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佳歡

倘若政府最高領導人做了自己的校長，又邀請自己去吃年夜飯，去還是不去？今天看來，這似乎不是個問題?？蓪?943年南京大學的三個教授來說，這個問題確實需要好好糾結(jié)一番。

話劇《蔣公的面子》就講述了三位政治立場不同的教授在面對蔣介石的邀請時，長達一下午的爭執(zhí)和“忸怩”?！白髢A”教授時任道反對“獨裁者”蔣介石，但他掛念自己落在桂林的一箱書，想讓蔣公幫忙運回；擁護政府的卞從周想去赴宴，但仍顧慮別人將他列為“官方走狗”；美食家夏小山對政治不感興趣，他的糾結(jié)只來于飯局上的一盤火腿燒豆腐。

有觀眾這樣總結(jié)三位教授“公知、五毛和打醬油的”。該劇導演、南京大學影視藝術(shù)系系主任呂效平認為這一說法“聰明而準確”，但劇中政見不同的三人卻擁有著共同的價值觀——知識分子在面對權(quán)力時的人格獨立。

自2012年5月在南京大學首演后，口碑極好，迄今已演出34場，并即將展開全國巡演。難以想象的是，這出討論民國知識分子風骨的戲劇只是一個學生作業(yè)，劇本出自南京大學一個90后女生之手。

“蔣介石‘搞不定大學”

在南京大學，一些關(guān)于蔣介石的傳說一直在口口相傳。它們都發(fā)生在1940年代蔣介石出任南京大學（當時的中央大學）校長期間。

有人說，蔣介石做壽，跟南京大學教授、著名書法家胡小石要字，胡小石根本不給他寫。有人說，蔣第一次給學生們發(fā)畢業(yè)證書，很多人不來。還有個比較確定的說法，蔣介石請過院長、教務長等老師在食堂聚餐，沒多少人去。

蔣介石作為世界上第一個兼任大學校長的在職最高軍事統(tǒng)帥，很多知識分子對他并不買賬。這所大學的前一任校長顧孟余曾這樣宣布辦校方針：“學術(shù)思想自由，一切黨派退出學校?！?/p>

流傳最廣的一則傳說是，1943年，蔣介石曾請中文系的三位教授吃年夜飯，包括對美食感興趣的胡小石、與陳獨秀頗有交情的陳中凡和另一位姓名不詳?shù)慕淌凇＝o不給蔣介石這個面子？三位老師吵了一天，結(jié)局不得而知。

南京大學戲劇影視藝術(shù)系系主任呂效平從他的老師、老中文系系主任董健處聽來了這個故事，并產(chǎn)生了強烈興趣?！斑@事情反復在說，為什么？都是當代心理的焦慮，”呂效平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2011年9月，他找來對歷史題材感興趣的大三女生溫方伊，給她的 “學年論文” 布置了一個作業(yè)劇本：就此故事和“給不給蔣公面子”表現(xiàn)1943年三位中文系教授的一番爭執(zhí)。

溫方伊拜訪了76歲的董健，又去查史料，最后發(fā)現(xiàn)，這個絕大多數(shù)人信以為真的段子不一定是事實。蔣介石請的首先就不可能是年夜飯，因為過年時，他壓根還沒決定來做校長。

但呂效平覺得，至少有兩個原因決定了這是個值得做成話劇的題材：“一是蔣介石當年‘搞不定（老師和大學），而且是整個蔣介石政府都‘搞不定?！彼f，“二是，我們非常懷念大學不被權(quán)力搞定的時代。”

寫出“當代知識分子的困境”

2012年4月，中國傳媒大學南廣學院的青年表演專業(yè)教師趙超第一次拿到了溫方伊的劇本。兩萬字，文人氣十足，他讀著覺得“不是那么容易進去”。

劇本里，三位教授評爭執(zhí)唯物史觀與辯證法，大談自由與教育、文人與政治，隨口就是《紅樓夢》《論語》里的句子。趙超飾演的夏小山還得唱上幾段昆曲《長生殿》。排練的第一個星期，導演呂效平禁止他們背詞，只讓一遍遍讀，因為“比較深奧，”趙超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如果不理解，根本沒法演。”

5月，《蔣公的面子》作為110周年校慶活動之一在南京大學首演。劇中三個教授聊得嚴肅認真，但在去不去蔣公飯局一事上，他們各有尷尬處境——兩個政治觀點相左的教授爭急了，竟然開始互扔麻將。觀眾席笑聲陣陣。

反應更為熱烈是兩人幾段關(guān)于國民黨政府腐敗問題的拌嘴橋段。教授卞從周說時任道，“現(xiàn)在的人，天天說政府不好，似乎只要罵兩聲腐敗，便是個進步人士了?！睍r任道回：“還不該罵嗎？政府腐敗已是國際聞名了?！?/p>

最后一句話是溫方伊在《吳宓日記》中看到的，她照搬進了劇本。她還在1945年出版的史料集《聯(lián)大八年》中翻到一段當時的教師引言：你對政府不滿，你去延安好了……

于是，卞從周在戲里問：“延安就有民主自由嗎？”時任道答：“總比這里民主自由?！?/p>

其實，溫方伊在寫作時也遇到過難題。她發(fā)現(xiàn)臺詞撐不到兩萬字，也不知道這個沒有結(jié)尾的傳說故事如何收尾。最后，她在英國劇作家邁克·弗雷恩的名劇《哥本哈根》處找到了靈感：加入一個另外的時段，讓老年教授們登場，交代自己當年是否接受過蔣公的宴請。即使呂效平認為這樣做破壞了整體結(jié)構(gòu)，但還是建議，這個時空如果要加，一定要安排在文革。

“從呼吁大學精神、推動當下中國大學進步和改革的角度上講，加入文革那一段是比較有直接效果的，”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溫方伊期望通過《蔣公的面子》寫出“知識分子的永久困境”，而呂效平說自己更希望能夠表達“當代知識分子的困境”。

呂的老師董健看過戲后，更在評論文章里指出“對比性還是不夠”，因為文革已經(jīng)過去了，而“我們可以看到，今天的知識分子精神已經(jīng)退化到怎樣的程度”，最好能夠“將1943年這段戲與今天知識分子的面貌做一個對比”。但這個愿望沒能實現(xiàn)。

被“容忍”的話劇

《蔣公的面子》在校慶期間連演四場，大大出乎了溫方伊的預料。她本以為就演一場、自娛自樂而已，不想到了第四場，南京大學禮堂還坐得滿滿當當。

呂效平創(chuàng)作《蔣公》一戲的念頭遠遠早于南大校慶，它并不像大多數(shù)“獻禮劇”那樣歷數(shù)校史名人或?qū)W術(shù)成就，而是找到了大學的真正核心價值。

“中央大學在世界上曾經(jīng)排到第30位，我們希望南京大學能跟那時的傳統(tǒng)和精神接軌，”呂效平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溫方伊承認話劇在劇作技巧上尚有缺點：模仿痕跡重、結(jié)構(gòu)不成熟、有些角色的出場設計不夠高明。即便如此，該劇還是好評連連，就連校慶時沒有時間看戲的南大校長也在后來的售票演出中自掏腰包進了劇場。

在形容南京大學官方與《蔣公的面子》的關(guān)系時，呂效平使用了三個詞：鼓勵、幫助，還有“容忍”——在排練和演出過程中，學校宣傳部門沒有任何人提出需要進行劇本和演出審查。

溫方伊說，自己在寫教授們的臺詞時，完全沒有任何“敏感”意識?！拔腋叨冉箲]的東西，在更年輕的人看來，他們是不大焦慮的，”呂效平這樣評價。

3月初，與《蔣公》進行全國巡演合作的劇場網(wǎng)向北京大學百年講堂提出演出申請。百年講堂方面提出，該劇需要審查劇本和錄影資料。呂效平很希望前往北大演出，因為應該會來很多老知識分子。 3月9日，他一邊等待北大的結(jié)果，一邊笑著對《中國新聞周刊》說，“我也在替北大捏一把汗?！?/p>

兩天后，北大的兩場演出終于敲定。

呂效平樂觀地想，沒準南京大學200年校慶時，還會有人再談起這個戲、甚至演這個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