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勤

一

范嘉銘是北陽市第一人民醫(yī)院的院長，他每回在全院員工大會上作報告都不外這三個步驟：第一是匯報醫(yī)院的大好形勢，第二是指出醫(yī)院后勤工作的細微瑕疵，第三是展望醫(yī)院的未來宏偉前景。然后散會。隔天再調(diào)來會議錄像，拿回家欣賞一遍自己作報告時的風采。

這是范嘉銘任醫(yī)院院長五年來一貫的工作方式。就連自己的老婆偶爾有一天換了姿勢，范嘉銘也是不適應的，穿著大褲衩子站在床邊驚恐地發(fā)問：“你這個女人，是怎么回事？”

范嘉銘的老婆叫陳秋梅，三十多歲，是個長相漂亮、頭腦簡單的女人。本來該跟著院長丈夫好好過日子，可是她卻不甘寂寞，紅杏出墻了。她的情人叫楊皓，是北陽市第一人民醫(yī)院設備科的一名維修工，每次在全院員工大會上都被范院長推上風口浪尖。因為以范院長的智商，在作工作報告時也指不出別的缺點來，拿后勤部開刀是最方便的了。而后勤部就數(shù)設備科最好欺負了，那設備科就數(shù)維修工楊皓最倒霉了。楊皓只好拿他老婆出氣，與陳秋梅一拍即合，成了地下情人。

楊皓也不是一個流氓，偷了院長的老婆，心里還是很害怕的，于是不時冒出與陳秋梅了斷的念頭。楊皓27歲，他想認真相個親，成個家過好小日子，這樣才能避免將來有一天被人斷手斷腳的危險。但是，每當他對陳秋梅透露出這個意思，這個女人就像瘋了似的，又哭又掐，連尋死都試過，就是不肯分手。還用大量的東西賄賂楊皓，衣服鞋襪、保健品藥酒神天大力丸，都快把范院長柜子里的存貨掏空了。

陳秋梅說她離不開楊皓，楊皓知道，陳秋梅只是離不開他的身體。范院長據(jù)說那方面不行，很少和她做愛，對于一個正當盛年的女人來說，這是比坐牢還要難受的事。

楊皓的單身宿舍連窗簾都是破的，遮不住外面的視線。于是陳秋梅把床單拽下來掛在窗框上，然后轉身叉腰，得意地說：“這下看不見了！”楊皓住在一樓，凡是從走廊經(jīng)過的人，一轉頭就看見那塊曖昧的破床單了，再發(fā)揮一下想象力，誰猜不到里面的人正在干什么事？陳秋梅的可愛就在于她雖然蠢得驚心動魄，可是她的身體也是驚心動魄的，楊皓便一次次深陷其中，脫身不得。

二

楊皓相親的女子叫汪娜娜。這是楊皓第一次相親，純粹抱著玩玩的態(tài)度，沒想到一見面就看上了。汪娜娜是小學老師，身高1米65，體重只有82斤，長相也是小學老師通常的那個樣子，只是沒有戴眼鏡。

楊皓問汪娜娜：“你有近視嗎？”她抿嘴一笑說：“我戴隱形。”因為這一笑，楊皓就喜歡上她了，楊皓喜歡既簡單又有朝氣的女孩子?？墒?，這卻不妨礙他和陳秋梅那樣的肉彈鬼混。

楊皓和汪娜娜一起吃了晚飯，然后去南城河邊散步。走著走著，她的手就被楊皓牽住了，然后她抬起頭羞澀地看楊皓。愛情的感覺在這一刻特別濃烈，楊皓的心都要跳出胸腔了，不是緊張，而是激動。

楊皓的手機在褲兜里不停震動，今天是他和陳秋梅約會的日子。陳秋梅的暗語通常是，要不要來我床上作報告？往常聽著會覺得有趣，可是此刻聽來特別膩煩。

楊皓把手伸進褲兜，一次次掛斷，可還是被汪娜娜察覺了。她說：“你接電話吧，人家打了那么多次了?！睏铕┌咽謾C拿出來，索性關掉。汪娜娜再次抿嘴一笑，楊皓真受不了她那樣笑，像一只輕柔的手，把楊皓的心搔得好癢。

回到宿舍，陳秋梅在等楊皓，她有楊皓的房門鑰匙。陳秋梅興師問罪的架勢，像個備受委屈的正房太太。楊皓看著她覺得好笑，可是她撲過來，像小姑娘一樣把拳頭擂在楊皓胸前，喉間發(fā)出使勁壓抑的嗚咽聲，楊皓又覺得不好笑了。其實陳秋梅很可憐，楊皓是她唯一的精神慰藉。

午夜12點，陳秋梅踮著腳跟走了。關門時，像個偷吃零食得逞的小孩，回過頭對楊皓做了一個鬼臉。

楊皓洗完澡，打開手機，便跳出汪娜娜的短信，她說，今天很愉快，謝謝你的晚餐。楊皓腦海里慢慢拼湊出汪娜娜的模樣，干凈清透，像小學課本里翻開第一頁的那個女孩。

三

后來，楊皓習慣了關機。因為陳秋梅好像把眼睛粘在了他身上，只要楊皓與汪娜娜約會，她一定會瘋狂地打他的電話，不讓他安寧。

楊皓想，不能讓汪娜娜知道有這么一個女人存在?？擅看螚铕┖屯裟饶燃s會完畢，陳秋梅想要楊皓做愛，楊皓也就給了。楊皓不想為自己的行為找借口，因為他太容易被陳秋梅擊潰了，她一脫光貼上來，楊皓就沒辦法。這也是因為楊皓在汪娜娜那里始終都只能達到牽手的程度，再進一步就不行了。

愛情就是要互相占有和給予，性是愛情的最高升華，這是楊皓的理解?？墒峭裟饶炔煌?，她認為愛情就是吃飯看電影聊天，空口白牙地許諾對方一輩子。汪娜娜也25歲了，楊皓真不明白這么些年她的日子是不是白混了。不過這也代表楊皓將是第一個收獲她的男人，也希望是最后一個。

收獲的季節(jié)什么時候到來，取決于汪娜娜什么時候愛上楊皓。汪娜娜什么時候才能愛上楊皓昵？汪娜娜簡單得像一汪水，像水般干凈，也像水般安靜。楊皓開始討厭她的安靜。沒有大喜大悲，沒有情緒起伏，那不是女人，那是石頭。楊皓就不信她是一塊石頭。

這天楊皓喝了酒，有點負氣地去找汪娜娜。走到樓下才給她打電話，說他要上去。聽得出來，汪娜娜對楊皓不約而至非常反感，她小聲而堅決地說我要睡覺了，然后就掛掉電話。楊皓再打，汪娜娜就關機了。怒火就在此時升騰起來，楊皓不由分說地直接上樓，在走廊里準確地找到汪娜娜的電閘，果斷地拉下來。

兩分鐘后，汪娜娜披著睡衣，打著手電筒，小心翼翼地從門里探出頭來。楊皓一個箭步躥過去，把她撲回屋內(nèi)。這是一個收獲的季節(jié)，楊皓再也等不得了。

楊皓贏了，最終沖進了汪娜娜的大本營。她的身體與其說是盛開，不如說是枯萎，到處都很硬，硌著疼。楊皓很羞愧，沾到她臉上冰涼的眼淚時，楊皓幾乎想奪門而逃。

汪娜娜像個委屈的小媳婦般接受了被收割的事實，掩著睡衣縮在床角，單薄的肩和小小的頭在墻上映出凄惶的影子。這一夜，楊皓把工資卡和存折交給她，說：“從此我是你的，你怎么都賴不掉了。”

而陳秋梅卻像瘋了似的，因為楊皓再也不給她她想要的東西。楊皓忽然變成柳下惠，無論陳秋梅把自己剝得多么精光雪白，楊皓都是一臉木然。楊皓的熱情只給汪娜娜，他們的愛情就快要到達彼岸了。

有一次完事后，楊皓忽然發(fā)現(xiàn)汪娜娜睜開眼睛，憂傷地盯著他。楊皓被她看得差點閃了腰，然后汪娜娜問楊皓：“你和我在一起，主要就是為了這件事嗎？”“當然不是?！睏铕┱J真地說。

然后汪娜娜嘆息一聲，她說：“男人不都是為了這件事嗎？”

楊皓說，不管別的男人是不是，反正他不是。楊皓抓緊汪娜娜的手，貼在自己胸膛上說：“我的心跳得很急，它不會說謊，它說我愛你，你信不信？”

汪娜娜的淚滑下來，流在楊皓的胸膛上，她重新閉上眼睛，說我信。

四

陳秋梅居然跟蹤楊皓。那天楊皓從汪娜娜家出來，一下樓便看見陳秋梅的車隱在一棵樹下。楊皓以為她會下車揪打他，但她沒有。后來楊皓才想起，這不是他的單身宿舍，在外面，陳秋梅是院長夫人，是要體面的。

第二天，陳秋梅又來了，楊皓以為她是來找他談判。在此之前，她只知道楊皓在外面處了個對象，但關于汪娜娜她只字未提。

陳秋梅情緒不高，神態(tài)幽怨。楊皓本來等著陳秋梅開口質(zhì)問，然后他會堅定地宣布和她劃清界限?？墒顷惽锩窙]有，就只要和楊皓上床。

每一次，陳秋梅都要做這種鍥而不舍的嘗試?？墒?，無論陳秋梅怎么撩撥，楊皓就是不為所動。楊皓說：“你以后找別人吧！”

陳秋梅抬起頭，目光尖利地看著楊皓。燈光下，她的臉陰云密布，眼袋和魚尾紋一覽無余。陳秋梅摔門而去。她說：“誰不讓我好過，我也不會讓誰好過。我不能讓你們這么欺負！”她說的“你們”，當然是楊皓和汪娜娜。她好像完全忘了自己是誰，不再是高貴優(yōu)雅的院長夫人，此刻她只是一個感情瘋子。

再次在汪娜娜樓下發(fā)現(xiàn)陳秋梅的車，是在五天后。這五天里，楊皓強忍著不去找汪娜娜，他怕被陳秋梅跟蹤，勾起她更大的怒火。

楊皓想給陳秋梅時間冷靜一下，卻怎么也忍不住對汪娜娜的想念。汪娜娜是個招人恨的女人，楊皓不找她，她就絕不找楊皓。楊皓不在她面前出現(xiàn)，她就當世上沒有楊皓這個人存在。

這種不對等的戀愛關系也是楊皓莫名煩躁的原因之一。當然，更大的麻煩還是來自陳秋梅。那天散步到汪娜娜樓下，楊皓完全是無意識的，等他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走到汪娜娜樓下，抬眼看見她窗戶里的燈光時，他自己都被自己感動了。

然后，楊皓快步向那間亮著燈的屋子前進。一扭頭，卻赫然發(fā)現(xiàn)陳秋梅的紅色卡羅拉停在大樹下。

激憤就在這時充盈了楊皓的胸腔。楊皓的人生被這個女人攔截一段后，就要一輩子都被她攔截嗎？楊皓給了她滿足，她也給過他快樂，他們是等價交換。

可是一切該結束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站點，也有自己的選擇。楊皓想要中途下車，換乘別的交通工具，難道不行？

當楊皓沖到車前，并猛地拉開車門時，陳秋梅驚恐地瞪著楊皓，還來不及說話，楊皓就在副駕座位上發(fā)現(xiàn)了一個紙袋。楊皓不由分說搶過紙袋，打開來，是個玻璃瓶，裝著一瓶透明的液體。

楊皓冷著臉問：“這是什么？”陳秋梅的臉更冷，說：“硫酸。”又說，“這不關你的事，你給我滾！那個叫汪娜娜的女人，她必須付出代價?！?/p>

陳秋梅已經(jīng)瘋了，她的臉在昏暗的街燈下扭曲夸張，就像一個巫婆。楊皓的拳頭就在這時揮了出去，直擊她的臉，在拳頭到達陳秋梅面前的一剎那，楊皓看見她眼里無可言述的驚恐。楊皓也瘋了，一種狂熱的沖動支配了他，打倒這個魔鬼是他此刻唯一的愿望。

楊皓不知道自己打了幾下，每一下都結結實實地落在陳秋梅腦袋上。她開始還短促地尖叫，直到昏厥在方向盤上。楊皓住了手，思維一片混亂，在不能做出任何決定的前提下，他倉皇逃離，并帶走了那瓶硫酸。

五

陳秋梅沒有死。她是半夜被人發(fā)現(xiàn)的，頭部受到重擊，顱內(nèi)嚴重充血，立即被推進手術室進行手術。得知這個情況，楊皓全身的血液頓時爆炸了，仿佛有一萬個聲音同時對他提出建議，他不知道該聽誰的。陳秋梅沒有死，這很好，至少他不是殺人犯。陳秋梅沒有死，這很不好，等她醒來，等待他的是另一個地獄。

汪娜娜就在這時給楊皓打電話，她說：“你好久不來陪我了?！睏铕┓路鹱约郝牭搅颂旎[之音，楊皓拔腿就向汪娜娜家狂奔而去，昏迷的陳秋梅和她的魔咒此刻全被他拋在了腦后。

汪娜娜穿著一件長款T恤，梳著馬尾，像個高中女生。楊皓相信大多數(shù)男人會認為她不夠性感，可事實上，她征服的是另一批男人，比如像楊皓這樣的，不沉迷A片，對青春歲月有執(zhí)著的念想。

這天回到醫(yī)院是晚上10點半。楊皓的身體久久縈繞著汪娜娜的氣味，步伐虛浮。他走到陳秋梅的病房，陳秋梅仍在昏迷中。楊皓對護士說科長派他來檢修呼吸機，護士嬌嗔地抱怨：“要不是院長夫人住院，你們800年也不來檢修一回，勢利眼！”

楊皓沒有心情和護士斗嘴。等她出去后，他才敢去看陳秋梅的臉——幾乎看不見她的臉，整個頭都包著紗布，連眼睛也只露一條縫。楊皓盯著那個形似木乃伊的身體，不能相信曾經(jīng)與她鬼混過兩年，那是怎樣提心吊膽又混亂刺激的兩年??！

當楊皓的手伸向呼吸機，慢慢擰松那個閥門時，腦子里影子疊著影子，全是汪娜娜。當天夜里，陳秋梅死了，因為檢修工的疏忽，呼吸機忽然發(fā)生故障，停止了工作。

這是重大的醫(yī)療事故。當范院長最后宣布調(diào)查結果時，楊皓被保衛(wèi)科的人解除扣押。但是，他也失去了工作。多年的專業(yè)學習與實踐讓楊皓有把握，他們沒辦法在醫(yī)療事故之外定他的罪。

楊皓殺了陳秋梅。這是楊皓一輩子的秘密，也是他一輩子的枷鎖?？墒窍胂胪裟饶?，楊皓選擇了原諒自己。其實還是無法原諒，當楊皓回到宿舍，想把那瓶硫酸處理掉，倒出來卻發(fā)現(xiàn)只是清水。陳秋梅只是想嚇唬一下汪娜娜，她并沒有真的瘋到失去控制。

這些天，楊皓持續(xù)做噩夢。他連去找汪娜娜的勇氣都沒有，因為怕自己會控制不住，在她面前號啕大哭。

楊皓沒想到，在他被解除扣押的第二個周末，范嘉銘院長向所有職工宣布了他的婚訊，邀請大家去喝喜酒。他的新娘，居然是汪娜娜！

汪娜娜曾經(jīng)流在楊皓胸膛上的眼淚，楊皓以為是為他流的，其實并不完全是。她只有25歲，卻當了范嘉銘三年的情人，一直想要名分，范嘉銘一直沒辦法給。直到陳秋梅死去，范院長的春天才來了。

楊皓這才明白范院長那么容易就放過他的原因，因為楊皓幫他解決了一個大麻煩。

汪娜娜是等得絕望了才去相親的，遇到楊皓，汪娜娜也真的動了心。

但是，在范嘉銘的房子、車子和社會地位面前，一無所有的楊皓最終只能被拋棄了。

陳秋梅的仇恨，竟也不是為了楊皓。與汪娜娜的對峙，只是大房為了捍衛(wèi)正室的地位，與小三的戰(zhàn)爭。事實上楊皓只是一個看客，看三人唱戲，各有各的眼淚?？尚Φ氖?，楊皓這個看客，卻是最投入的一個，投入了愛情與仇恨，還有一生。

范嘉銘與汪娜娜新婚一周后，楊皓在家里等來了警察。汪娜娜家樓下，有一個天網(wǎng)監(jiān)控器，它完整記錄了那晚楊皓襲擊秋梅的全過程。天網(wǎng)，這名字取得好。天下再大，愛恨情仇再濃，也不過身在網(wǎng)中而已。

（責編：何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