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樹華

1、街頭勸和

鄭鈞是本市晚報的一名社會新聞記者，最擅長從現(xiàn)實生活中發(fā)現(xiàn)新聞線索，然后妙筆生花，寫出以小見大、主題鮮明的那種帶有哲理性、啟示性的新聞稿件。除了報社要求必須參加的一些會議和活動，他大多時間都沉在基層，關注發(fā)生在街頭巷尾那些尋?，嵥榈拇笫滦∏椤?/p>

周日那天下午，鄭鈞按往常習慣上街，見路邊圍著一群人，爭辯吵嚷聲挺大，他快步走過去，因圍觀的人里三層外三層，無法得知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直到他圍著人群轉(zhuǎn)了一圈，才在一個比較散快一點的縫隙間擠進人群。

圈內(nèi)，一個騎三輪車的中年漢子正與一個推摩托車的青年爭吵，中年漢子黑紅臉龐，身子骨壯壯實實的，而青年卻面容黃瘦，身架也單薄許多。原來，那壯年漢子從家具城買了一張“夢鄉(xiāng)”床墊往家拉，卻不料剛剛上路，斜刺里便殺出來個莽撞青年，用摩托車把嶄新的床墊刮出一道二寸多長的口子。破在床墊，疼在心頭，那壯年漢子當然不依不饒，而騎摩托車的青年卻不買賬，執(zhí)意要走。

壯年漢子擋在青年的摩托車前面，理直氣壯地說：“我新買的床墊，連用都沒用，就讓你刮成這樣，你說怎么辦吧？”

那青年卻不屑一顧地說：“你用三輪車拉床墊，超寬你懂不懂？這叫違反交通規(guī)則，更何況還把我手都刮了，我不找你的麻煩也就算了，你倒還反咬一口，哪有這樣的道理？”說著，他揚起手臂，讓圍觀的人看他已經(jīng)泌出血漬的傷手。

壯年漢子馬上面向眾人解釋說：“我騎三輪車是貼著自行車道邊走的，他騎摩托車加速從逆行的路口沖過來，我躲都躲不及?！彼み^臉對青年說：“違反交通規(guī)則的是你！”

青年卻毫不示弱，瞅著中年漢子說：“是我又怎么樣？你問我怎么辦，我現(xiàn)在告訴你，怎么也不辦，愛咋地咋地！”

壯年漢子也不怯陣，說：“你今兒個不辦就甭想走，要不咱就找個地方說理去。”

青年卻不理他那一套，說：“我沒那閑工夫陪你。”說著，起動了摩托車騎上就要走。

壯年漢子上前一把揪住青年的前襟，青年甩開他，把摩托車一支，也上手揪住壯年漢子的衣服。

眼看兩個人就要撕打了起來，鄭鈞實在看不下去，一聲斷喝：“快都松開手！”并立馬上前使勁掰開雙方的手，同時把二人分隔開。

周圍看熱鬧的人不少，但沒有一個出來勸解，有隔岸觀火找樂子的，唯恐天下不亂的也大有人在。

鄭鈞一出面，人群中便有人陰陽怪氣地說：“這人咸吃蘿卜淡操心，吃飽了撐的吧？這么好的一場戲，他愣想給攪散了?！本惯€有附和他的，說什么：“他們倆有勁兒沒處使，讓他們掐去唄，看看到底哪個更給力！”

鄭鈞沒有理睬他們，站在怒目相向的二人中間說：“我不是愛管閑事的人，但因為這么點小事鬧成這樣，用得著嗎？”他對那青年說：“剛才我也聽明白了，你從路口逆行斜插過來，這事你應負主要責任?！彼謱δ侵心隄h子說：“新床墊被刮破了，確實挺堵心的，但是你看，這位置不在明處，回去自己縫一縫，針腳密實一點，基本看不出來?！编嶁x又勸解道：“這事明擺在這里，你呢象征性掏點錢補償人家一下，你呢也擔當點兒，損失畢竟不是很大，這樣可不可以？”

那青年看著鄭鈞還有些不服氣，中年漢子卻有些默認了，鄭鈞便對他說：“讓他掏一百塊錢，行不行？”

壯年漢子聽了，非常不滿地說：“一千多塊錢的新床墊刮破了，才賠一百塊錢，太少點兒了吧！”

鄭鈞說：“差不多啦，好在破口也不大，回去仔細縫一縫，不會影響使用的?！币娻嶁x這樣說，中年漢子不再說什么。

可那青年卻不認可，仍嘴硬地說：“我一分錢也不掏！”

那壯年漢子一聽，火氣“騰”地又躥起來，說：“你還別不知好歹，這回你非得賠我一張新床墊不可！”

2.意外轉(zhuǎn)折

眼看雙方又要扭打起來，鄭鈞也有些掌控不住局面了。

正在這情急之中，一個小學生模樣的孩子從人群里走出來，用稚氣的童聲怯怯地說：“叔叔，不要再吵了，這是我平時攢的零花錢，今天準備去書店買書的，我不買書了，這錢給叔叔吧?！闭f著，把已經(jīng)從口袋里掏出來的一張一百元錢往那中年漢子手里塞。

一時間，所有在場的人都有些犯傻，連經(jīng)歷過不少場面的鄭鈞，也被這小孩子的一席話震住了。看那孩子，個子不高，一身樸素的衣著，只是那一雙眼睛里，透著一股特別的機靈勁兒。

那孩子把錢塞給中年漢子，轉(zhuǎn)身就要走，被剛剛反應過來的青年一把拽住，那中年漢子也像剛剛醒過來，把錢又塞到孩子手里。頓時，兩個人都面色漲紅，現(xiàn)出窘態(tài)，只是兩雙手都撫了撫孩子的肩膀，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這時，那青年迅速從衣兜里掏出錢包，抽出一張一百元鈔票塞給中年漢子，轉(zhuǎn)身就要騎車走，卻被那中年漢子一把攬住，然后對他說：“先別走，兄弟，跟你說句實話吧，我來這個城市打工已經(jīng)整整5年了，我和老婆租了間小平房，一直睡一張從外邊揀回來的破床，我老婆這幾年一直跟我念叨，啥時候家里能鋪上一張新床墊，辛辛苦苦打了一天工之后回到家，能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覺?？晌覀円恢鄙岵坏觅I新床墊，老家還有雙方的老人和兩個孩子，我們掙了錢就往家寄，恨不得把一分錢掰成兩半花。”他長喘了一口氣，又接著說：“今天是我老婆生日，我用這幾年省下的早點錢，到家具城挑了這張床墊，就是想回家給她個驚喜，沒承想?yún)s讓你給刮破了，所以我才發(fā)那么大的火跟你吵?！?/p>

中年漢子慈愛地拉起孩子的手說：“是這個懂事的孩子，讓我一下子消了火，我回家后會把孩子的事講給老婆聽，即使新床墊刮破了，她也不會再有啥埋怨了。”他又對那青年說：“看兄弟的模樣，也是出來打工掙飯吃的，汗珠子砸腳面掙點錢也不容易，你這錢我不要了！”中年漢子說完，把錢塞給那青年，又轉(zhuǎn)過身使勁握了握鄭鈞的手，然后騎上三輪車就要走。

那青年卻迎頭攔住他，誠懇地說：“老哥，今天這事都怨我！我也不跟你藏著掖著，我來這個城市快一個月了，一直沒找到個能干的活，不瞞你說，我從家里帶出來的錢，花得只剩這最后一百塊了，要是給了你，我只得上老鄉(xiāng)那去蹭飯吃，我要是舍不下臉來，今晚就得挨餓?！彼麚u搖頭，有些無奈地說：“這幾天我心里一直煩得要命，借了老鄉(xiāng)這輛摩托車出來，就是想找個茬兒，跟誰痛痛快快地打一架，所以才跟老哥你吵得差點動了手?！?/p>

鄭鈞一聽他這樣說，忙接過話茬兒，說：“你這樣可不行，太危險了！你出門在外，家里爹娘指不定多惦記呢，你年紀輕輕的真要是出點什么事，你自己后悔不說，對得起你爹娘的養(yǎng)育之恩嗎？”那青年紅著臉理虧地點點頭。

中年漢子這時自告奮勇地說：“兄弟，其實在這個城市挺好活，只要不疼力氣，肯吃苦，找個掙飯吃的活計不是難事，明個兒你去找我，我都來5年了，找活干的門路比你寬綽多了?！敝心隄h子告訴了那青年他明天干活的地方，又說：“今兒個不嘮了，我還得趕著回家呢?！闭f完，蹬上三輪車頭也不回地騎走了。

那青年愣了愣，沖他的背影喊了嗓子：“謝謝老哥！”之后卻又像是想起什么，對鄭鈞和那孩子說了聲：“也謝謝你們！”然后掉轉(zhuǎn)車頭，朝那中年漢子走的方向追過去，只一會兒工夫，他就追上中年漢子，然后一手扶把，一手扶在床墊上，三輪車的速度馬上快了許多，中年漢子回過頭張望了一下，兩個人都會意地笑了。

3.善意謊話

圍觀的眾人一眨眼工夫就散了，只有鄭鈞和那孩子還望著三輪車去的方向。

過了一會兒，孩子才收回目光，然后轉(zhuǎn)身要走，鄭鈞很想跟孩子再聊幾句，于是一把拉住他，隨口問道：“小同學，你這是要去哪？”

孩子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我去銀行?！?/p>

鄭鈞不禁有些納悶，一個小孩子，去銀行干什么？

一見鄭鈞帶著疑問的表情，孩子紅著臉說：“叔叔，我知道您是好人，那么多圍著看熱鬧的人，只有您肯出來勸架，后來看他們又要動手，您也沒辦法勸住他們，我想幫幫您，但想來想去，我一個小孩子，也想不出別的好辦法，只好……”孩子吞吞吐吐不再往下說。

鄭鈞問：“只好什么？”

孩子有些難為情地說：“只好……說了謊話。”

鄭鈞奇怪地問：“說了謊話？我怎么沒覺得你說了什么謊話？”

孩子從褲兜里掏出那一百元錢遞給鄭鈞，鄭鈞接過來，兩面都看了看，嶄新的一張百元紙幣，孩子見鄭鈞沒看出什么，才說了句：“是張假幣，我爸媽收錢時也沒看出來?！?/p>

鄭鈞一下子蒙了，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忙拉住孩子的手，到路邊的一張長椅上坐下來，讓孩子把事情的經(jīng)過講一遍。

原來，孩子的爸媽一直在附近那家農(nóng)貿(mào)市場賣醬貨食品，今天趕上周日，上午來市場買東西的人挺多，夫婦二人一忙起來就有些疏忽，一個穿戴考究的男人來攤上買了幾樣食品，遞過來一張嶄新的百元鈔票，見那男人像是個挺有身份的人，兩人都沒再仔細查看那張紙幣就收下了，還找了零錢給他。到中午市場上生意淡了，夫婦兩個數(shù)錢時才覺得不對勁，到附近一個熟人的店里用驗鈔機一驗，才知是張假幣。

孩子說：“我爸媽辛苦一天，只能掙一百來塊錢，收了這張假幣，這一天就算白干了。一起擺攤的叔叔阿姨都勸我爸媽想法把這張假幣再花出去，但爸媽堅決不同意，他們不想用假幣再去騙別人。爸媽說，這屬于傷天害理的事，干了將來對兒孫不好。上午我在家復習功課，爸媽這才讓我下午把假幣交到銀行去。后來……后來的事情您都看到了?！?/p>

鄭鈞聽完孩子講了事情的原委，卻一直有個疑問，便坦誠地說：“如果那個叔叔收下了你這一百元假幣，那你怎么辦？”

沒想到那孩子蠻有把握地說：“不會的，肯定不會的！”

鄭鈞說；“你怎么那么肯定？”

孩子解釋說：“大人不會要一個與他們毫不相干的孩子的錢，這一點可以肯定，更何況是當著那么多人的面，您說的那個如果，百分之百不會發(fā)生?！?/p>

此時，在鄭鈞眼里，這孩子就像一個成熟的小大人。

孩子沒等鄭鈞搭話，又認真地說：“我這樣做，就是想讓他們不再繼續(xù)吵下去，兩個人真要是動起手來，打傷了誰都是麻煩。”接著，那孩子又自信滿滿地說：“當時，那兩個叔叔都會有這樣的想法，不能讓圍觀的那么多人低看了自己，覺得自己還不如一個小學生。”

鄭鈞在那一刻終于明白了，這是一個家教甚好的孩子，而且聰慧早熟，小小年紀，看似漫不經(jīng)心的一句謊話，卻包含了縝密的思路，把當時幾乎吵得不可開交的激烈場面，就那樣平平淡淡地化解開了，讓見多識廣的鄭鈞此時此刻也不得不折服了。

4.鄭重承諾

鄭鈞正感慨間，突然聽到那孩子說了句：“叔叔，我知道，您是記者?！?/p>

鄭鈞驚奇地問：“你認識我？”

孩子說：“您去我們學校采訪過，就是三個男同學堅持好幾年，接送殘疾同學上學回家那件事。”

鄭鈞想起來了，那還是去年年初的事情，當時他到一所小學采訪后寫的一篇稿子，見報后在當?shù)胤错懲Υ螅逃块T也抓住這個典型事例，在中小學校園里廣泛開展同學互助、團結友愛活動。從那之后，本地校園風氣為之一變，好人好事層出不窮，同學之間友愛互助蔚然成風。鄭鈞的這篇稿子，還獲得本市當年評選的新聞報道一等獎。

鄭鈞笑著說：“你這小腦瓜還挺好使，既然知道了我是記者，今天的事，我是不是可以寫一篇東西宣傳宣傳？”

孩子原本伶俐的小嘴，一下子竟變得有些口吃起來，他說：“叔叔別……千萬別……”

鄭鈞被他的表情逗樂了，問了句：“好好的你緊張什么？”

孩子眼巴巴看著鄭鈞說：“叔叔，算我求您了，這說謊話的事，千萬不能上報紙宣傳！”

鄭鈞有些不以為然地說：“可你這是善意的說謊話呀，你的謊話不僅調(diào)解了一場爭吵，而且化干戈為玉帛，讓吵架的二人成為朋友?！编嶁x又重復了一遍，說：“化干戈為玉帛，你懂不懂？”

孩子老實地回答：“這個成語我們學過，就是比喻變戰(zhàn)爭為和平，和好的意思?！?/p>

鄭鈞滿意地說：“這就對了，做了這樣的好事，就應該得到表揚啊?！?/p>

孩子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撅起小嘴說：“善意的謊話也是說謊話，要是讓爸媽知道我在外邊跟別人說了謊話，不僅不會原諒我，一定會非常傷心的?！焙⒆拥难廴α⒖碳t了，喃喃地說：“爸媽每天夠辛苦的了，我不想……”孩子沒再繼續(xù)說下去。

忽然，那孩子又像是想起什么，對鄭鈞說：“要是那兩位叔叔知道了事情原來是這樣，會覺得自己一個大男人，卻被一個小孩子用一張假幣愚弄了，不僅會心里不舒服，還會記恨我，說我是個可惡的小騙子。要是這事再傳到學校里，我這個少先隊大隊長肯定當不成了不說，我今年六年級了，明年就要上中學，老師說我的條件可以保送進重點中學，要是老師也知道我說了謊話，這件事肯定會受影響的?！?/p>

那一刻，盡管鄭鈞已經(jīng)知道，今天的所見所聞可以寫成一篇頗有特色的社會新聞稿，經(jīng)歷了剛才的事情，又聽了孩子的一番話，一種做人的良知，更加上對這個懂事的孩子滿心好感，已經(jīng)趨使他做出正確的選擇，他望著孩子那一雙期盼的眼睛，很堅決地說：“好的，小同學，請相信我，我向你保證，一定為你守住這個秘密！”

說完，他真誠地像對一個成年人那樣伸出手，與孩子伸出的小手緊緊握在了一起。

孩子也順著鄭鈞的話茬兒說：“叔叔，我也向您保證，以后再也不說謊話?！?/p>

鄭鈞成心逗他，說：“那善意的謊話呢？”

孩子摸摸自己的頭，不好意思地說：“善意的謊話也盡量不說了，只有到了實在不說不行的時候再說，您說這樣可不可以？”

鄭鈞輕輕拍了拍孩子肩膀，說：“當然可以。好了，先不聊了，快去銀行吧，一會兒就要下班了?！?/p>

孩子高興地跟鄭鈞說了聲：“叔叔，再見！”便撒著歡兒朝銀行的方向跑去。

鄭鈞獨自慢慢地走在街上，雖然這一天工作上沒有任何收獲，但此時此刻，他的內(nèi)心里卻覺得特別的充實和滿足。

走著走著，忽然鄭鈞停下腳步，他猛然想到，孩子爸媽收到的那張百元假幣，還有用假幣去孩子爸媽攤上買食品的男人，一種職業(yè)的敏感頓時讓他警覺起來，他沒有再猶豫，馬上也朝著銀行的方向快步跑過去。這時，鄭鈞首先想到的是，不能讓孩子爸媽這一天的辛苦白費，而且他還要配合公安機關，想辦法找到那個貌似體面、卻用假幣買食品的男人，同時還要深入調(diào)查一下，是不是還有其他商家，也在這幾天收了百元的假幣，如果是團伙作案，這將是一起震驚全市的事件。鄭鈞頓時感到，自己作為一個社會新聞記者，肩上所承擔的責任，與生活在這個城市街頭巷尾的老百姓，貼得是那么緊，那么近……

（責編：丹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