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寶兒
我從小就是地包天,隨著身體的發(fā)育,下頜骨越發(fā)地前突。我多次跟母親提過,母親還是那個態(tài)度,先是說著“沒有啊我看不出來啊”,后來說“地包天也沒什么,媽媽就覺得你很可愛啊”,我霍地站起來指著自己的臉說:“可愛?你認為這是可愛?”
兩周之后母親帶我去見了牙醫(yī),我躺在檢查臺上,聽見母親的高跟鞋正不安地叩著地。我一張嘴醫(yī)生就皺起了眉頭,嘖了一聲,轉身問,孩子多大了?母親愣了一下,說,年底就十八了。
十八……醫(yī)生捏著我的下巴又看了幾眼,搖了搖頭。這也太晚了,像她這樣的病例,我們都是從剛換牙三歲左右就開始做,這也太晚了……
母親那邊賠了個笑臉,說這以前不是沒覺得是問題嘛。
我躺在那里,聽著那句“太晚了”,心里就開始濕漉漉地難過。
醫(yī)生看看我,說,她這個下巴在不斷生長,現(xiàn)在已經(jīng)開始往左偏了。如果早治療的話是不會這樣的。得做手術——醫(yī)生伸手在自己的下巴上比畫了一下——把這后頭的骨頭切下來一塊,臉形才能有所改善。
我已經(jīng)不敢看母親了。這時母親艱難地開口了,那,手術大概要多少費用?
其實我和她一樣,最關心的也是這個問題,可是這個問題一經(jīng)她問出口,我心中躁郁的氣體便又多了一分。
至少,四五萬吧。牙醫(yī)發(fā)話了。
母親哦了一下,低下頭去。隨即又抬起頭說,那現(xiàn)在做矯正是完全沒用了嗎?
醫(yī)生看了我一眼,點點頭,可以這么說。
后面的話我都聽不見了,只覺得牙醫(yī)診所里可惡的冷氣都伴隨著那難聞的干燥的味道一齊瘋狂地涌進了我的口鼻、耳朵,甚至眼睛,不然我怎么會覺得視線一片模糊。
走出診所的時候太陽還是很大,我抬手一看表,正是地表溫度最高的午后兩點。母親在后面小心翼翼地跟著,最終走上前拉住了我的胳膊。
幾乎是下意識地,我扭開了。母親愣了一下,從包里拿出傘撐在我們的頭頂。太陽太大了,我聽見她小聲嘟囔著,來,靠近點,別被曬著了。
我在心里嘲笑她明顯的企圖,絕不妥協(xié)地朝傘外邁了一步。母親又把傘靠過來,再次試圖挽我的胳膊。等媽有錢了——她的聲音因為堅定甚至有些顫抖——我們一次性做好它。
我還是甩開她的手,開始大步向前走。母親小跑地追上來,說,不理媽啊?媽知道,是媽耽誤你了,對不起啊寶貝。我死死地咬著嘴唇,克制著它們此時沒出息的抖動,我知道我現(xiàn)在隨時可以哭出聲來。但我還是強撐著冷笑了一下。我說還要等你有錢了,那可真得等到下輩子去。
母親不說話了,她的尊嚴也到了極限。我們正往車站走,她卻突然在我身后說了句“我餓了”,我跟著她拐進了旁邊的一家便利店,掛著萬分不耐的神情站在門口等她。然而我看著她,漸漸就于心不忍了。
我的母親站在擁擠的貨架間,有些茫然地挑選著商品。我忍不住了,走上前去,站在她旁邊,盡管仍隔著幾個肩膀的距離。就快輪到她結賬了,她突然扭頭對我說,寶寶,幫媽媽去拿兩罐王老吉,忘買水了。我愣了一下,指指她懷里唯一的商品,說,媽,這不是水嘛。母親一低頭,說哦,我買了啊。你還是去拿吧,我想喝。
我沒有說話,轉身走向冰柜,卻發(fā)現(xiàn)邁動步子變得越發(fā)困難。我似乎在無意間強制性地逼出了母親最難堪的一面,又因為這其中與我的相似之處而感到難以言喻的悲哀。結賬之后我發(fā)現(xiàn)母親買了咖喱魚丸,就是這家便利店的招牌小吃,但平日卻因它的價格而從不會出現(xiàn)在我們的賬單里。
招待臺上有醬料,母親卻看也沒看就拿起一瓶開始往魚丸上倒。我叫住她,媽,那不是番茄醬,是辣椒。母親不吃辣,這我是知道的。母親這才醒過來了似的,看著大半的魚丸已經(jīng)染紅。然后我看見母親試圖用竹扦將魚丸上的辣醬抹掉,手卻一抖,碗也歪了,碗里的東西灑了一半。我看著那些肉丸子沿著桌子邊緣骨碌碌地往前滾,一路留下淡黃色的油漬。我很少見母親這般笨拙的樣子。她仿佛整個人都縮了起來,一瞬間蒼老下去。我轉過身,快步跑開,眼淚終是滂沱而下。
我站在擁擠的貨架間,站在食物間,心中再次升騰起那種進食的欲望。我想把那些巧克力、餅干、面包、牛奶、糖果甚至袋裝咖啡通通從架子上扯下來然后塞進嘴里。
我想任憑它們將我淹沒好讓我忘記我正在經(jīng)歷的這一切。我兩腿發(fā)軟地在食物的包圍中瑟瑟發(fā)抖,沒有絲毫的勇氣轉過頭去看母親一眼。
我想起中考完后,面對那樣的落差我?guī)缀醣罎?。母親盡可能地陪著我,甚至可以因為我的一通電話就直接打的回家。后來因為不習慣新學校,她到處跑關系,送煙送酒就為了幫她不爭氣的女兒求來一個轉學名額。我想起她和父親分手的那段時間,她帶著我跑房產(chǎn)中介,賣房子,又找新房子,一個人上下打點。還有她所在的公司倒閉以后,她每天在家里上網(wǎng),找各種活干,每天下午等我回家跟我匯報成績。她干過淘寶,想過做個體,發(fā)了無數(shù)簡歷,而那個時候陪著她的,只有一個六年級小學生而已。所以我一直覺得,我的母親是不會被打敗的。她可以解決任何問題、任何困難。她就是這樣的一個女強人,絕不會像我那樣,那么沒出息,企圖用食物來逃避心中的躁郁。我以為她不會。
然而她現(xiàn)在就站在我身后,以一個我從未察覺出的軟弱的姿態(tài)。我突然驚恐地發(fā)現(xiàn)我的心里居然盛滿了又酸又澀的憐憫,像被放進了一口煮開的鍋子,正亢奮又積極地向外冒。
我想起很久以前做過的一套點名游戲的題目,其中有一個,“生命不可承受之痛是?”我記得自己當時寫的是“不曾經(jīng)歷,尚未發(fā)現(xiàn)”。
現(xiàn)在,我回過頭,看著母親佝僂的背影,她正低頭吃最后一顆魚丸。那個姿勢跟我當時是多么相像,急切又食不知味地索取著食物,以填補胸口巨大的空虛。那一刻我感覺到身體中爆發(fā)出的能量幾乎要把我淹沒,甚至掩埋了想要進食的沒出息的欲望。我想尖叫想咆哮想奪門而逃,想把身旁的整個貨架都推倒,想用盡全力毀滅這個世界,因為我不想讓任何人看見我不敗的母親也會有這么狼狽的時刻。包括我自己。
原來,這就是生命不可承受之痛。被迫承認自己崇拜的最愛之人也有常人一般的脆弱,痛徹心扉。
我想,我以后大概都不會再那般依賴食物了。這種在一瞬間產(chǎn)生的想法,讓自己那樣急切地想要成長起來。消滅自己的軟弱,在跌倒中變得無堅不摧。任憑這樣的期待由胸腔中膨脹著升騰起來,形成哪怕是尚未豐滿的羽翼,也希望能用其撐起最大的屏障,像天空一樣,保護我最重要的人。
(夏花摘自《作家杯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獲獎作品選》 作家出版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