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藍(lán)

唐伯不是地道的臺灣人，他是在1949年的時候，隨國民黨軍隊一起前往臺灣。在地道的臺灣人眼里，他是外省人。而多年以后，在他從小生活過的城市里，他是一個歸鄉(xiāng)的臺灣老人。

唐伯的本名叫唐承澤。在他去臺灣之前，父親已經(jīng)去世。他走之前是準(zhǔn)備帶上全家人一起去臺灣的。結(jié)果，母親以死相脅，說父親生的時候守著父親，父親沒了，就守著父親的墳塋，死也不離開半步。于是，他只好妥協(xié)。

母親不走，唯一的親兄弟自愿留下來照顧母親。他一個人就帶著全家一大半的錢，帶著妻子和年僅兩歲的兒子、不滿一歲的女兒一起去臺灣。

這一走，就走了幾十年。

第一次兩岸能夠通信的時候，他寫信回來。知道兄弟沒了，母親還依然健在。在往返的信封中，母親還寄送了一張專門為他照的黑白照片。他收到之后，一個人在臺灣，在自己的屋子里淚流滿面。他知道，照片上那個硬朗的老太太真的是自己的母親。他一邊哭著流淚，一邊卻在心里高興得想笑。只要母親還活著，無論相距多遠(yuǎn)?？傔€有盡孝的機(jī)會。

我很好奇，數(shù)十年之后，唐伯是從哪里看出來照片上的那個人就是自己的母親，難道他母親這幾十年變化不大，抑或是面上有容易辨認(rèn)的記號？

唐伯說，自己的母親是最愛干凈的。年輕的時候就喜歡在衣服襟子上綴一個顏色適宜的帕子。在母親寄來的照片上，他看到了一個別在衣服上的手帕。他就知道那定然就是自己的母親。

果然，真的是母親。

在兩岸剛能開放探親的時候，他第一個搶著回來。在歸來的飛機(jī)上、回家的汽車上，往日的回憶像電影一樣一幀一幀地在腦中回放。

他想起那個總是沉默卻時常帶他去田地里看收成的父親。想起曾經(jīng)屬于他的大片大片的果園、田地。想起夏天，微風(fēng)吹過那層層起伏的金色麥田。想起小時候，騎在仆人的肩頭一路開心地閑逛。想起那個嫻靜、有愛、內(nèi)心剛毅的母親，想起她的笑，想起她呼喊自己名字時的暖暖腔調(diào)。想起小時候甩著鼻涕跟在自己后面的弟弟。想起臨走前，他堅毅的目光。

想著，想著，眼淚就全下來了。

那些曾經(jīng)在臺灣拼命想也想不起來的記憶，全部都沸沸騰騰地出現(xiàn)在腦子里，烙在心里。像是一塊長著棱棱角角的石頭，將心里磨出一道道說不清楚是怨恨還是自責(zé)的傷口。

回來了。推開老舊的木門，看著母親一個人守著已經(jīng)破舊不堪的小院。他忍不住，跪在母親的面前，失聲大哭起來。

他買了地，沒蓋高樓。就老老實(shí)實(shí)地按照自己家以往的四合院，蓋了全木結(jié)構(gòu)的平房。院子里種了母親喜歡的櫻桃、石榴、玉蘭，他還親手搭了一個葡萄架子，陪母親下了幾局她早已沒再下過的圍棋。黑白子之間，母親走得凌凌亂亂，兩個人的眼淚也跟著棋子凌亂地落在棋盤上。都想忍住淚水，卻都沒有忍住。幾十年的時光，幾十年的悲苦、思念都跟隨著眼淚一起落下。

唐伯說，雖然命運(yùn)曲折，他卻依然很感激。因為能相見，因為能說心里的悲苦、歡喜，因為能將心里的孝意踏踏實(shí)實(shí)地傳遞給母親。

唐伯的母親活到98歲，生前曾隨唐伯一起去臺灣住了將近3年，感受到了子孫滿堂的喜悅。去世后，唐伯將母親的骨灰送回故鄉(xiāng)，和父親同葬。

唐伯為什么會去臺灣？在部隊是跟誰走的？當(dāng)年是沿著哪條路線去的？同去臺灣的那些同鄉(xiāng)境況如何？

有人問，他卻從來不答。他瞬間的沉默能讓所有想知道答案的人在這無言的沉默中嗅出一點(diǎn)點(diǎn)屬于那個時代的軍人的尊嚴(yán)和氣魄。

當(dāng)年，唐伯在臺灣軍隊整合的時候，退出了部隊。用帶去臺灣的那些錢，開了一家酒店，通過和部隊的關(guān)系，將生意做穩(wěn)了，做大了。后來，子女們也成了父母，而母親也過世了。他就將自己的生意全盤交給了子女。一個人回到故鄉(xiāng)，住在為母親建造的那個小院?？上У氖?，和他同齡同輩的人基本已經(jīng)作古。他每天所做的事情就是在曾經(jīng)熟悉的土地上四處走走，看看曾經(jīng)誰的家變成了一家賓館，誰家的墳地上蓋起了高樓大廈，曾經(jīng)的水塘子現(xiàn)在也變成了住宅小區(qū)。在這里，除了那熟悉的鄉(xiāng)音是他記憶中的樣子，即便是腳下的土地也早已不能再讓他嗅聞到泥土的芬芳。

唐伯在故鄉(xiāng)衰老得很快，他能記起自己和錦繡布莊家的小姐第一次在路上的偶遇，想起自己在心中暗自期望，她會成為自己的妻子。還沒來得及說，父母就已經(jīng)幫他定下了親事。他沒想到，兩個人真的會成為一家人。在掀起紅蓋頭的時候，那是他第一次覺得老天真的厚待于他。這樣的往事，他能講得很清楚，也會講很多遍。卻怎么也想不起來和自己說話的人是誰，即便問他的是自己的兒女。

見過唐伯之后，我才懂得，歷史從來殘忍。愿意記錄和能夠記錄的都只是那些大事件、大人物。像記會議筆記一般，只記得重要人物、優(yōu)秀代表的發(fā)言。誰會記得那么多細(xì)小的人物以及那些人物背后所包含的廣闊的變遷與情感？那些經(jīng)歷、情感、細(xì)枝末節(jié)、枝枝節(jié)節(jié)的故事都如煙消散。即使想問、想知道，也只能對著各式各樣的歷史故事去猜測，去想象。再用自己的想象去描摹出一個又一個已經(jīng)逝去的生命。這像不像是文字的人造景點(diǎn)？沒人會去較真，只要好看就能夠賺個盆滿缽溢。

（王燕摘自《愛人》 圖/周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