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魏
每次回老家,都會帶著一身傷感回來。以前是悲嘆父母的衰老,現在,又多了一重:田園的荒蕪、梨園的落寞、鄉(xiāng)村的羸弱。
我的家鄉(xiāng)在平坦開闊的冀南平原魏縣,這里是著名的“鴨梨之鄉(xiāng)”。每到八月十五前后,從廣州福建慕名而來的客商,在這里扎營坐莊,載著摞得如山一般巍峨的包裝箱蹣跚而去。曾經蜚聲東南亞各地的“天津鴨梨”,主產地之一就在這里。
在我的印象里,鴨梨銷售和種植的最輝煌時期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那時,梨價先是從原來的一兩毛錢漲至兩三毛錢一斤,接著每年遞增,1988年,鴨梨的價錢已經接近每斤一元。銷售價格的攀升,直接調動了果農對梨樹管理的積極性。從每年清明前后的梨花授粉開始,梨農就幾乎長在了梨園里,授粉、疏果,噴藥、剪枝,他們對梨樹的呵護精細到每一片葉子、每一個果實。由于鴨梨在農民經濟收入中有著不可替代的作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當地曾興起一股“改擴種梨樹熱”,人們把原來種植莊稼的耕地紛紛改成果園,梨樹的種植面積在兩三年間迅速擴大了幾倍??盔喞娴呢S收和穩(wěn)定的收入,我的家鄉(xiāng)成了當地有名的富村。
但梨樹的“美好時代”也僅持續(xù)了六七年。先是天災:1993年9月,就在鴨梨即將成熟的關鍵幾天,一場雹災驟從天降,農民一年的辛苦瞬間化為烏有。緊接著第二年,一場病害莫名來襲,鴨梨在樹上不明原因地腐爛。連續(xù)兩年的損失,并沒有澆滅梨農管理果樹的熱情,但隨之而來的銷售不暢卻是他們沒有預料到的。究其原因,有人分析為梨樹的盲目擴種,有人分析為銷售渠道沒有及時跟上。
近幾年,梨的銷售行情稍稍好了一些,但一個新情況又使梨樹陷入危機:農民外出打工漸漸成為一種新的生活方式。外出打工,不僅帶走了農村強健的勞力,更重要的是,打工收入與農村耕種所得之間的巨大反差,使得農業(yè)耕作處于非常尷尬的地位。一個四口之家,如果在家管理百棵果樹,一年下來,即使不愁銷路,也就賣個六七千塊錢。一個小姑娘,她在城市做個保姆或在餐館刷碗洗盤,每個月也能掙上兩千多元。一個青壯勞力到城市打工,每月的收入能達到四五千元。一個月的打工收入相當于一年的農業(yè)耕種收入,除卻天災因素,成本與風險一對比,管理果樹的吸引力就接近于零了。
村莊還是那個村莊,梨樹還是那個梨樹,但人們望向梨樹的目光已不再是“金燦燦的希望”,而是棄之可惜食之無味的愁云慘淡了。鄉(xiāng)親們開始“慢待”梨樹了。原來,那些外出打工的梨農還把自己的梨樹托管給別人,現在,無須付一分費用,滿園梨樹,誰愿意種可隨便去種。一片片正值盛果期的果樹,有些家庭還堅持授粉、打藥,有的則任其自然生長。原先平整肅潔的果園,現在樹下長滿了荒草;原先疏朗有致的樹冠,現在枝條迸發(fā)亂如飛蓬。遠在城市的我,常常在夢里回到這落寞悲傷的百年老梨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