜溜的情結。我們6000萬人擠在又冷又潮的小島上,我們生的3個‘兒子卻一個比一個大,澳洲才2000萬人就擁有廣闊的土地和明媚的陽光??烧嬉泼竦竭@里,英國人心里都有點兒怕,怕被‘兒子瞧不起??僧斎藳]活路時,就不怕丟面子了。不過,說起來諷刺,我的4個孩子在澳洲長大后,有3個又移民回英國了,這么漂亮的島也留不住他們。”
“那您后悔嗎?”我問。
“我現(xiàn)在的廚房比我原來在英國的客廳還大;你們現(xiàn)在喝的是我從房頂接來的雨水,不用過濾就能達到你們喝的瓶裝飲用水的標準;這里的緯度同紐約差不多,但冬天平均溫度是零上11℃;這里的陽光和空氣,都是錢買不到的。人老了,才知道怎么活?!崩先说囊环捵屛覀兏锌f千。
直到現(xiàn)在,我仍然對這兩位英國老人以及他們經營的家庭旅店記憶猶新。
(阿紫摘自《時文博覽》2013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