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卡
姜喜喜直到現(xiàn)在也搞不清楚自己為什么那么深愛著陳炯,從高一開始一直到現(xiàn)在,整整十年。
她那么愛他,任什么都無法阻止,陳炯的相貌幾乎影響了姜喜喜對所有男人的審美觀念。有一點蒼白、筆直挺拔的鼻子、細長的眼睛、零亂垂在耳際的頭發(fā)和沉默寡言的表情。
姜喜喜只對這一類男人有興趣,從陳炯開始??墒顷惥?,他什么都不知道。
陳炯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地方,一個是教室門口的欄桿,一個是校園的圖書館。他有時候穿淺色的毛衣,深色的牛仔;有時候穿深色的上衣,滿是口袋的軍綠色褲子。
傳聞他的家庭富足闊綽,所以在陳炯的臉上,永遠都浮現(xiàn)著一種由良好的家庭熏陶出來的從容不迫和優(yōu)雅的氣質(zhì)。
陳炯的教室在姜喜喜的樓上,每當(dāng)課間的時候,總可以看見他一個人站在欄桿前面,什么話都不說,看著校園里面嘈雜的熱鬧。每次看他,她都是仰視著的。
從小形成的習(xí)慣,以后便再不能輕易更改,喜歡一個男人,總?cè)滩蛔∫パ鲆曀?。有時候和他有目光對視的機會,匆忙把眼睛拿開的,永遠是姜喜喜。
他總是嘴角緊閉、眉頭緊鎖的慣常表情,一下子把他和姜喜喜拉到天涯海角的距離。是的,隔著一層樓的距離,也可以感覺是天涯海角。他們經(jīng)歷過無數(shù)次的圖書館遇見,可是當(dāng)時的情形,總是遇見后姜喜喜的倉惶失措,和他的漠然走過。
原來,他們曾經(jīng)有過那么多可以發(fā)生什么的機會,可是他們,什么都沒有發(fā)生。后來他選擇了對外貿(mào)易,而姜喜喜選擇了中文。
姜喜喜不是缺乏自信和安全感的人,可是面對陳炯,姜喜喜感覺自己就像沙漠中灰灰的塵土。而他,永遠是盤旋在姜喜喜頭頂?shù)囊恢挥鹨碡S滿自由翱翔的大鳥。
姜喜喜找到了他的電話,輾轉(zhuǎn)、波折、費盡心機。八個數(shù)字被姜喜喜碾在心底,不斷地背誦、想起。周末的時光,躲在家里,蜷縮在電話機旁邊,試探地去按這八個數(shù)字,可是,心跳若狂,不能自己。
徘徊了幾個星期之后,還是撥了那個電話號碼。沒有關(guān)系的,隔著一條線,他不會看見姜喜喜緊張得快要崩潰的可笑樣子。
喂,喂,喂!
你是誰?他的聲音,如此近地貼在姜喜喜的耳邊,那一刻,沒有什么語言能形容姜喜喜的委屈和激動。
知道這個周末,張學(xué)友來開演唱會嗎?
知道,你究竟是誰?
姜喜喜該如何告訴他,自己究竟是誰,不過是校園里眾多姹紫嫣紅里最不起眼的一支。
電話被姜喜喜放下,她痛心絕望到極點。
第二天看見他的時候,姜喜喜忍不住地做賊心虛,眼睛沒等看見他,臉先燦燦地紅,能夠躲開的話,姜喜喜絕不刻意遇見他。他的神情沒有什么不同,想必他不會在意。不過是一個普通得類似惡作劇的電話,他沒有在意的理由。
于是會在一些普通的、偶然的時間,撥那個電話,說一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他、姜喜喜、校園、徐克的電影,張學(xué)友的歌。
他似乎也漸漸習(xí)慣了這種莫名其妙的交流,有時候他的話很多,有時候他的話很少,少到只有傾聽。
在校園的點歌臺點給他聽《明明知道相思苦》,多么昭然若揭的歌,希望他可以聽見。即使他聽不見,也會有一些多事的同學(xué),把關(guān)于點歌的消息告訴他。所以姜喜喜為他點的歌,從來都不會署名。
而當(dāng)晚他會在電話里說,有女生點黃安的歌給我。姜喜喜便在電話里揶揄曖昧地笑。
如果我知道是誰點歌給我,我想我會很開心的。姜喜喜的心顫了一下,陳炯也并不是完全不在意和完全的后知后覺。
后來風(fēng)傳陳炯的戀情。那個女生妖冶傲慢,不漂亮但是很引人注目,經(jīng)常穿帶帽的風(fēng)衣和圓頭的皮鞋。
姜喜喜的心如同被刀子切割成了一片一片又一片,風(fēng)一吹過來就會龜裂、剝落。
姜喜喜坐在校園的操場里,眼睛里是運動著的人群,可從來沒有過的絕望完全將她占領(lǐng)。她第一次嘗試到心碎的滋味,那是一種隱隱的痛,說不出來卻又排遣不掉。
那晚,打電話給他,話未開口眼淚就先流下來。
你怎么了?在哭嗎?
是的,是的,是的。
在哭,從來沒有過的無助。
那一晚的電話,持續(xù)了十分鐘,除了陳炯最初問的那一句話,剩余的時間,一直是姜喜喜在電話這端無助地哭。
算起來,這些花樣的年華,充斥的全部都是姜喜喜無助的哭泣。姜喜喜抓不到什么,也不能控制局面的發(fā)展,她除了哭泣別無選擇。
陳炯沉默地聽姜喜喜斷斷續(xù)續(xù)的哭泣,和她決絕的收線。姜喜喜想,她再也不會給他打這些癡傻的、莫名其妙的電話了。之后,姜喜喜選擇了消失。
除了那通電話,陳炯沒有姜喜喜的任何消息。盡管他們每天都會不定期地遇見,但是他不知道,擦肩而過的姜喜喜,就是總會出現(xiàn)在他耳邊的那個熟悉的陌生人。他不會知道。
姜喜喜告訴自己,她必須要將這一切,全部都遺忘,全部!
終于畢業(yè)。流火七月,全力以赴,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到了人生最重要的轉(zhuǎn)折上。結(jié)束的那天,姜喜喜幾乎虛脫,似乎是經(jīng)歷了滄海橫流的那種感覺。
探聽到了陳炯的走向,一個有海的城市,對外貿(mào)易專業(yè)。而姜喜喜,在一個古舊的城,讀枯燥乏味的漢語。
從地圖上看見姜喜喜和他相隔的城市,千里遙遠。隔著山,隔著海,隔著無數(shù)的城市與村莊。是刻意與他相隔得這么遙遠的,不能愛他,那么就遠離他吧。姜喜喜的年華里,似乎只有他一個人那么多。
開始有男人約會姜喜喜,追求姜喜喜,寫詩、送花;開始約會,張三、李四、王二麻子。越來越明白,原來男女之間,不過是特定時間特定的相互取暖。
不過兩年時間,姜喜喜已經(jīng)修煉成精,脫胎換骨,再也找不到當(dāng)年看見陳炯就心跳若狂的感覺了。
但是陳炯,一直是姜喜喜惟一不能夠忘記的時光、惟一不能夠舍棄的迷戀、惟一不能夠圓滿的奢侈、惟一不愿意提起的遺憾。
過年的時候,回到自己的城市,有姜喜喜有陳炯的城市。見過好多的同學(xué)、小學(xué)的、中學(xué)的,似乎都因為大家的知交零落之后突然變得親昵起來。
而姜喜喜惟一感興趣的,只有陳炯的消息。每當(dāng)見到一個高中的同學(xué),都會豎起耳朵來,惟恐遺漏了關(guān)于陳炯的點滴。
可是關(guān)于他的消息少之又少,除了知道他學(xué)校的名字,還有他的電話,再無其他??墒?,要給他打電話嗎?要嗎?要嗎?要的。
陳炯。叫著這個名字,仿佛又回到了昨天,回到了那些無邪的時光,她眼角忍不住潮濕如初。
是你?陳炯的聲音沒有變,還是那樣冷清清的遙遠。
曾經(jīng)以為你,永遠不會再打電話來;沒有理由地出現(xiàn),沒有理由地離開。
心被一下子擊中。陳炯,姜喜喜深愛的男人,兩年不見,不知道變成了什么樣子。是不是還有一樣蒼白的面容、一樣凌亂的頭發(fā)、一樣孤獨的表情。
陳炯說,我要見到你。
不,不,不。
盡管姜喜喜現(xiàn)在,擁有著不同凡響的張揚,脫胎換骨的奪目??墒且坏┟鎸﹃惥迹蚕簿突氐搅四莻€已經(jīng)逝去的年華,變成了那個手足無措的小女孩。
面對他,她永遠是沙漠里灰灰的塵土,而他永遠是姜喜喜頭頂上盤旋翱翔的大鳥。
要了他的地址,開始給他寫信。
信的內(nèi)容很簡短。不過是城市四季的景色、街道上的車水馬龍、讀村上春樹的迷惘和校園里流傳的笑話。
陳炯也回信,信的內(nèi)容大致相同,不同的是,每次信的結(jié)尾他都會說,希望能夠在下一次的信上,署上你真實的名字。
姜喜喜為了和陳炯通信,編造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名字。陳炯在搜索遍了腦子里的信息之后,還是不能找到關(guān)于姜喜喜編造的這個名字的任何信息,所以他認定這個名字,是姜喜喜偽造的。
在電話里可以和他暢談,是以為隔著悠長的電話線;在書信里可以和他暢談,是因為隔著千里迢迢的路途。和陳炯的交往,只有在找到一個安全的屏障后,才可以自由自在地翱翔。
陳炯的字不算漂亮,但是痕跡很深。書上說只有認真的人,才會在寫字的時候,用那么大的力氣,在紙上留那么深的痕跡。
畢業(yè)前夕,陳炯說,他交了一個女朋友,可是她一定不肯為他撇家舍業(yè),似乎分手近在眼前。當(dāng)然,姜喜喜不相信除了自己,還有誰可以為了陳炯,舍棄一切,海角天涯。
她平淡地安慰了他幾句,并為他寄上約翰·列儂的懷舊CD。之后姜喜喜開始安排自己的工作,有好長時間都不曾與他聯(lián)系。陳炯不會知道,姜喜喜已經(jīng)回到了他們的城市。
再給他寫信的時候,被告知地址不詳,信被退了回來。姜喜喜忐忑不安,畢業(yè)前夕動蕩不堪,誰都不知道誰最后的去向,姜喜喜擔(dān)心她會在動蕩中把陳炯弄丟了??墒?,真的,姜喜喜把陳炯弄丟了。
幾次三番的信,都被退了回來,誰都不知道陳炯去了哪里。姜喜喜幾乎崩潰,打電話去他們的學(xué)校查詢,校務(wù)處的人說不知道陳炯的去向,好像是回了家鄉(xiāng)。又打電話到陳炯的家里,卻被告知陳炯沒有回來。
莫非他,追隨了那個女孩子?她不肯為他放棄的,也許他可以?姜喜喜真的弄丟了陳炯。在開始的一些歲月里,姜喜喜馬不停蹄地打探關(guān)于他的一切消息,但到了最后,姜喜喜失望了。真的,從此陳炯就從姜喜喜的世界里徹徹底底地消失了。
姜喜喜跳槽到電臺做了一位DJ。有了一個固定的男朋友,穩(wěn)重、孤獨,除了臉色不怎么白皙之外,幾乎就是陳炯的翻版。有時候看著他,她神情就會恍惚起來,有一些記憶會偷偷地跑出來作祟。姜喜喜想起來的,永遠只有陳炯一個人。
有一次,臺里組織去青島度假,大家集體住到了海邊的酒店。晚上,吃完飯之后姜喜喜一個人去海邊散步。踩著細細的沙灘,聞著海風(fēng)的氣息,愜意美麗。一對對的情侶,在大海的旁邊,說著山盟海誓的傻話。
姜喜喜坐在沙灘上看著大海,心情變得很好。突然身后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直接地灌到了姜喜喜的耳朵里。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姜喜喜猛然地轉(zhuǎn)過身去,看見了陳炯。那一刻,姜喜喜幾乎是被擊垮了。真的是他,穿著白色T恤、凌亂長發(fā)、細長眼睛的陳炯。這么多年,他一點都沒有改變,還是一如既往輕易地就能夠把姜喜喜擊垮。
惟有陳炯有這樣的力量,從來都是。陳炯!姜喜喜忍不住脫口而出,他愕然地看著姜喜喜,然后再看了看四周,才確定姜喜喜是在叫他。
姜喜喜忍不住笑起來,人生何處不相逢?距離最后一次在校園里看見陳炯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整整七年。漫長的七年中,其中有一年姜喜喜是在不停地找尋著陳炯的下落,誰知道姜喜喜會在如此不設(shè)防的情況下,就這么輕易地遇見了他?
看來他真的對姜喜喜一無所知,姜喜喜有一些悲傷,但是一無所知也好,姜喜喜可以輕松地面對他。不記得我了?我們曾經(jīng)是同學(xué),A市B中學(xué)。
陳炯恍然大悟地笑了,怎么會,怎么會這么巧合?姜喜喜不禁感慨,是的,怎么這么巧?陳炯說,我可以請你喝一杯酒嗎?
和陳炯對面而坐,迎著海風(fēng)喝青島啤酒,吃美味燒烤。 姜喜喜一下子跌進回憶的大海,感慨不已。有那么一刻,姜喜喜凝視著對面的陳炯,幾乎不能思想,她生命里最重要的男人——陳炯,陳炯。
陳炯一副滄桑的樣子,似乎是過盡千帆,也從中聽出來了一些轉(zhuǎn)折。比如說畢業(yè)后飄到當(dāng)年女朋友的城市,后來感情破裂分手,又到了上海;在一個合資企業(yè)做著他的部門經(jīng)理,生活不好也不壞,有時候很孤獨,有時候很幸福;有一個女朋友,也許會結(jié)婚。這次是到青島出差的,晚上想看大海,想不到居然會遇見老同學(xué)。
姜喜喜看著緩緩敘述的陳炯,好像看著自己這些年緩緩流逝的時光。這個男人是姜喜喜命中注定的情劫,姜喜喜永遠都不能靠近,卻又一刻都不能忘記。她忽然悲傷起來,酒喝得很快很干脆。
然后陳炯說,你的聲音,我非常熟悉。姜喜喜的心驚了一下,趕快恢復(fù)了平靜,說,也許你聽過我主持的節(jié)目吧?陳炯想了想,說,可能是。便不再追問。
后來他們開始胡侃神聊,她似乎有一輩子的話要說給陳炯聽。多么想給他講一講那些為著他而蹉跎的時光;多么想給他講一講那些為他做過的傻事;多么想給他說一說他是多么的重要??墒堑阶詈?,她什么話都沒有說,只是糾纏在那些瑣碎的事情中,來來回回、顛顛倒倒,似乎忘記了時光流轉(zhuǎn)。
第二天,陳炯就離開了青島。
姜喜喜離開青島的那天,飛機起飛之前要關(guān)手機,剛要關(guān),突然來了一條短信,是陳炯的,那一行字就這樣地飄進了姜喜喜的眼睛里。
陳炯說,我一直,都知道是你。
眼淚不聽話地冒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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