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長歌
【楔子】
“五——四——”
跨年時分即將到來,眾人異口同聲地喊出倒計時,一時間城市廣場上人聲鼎沸,好不熱鬧。方翹偷偷抬眼望向身邊的鐘先生,他恰好也在此時看了過來。認識一個月以來,她堅持不懈地對他死纏爛打,才終于讓他答應了這次跨年的邀約。
然而此時,鐘先生臉上一貫的微笑已經(jīng)被另一種神情取代——他緊抿雙唇,目光直直地刺入她的眼中,像是在極力壓抑著什么。
他果然還是不愿意和她在一起嗎?方翹的心頓時沉了下去。
“三——二——”
“方翹,”鐘先生這時突然轉(zhuǎn)過身來,伸出雙臂將她緊緊擁入懷中,“我愛你?!?/p>
“一!新年快樂!”
方翹被身邊爆發(fā)出的驚呼聲猛然驚醒。在她稍微一走神的時候,跨年時刻居然就這么溜走了。方翹沮喪地敲了敲腦袋。
這一年她原本決定獨自等待跨年的時刻,卻不知道怎的,竟然在最重要的那一瞬間神游天外了。失神的片刻她似乎做了一個夢,夢境的具體內(nèi)容她已經(jīng)忘記,只有一絲激動的震顫還久久停留在心尖上,連她自己也覺得莫名其妙。
方翹身邊站著一個穿黑色風衣的陌生男人,正直直地望著她。剛才的走神大概都被這個人收入眼底了吧?方翹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對陌生男人展開一個大大的笑容:“新年快樂!”
男人看上去滿腹心事,笑容十分勉強:“新年快樂?!?/p>
【一】一月之約
時間回到一個月前。
方翹第一次見到鐘先生,是在公司的年末聚會上。
那是一個很奇怪的男人,昏暗的燈光在他周身投射下淺淺的光暈,像一道透明的圍墻;他明明就端著酒杯站在人群里,卻又好像被遠遠隔開一樣。只這么一眼,莫名的心動就悄然在方翹胸膛中潛滋暗長開來。
方翹端著酒杯過去,隨便找了個話題,想與他攀談。誰知男人似乎對她的搭訕并不在意,眼神平靜如水,沒有泛起一絲波瀾。從頭到尾,他只在開始時說了一句話。
“我姓鐘?!?/p>
方翹不禁有些自討沒趣。這時有同事拉她過去喝酒,再得空回頭的時候,只見鐘先生站起身來整了整衣服——他要離開了。
方翹鬼使神差地掏出手機來,遠遠地拍下了那道修長的身影。鏡頭中人影幢幢,然而鐘先生卻那樣寥落,似乎與所有熱鬧都格格不入。
方翹大概是對鐘先生一見鐘情了,做了一整晚的夢。聚會的第二天,她問遍了公司里認識的所有人,才發(fā)現(xiàn)原來他并不是公司的職員,沒有一個人知道他的消息。
回家的巴士上,方翹正出神想著那個男人,誰知車窗外竟然真的出現(xiàn)了他的身影。她連忙在最近的站臺跳下車來,急急忙忙地追過去。
鐘先生的步伐不緊不慢,方翹悄悄跟在他身后,始終保持著一小段距離。走過了三條街道和兩條小巷,他似乎有所察覺,暗暗加快了腳步。
方翹心里一急,喊了出聲:“等一等!”
她小跑到他面前,氣息有些不穩(wěn):“我……我是方翹,還記得我嗎?”
鐘先生只淡淡地打量了她兩眼,轉(zhuǎn)身又要走開。方翹連忙攔到他身前:“那個……鐘先生,我們能不能交個朋友?”
他對方翹展開一個微笑,說出了相遇以來的第一個長句:“不能,方翹。我并不需要什么朋友?!?/p>
他笑得那樣溫和,然而說出口的話卻像刀鋒般冷厲,一下子就讓方翹僵立在原地。
很顯然,鐘先生低估了方翹的韌性和決心。接下來的一周里,方翹像一個無處不在的游魂一樣占領了他的生活。早上他出門時,方翹就遠遠地在巷口徘徊著;他在鬧市區(qū)搭乘九號地鐵,方翹就跟在他身后上車,在離他不遠的座位上坐下,也不看他,只脊背挺直地直視前方。
周末下午兩點,鐘先生準時去街心公園散步,方翹又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xiàn)在視野里。見她伸手給鴿群喂食,卻又被肥胖的鴿子撲到身上啄食的笨拙樣子,他不禁莞爾,嘴唇輕輕挑起。
突然間,鐘先生又想到了什么,嘴角的弧度還沒成形便已重重落下,變成不含感情的平直直線。他從長椅上起身,走到她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蹲在地上的方翹:“沒用的,方翹?!?/p>
那聲輕輕的嘆息落在方翹的耳朵里,有一絲熟悉感莫名地襲上心間。這樣的嘆息,她似乎在很久之前的某個時刻就聽到過。
“回去吧,過你自己的生活。不久之后,你自然會忘記我?!辩娤壬焓职阉似饋?,臉上的神情是少見的嚴肅,“我身邊的人,沒有誰停留的時間能超過一個月。”
這是他第一次主動與方翹說話,一開口卻是讓她放棄。方翹心中五味雜陳,伸手扯住他的袖口:“為什么你會這樣想?這根本沒有道理?!?/p>
他掙脫開方翹的手,動作輕柔而殘忍:“是啊,的確沒有道理——這世上的事情大多是這樣的,沒有為什么?!?/p>
方翹的手僵硬地停在半空中:“好,如果我能堅持一個月,你可不可以答應我的要求?”她不肯就此放棄,一心想打破他古怪的堅信。
她的眸中閃爍著比冬日陽光更耀眼的光彩,鐘先生別過頭去。方翹原以為他一定會一口拒絕,誰知他的聲音出乎意料地幽幽響起,聽上去像是另一個嘆息:“好,只要你能堅持一個月,我什么都可以答應你?!?/p>
【二】跨年時刻
自從兩周前的那個下午,鐘先生在公園里親口對她允諾之后,方翹的干勁空前高漲。
她在鐘先生手中偷偷瞄到過一張畫展的門票,當即就查好了畫展的信息,定下了和他在博物館“偶遇”的計劃。誰知到了這一天,公司突然要求加班完成一項企劃,等她好不容易結(jié)束工作、趕到博物館時,已經(jīng)有人陸陸續(xù)續(xù)地從大門里走了出來。
方翹上上下下找了好幾圈,幸好最終在一個無人的角落里找到了獨自站立的鐘先生。他正目不轉(zhuǎn)睛地凝視著面前墻上掛著的一幅畫作,方翹輕手輕腳地走上前去,瞟了一眼那色彩濃烈的油畫,突然福至心靈地咦了一聲。
鐘先生轉(zhuǎn)過身來,看到身后的方翹,竟然沒有走開,眼神中反而隱隱透露出鼓勵的意思。方翹打量著那幅畫,猶猶豫豫地說:“我覺得很奇怪——就像是……宿命?是這個詞嗎?這循環(huán)往復的圖案像一個又一個輪回,一眼看去難以掙脫?!?/p>
話音剛落,鐘先生的臉色變得如紙般蒼白。方翹心里一驚,難道自己說錯了什么,惹他生氣了?
“那個……我只是憑直覺亂講罷了,你不用放在心上?!?/p>
他只朝她搖搖頭,轉(zhuǎn)身慢慢走出了展廳。街道兩旁的霓虹燈閃爍不休,他在光影之中對方翹展開一個寥落的笑:“很晚了,早點回去吧?!?/p>
方翹能感覺到,博物館那一晚之后,鐘先生對她的態(tài)度緩和了許多。
那天她得了點小感冒,等九號地鐵時克制不住地瑟瑟發(fā)抖。正努力搓手取暖時,前方遞過一只咖啡杯來。方翹抬眼,只見鐘先生把不知何時買來的熱可可塞到她手里,又摸摸她的發(fā)頂,眼底隱隱有暖意:“方翹,要好好照顧自己哦?!?/p>
方翹反復回想這一幕,將擺在辦公桌上的那只咖啡杯拿到手中把玩起來,偷偷笑出了聲。她將日歷看了又看,12月24日。24,意味著離賭約生效,只剩一周時間了。
她就快要成功了!
這天晚上,方翹剛下班就跑到鐘先生的住處附近,而鐘先生則有意在市中心逗留得很晚。方翹的笑臉不斷在腦海中浮現(xiàn),他竟有些心煩意亂,不知該如何自處。
不知在黑暗中等了多久,方翹雙腿站得又酸又痛,干脆靠著鐘先生家的門坐了下來,出神地盯著門前的那片雪地。這里真是安靜啊,連一點人聲都聽不見——方翹不停地朝凍僵的雙手哈著氣——他在這里住了多久?他一個人住在這樣的地方,不會覺得孤單嗎?
“方翹?你怎么還在這里?”
直到全身都快凍僵了,鐘先生遲疑的聲音才終于在她頭頂響起。方翹聞言一骨碌爬了起來,雙腳不聽使喚,差點摔了個跟頭。
“圣、圣誕節(jié)快樂!”她從懷里掏出一個大大的保溫盒來,“我是來送你圣誕禮物的——這是今天我剛做的比薩。你可以當作晚飯——哦不,當作消夜。”
鐘先生停頓了兩秒才接過來。對面這個女孩的嘴唇凍得都開裂了,他心內(nèi)莫名刺痛,下意識地想伸手輕輕觸碰,卻又硬生生克制住了做出那個動作的欲望。
方翹沒注意到他的變化,扯了扯凍得做不出表情的臉:“對了,我沒有放辣椒哦?!?/p>
這句話說出口的瞬間,兩個人都是一愣。鐘先生的聲線里帶了絲不易察覺的震顫:“嗯,我的確不吃辣,你從哪里打聽到的?”
方翹也覺得莫名其妙,她明明對他的口味一無所知,為什么要鬼使神差地補充上這一句?現(xiàn)在想來,做比薩的時候她自然而然地避開了辣椒,難道真是冥冥之中的巧合?
鐘先生眼中似乎有晶瑩閃動,語氣前所未有地溫柔:“謝謝你,我……我很喜歡這份禮物。”
他慌忙轉(zhuǎn)過身去,想要掩飾眼中的情緒。方翹卻以為他是急于離開,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克制不住心底的失望:“你還是不能接受我對嗎?”她垂下手,心里有些不是滋味,“這么久了,就連一個完整的名字,你都不肯告訴我?!?/p>
出乎意料地,鐘先生輕輕反握住她的雙手。他掌心的質(zhì)感厚實而堅定,頃刻間就讓她平靜了下來。夜色中,他眸中閃著若隱若現(xiàn)的光:“等這一個月過了我就會告訴你。我不騙你?!?/p>
方翹緊緊抓著這突如其來的溫柔,不讓他松開手:“既然這樣,一周后賭約到期的時候,我們順便在一起跨年怎么樣?”這個想法她計劃已久,生怕被拒絕,祈求般地看過去。
鐘先生的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光。看著面前女孩緊張兮兮的神情,他最終還是微笑點頭:“好,我答應你?!?/p>
12月31日。
跨年這晚,方翹早早就在城市廣場上等候。鐘先生果然準時到來,一身黑風衣襯得他風度翩翩,不少年輕女孩紅著臉偷偷看向他,竊竊私語著什么。方翹心口一塊大石終于墜地,興奮地迎上前去。
城市廣場上人頭攢動。滿臉興奮的人們紛紛抬頭仰望廣場正中被高高架起的大鐘,異口同聲地喊出倒計時來。
“五——四——”
幾秒鐘,只用再等幾秒鐘,這一個月以來的辛酸、煎熬、忐忑,終于能有回報了。她偷偷抬眼望向鐘先生,他恰好也在此時看了過來。
“三——二——”人群的喊聲中混雜著快樂的笑聲和尖叫,幾乎要把城市的夜空沖破了。
“方翹,”鐘先生這時突然轉(zhuǎn)過身來,伸出雙臂將她緊緊擁入懷中,她頓時全身僵住。他將嘴唇貼近她的耳朵,聲音輕輕的,卻無比清晰地傳進她心里,“我愛你。”
這一切突如其來,方翹不是沒有偷偷幻想過這一幕,真到了這時卻激動得什么都說不出來,只能反手緊緊抱住他厚實的肩膀。
“一!新年快樂!”
新年的鐘聲轟然敲響,方翹突然感覺大腦內(nèi)一陣疼痛。這一個月來的影像在眼前重重碾過,又被一陣海浪呼嘯著卷走了。有什么東西正在離她遠去,她迷迷糊糊地覺得應該挽留,下一個瞬間卻已忘了為什么要去挽留。
再睜開眼時,關(guān)于那個人的所有記憶都已改變了模樣。
——公司聚會上,她一直和同事坐在一起喝酒劃拳,玩得滿頭大汗。
——第二天回家的巴士上,她小小地打了個盹兒,差點坐過了站。
——街心公園里,她一個人喂了大半天的鴿子,在夕陽漫天時踩著影子回到了家中。
——公司要求加班的那天,她忙完手頭的工作就逛商場去了,在火鍋店飽餐了一頓。
——圣誕夜,她窩在家里的沙發(fā)上,喝著啤酒看了一晚上的電影。
而現(xiàn)在,她原本打算獨自度過今年的跨年時刻,誰知卻在最重要的瞬間走神了。身邊站著一個穿著黑色風衣的陌生男人,此刻正直直地望著她。
方翹向男人吐吐舌頭:“新年快樂!”
鐘先生看著眼前懵然無知的方翹,袖筒中的雙拳暗暗攥緊。她果然還是只能堅持到這里,和之前在他生命中出現(xiàn)又消失的那些人一樣,她原來,也只能是一個過客嗎?
鐘先生不知該做何表情,他的喉嚨一陣灼熱,發(fā)不出一丁點聲音。良久,他才勉力扯出一個笑容:“新年快樂?!?/p>
新年快樂,再見。
【三】不該存在的人
方翹隱隱覺得有什么事情不對勁。
新年早上迷迷糊糊地從被窩中爬起來時,不知道為什么,她在床上呆呆地坐了許久。心中某個地方空落落的,但是她仔細回想了一遍又一遍,卻什么都想不起來。
她好像丟失了某件東西,一件對她非常重要的東西。
元旦假期剛過,公司里所有人都忙得分身乏術(shù),方翹也被派到城郊的一處廠房去簽訂合同。誰知那地方異常偏僻,她正捧著地圖一籌莫展的時候,突然看到近處一個男人正慢悠悠地走著,便連忙跑上前去:“不好意思,請問浩鑫電子怎么走?”
男人深深地看她一眼,接過地圖,給她指了一條路線:“你現(xiàn)在走的方向是錯的?!?/p>
方翹連聲道謝,不敢再作耽誤,匆匆走開了。轉(zhuǎn)身前她瞥了他一眼,是個相當好看的男人,隱隱有些面熟。這念頭只在她腦中浮光掠影般地閃過,轉(zhuǎn)瞬間就被拋之腦后了。
簽約回程的路上,方翹想起還要幫Lily取一件東西,就中途下了巴士。
下車的地方在城郊的僻靜處,方翹在一條人跡稀少的小路上被兩個流里流氣的少年擋住了去路。她不理會他們的污言穢語,直接繞過他們走了過去。沒走幾步,她突然被扯住了頭發(fā),重重地摔到了路旁的墻上,一把亮閃閃的彈簧刀緊接著頂上了她的喉嚨。
方翹強自鎮(zhèn)定下來,顫抖著把錢包和手機遞過去。誰知那兩個少年對望一眼,又嘿嘿笑著向她逼過來,直接伸手去扯她的襯衫紐扣。方翹驚慌失措,緊閉雙眼,邊尖叫邊劇烈地掙扎起來。
在絕望的時刻,她突然聽到耳邊傳來少年吃痛的悶哼聲。還沒來得及睜眼,后背上就被人大力一推,一個焦急的聲音極低地傳進耳中:“別回頭,快跑!”
這男聲低沉悅耳,竟然是今天給她指路的男人!方翹睜眼,無心多想,下意識地按照他的話奔跑起來,眼淚這才后知后覺地流了滿臉。在轉(zhuǎn)彎處她心驚膽戰(zhàn)地向后看了一眼,只見一個頎長的黑色身影正和兩個少年劇烈纏斗著。
不知跑了多遠,方翹突然想起了什么,停下了腳步——那個不知名的施救者現(xiàn)在怎么樣?他會不會有危險?她顫抖著在路邊的電話亭中撥通報警電話,掛下電話后遲疑片刻,又拔腿按原路跑了回去。
然而當她氣喘吁吁地返回到搶劫地點時,那個神秘的男人早已不知去向。兩個流氓少年都躺在地上呻吟著,彈簧刀扔在一邊,血跡點點延伸開來,觸目驚心。
方翹連忙順著血跡追了過去,心中驚惶莫名,直覺有什么東西在離她遠去。那斷斷續(xù)續(xù)的血跡在一個臟兮兮的地下通道中失去了蹤跡,方翹隱約感到某種很重要的東西被她遺忘了,卻又什么都想不起來。
胸腔內(nèi)突然傳來一陣絞痛,方翹緊緊捂住心口,痛苦地彎下了腰。
“你這刀傷傷口較深,建議入院治療一段時間?!?/p>
聽了對面醫(yī)師的話,鐘先生臉上仍是淡淡的微笑神情:“不必。”
獨自回到家中后,他終于支撐不住失血過多的身體,倒在沙發(fā)上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夢里他仿佛又回到了那段并不快樂的童年時光,前一天還勾肩搭背的小伙伴,轉(zhuǎn)眼間就裝作不認識他了,還粗魯?shù)匕阉频乖诘?。他跑回家哭訴,鐘媽媽把他摟在懷里,輕聲安慰他:“沒關(guān)系。他們不記得你,你就再自我介紹一遍,重新和他們交朋友,好不好?”
小小的鐘先生哭得不能自已:“他們?yōu)槭裁磿洸坏梦???/p>
鐘媽媽摸摸兒子的頭,也流下了眼淚:“因為你和他們都不一樣,你是獨特的。媽媽為你感到驕傲,你也應該自豪,知道嗎?”
他當時并不明白母親口中“獨特”的含義,唯一知道的就是,熟悉的鄰居也會不時跟他玩這種惡作劇,常常在見到他的時候露出訝異的神色來:“這誰家的孩子?新搬來的嗎?”
十五歲的時候,他喜歡上學校里的一個女孩。表白三天之后,兩人就紅著臉一起牽手散步了。在那個月的最后一天,他們頭靠著頭許愿要永遠在一起。然后第二天早晨,當他去牽女孩的手時,她卻像觸電一樣,尖叫著甩開了他。
慢慢地,鐘先生終于懂得了自己的獨特之處。人生原本應該是像長篇小說那樣連續(xù)不斷的,但是他的人生卻是按月份獨立成書的。在每一個月里,鐘先生都會遇見很多人,但是下一個月里,他遇見過的這些人,就會失去所有關(guān)于他的記憶。
在這個漫長壓抑的夢境里,鐘先生又看到了自己的成長軌跡。年輕時他對每一個遇見的人都自我介紹了很多次,開始時滿懷希望,后來笑容變得越來越僵硬,最后當別人問起他時,他只淡淡地回答:“我姓鐘。”
反正他是個不該存在的人,沒有人會長久地記得他,他的名字不說也罷。
他的人生,也只能這樣了。
傷口的疼痛讓鐘先生整夜都睡不安穩(wěn),不時從夢中驚醒。臨近凌晨時他在窗邊點起了一支煙,開始慢慢地回想和方翹相遇以來的一幕幕。
酒吧的那一晚其實并不是他們的第一次相遇。早在那之前的一天,他在街上幫一個女孩趕走了一個正要下手的扒手。女孩非常感激,非要請他吃頓飯才肯罷休。他們邊吃邊聊,女孩大笑的樣子讓鐘先生想起了春天里的花樹,生機勃勃,仿佛永不凋謝。
服務生送來了兩份湯,他不假思索地喝了兩口,結(jié)果被辣得雙頰緋紅??粗鴮γ媾⑽孀爝赀曛毙Φ哪樱⑿χf:“看來要浪費了,我不吃辣?!?/p>
那個女孩,叫做方翹。
是在什么時候,他發(fā)現(xiàn)了自己對方翹的感情呢?他其實只是造物主犯下的一個小小錯誤罷了,注定一個人到來,再一個人離去。而中間這段路途上,別人短暫的停留只會讓他的人生更加寂寥。所以他早就筑起了一道圍墻,將自己與這個世界隔離開來,決心不讓任何人進入。
然而在平安夜的燈光下,當目光觸及蜷曲在門前的那個小小的身影時,他心頭突然劇烈地跳動了一下。他這才驚覺,那道墻不知何時已經(jīng)被打開了一個缺口,他原來早已愛上了她。
于是從新年鐘聲敲響的第二天開始,他養(yǎng)成了一個新習慣——每天晚上六點,他會從家出發(fā),在方翹后一站踏上她一直搭乘的那路巴士。他每次都從她身邊走過,坐到她身后的座位上,與她一起共享這二十分鐘的相處時光。
就算方翹不再認識他,也對他毫不在意,但只靜靜地看著她、觀察她的喜怒哀樂,對他來說就是最大的滿足了。
鐘先生掐掉煙頭,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來。如果今天他沒有陪著她,又或是來遲了一步,事情會變得多糟?他止住腦海中的畫面,強迫自己想下去。
多年以來,他一直厭棄自己的生命。這是第一次,他如此慶幸自己活在這個世界上。
經(jīng)歷了上次的搶劫事件,方翹在家中整整休息了兩天才恢復了精神。生活無論如何都要繼續(xù),于是第三天開始,她又背起公文包,坐著巴士上下班了。
“方翹,要好好照顧自己哦?!?/p>
被腦海中這個回蕩著的男聲驚醒的瞬間,方翹一下從巴士車上的小睡中清醒過來,那種空落落的感覺又襲上心頭。玻璃窗的倒影中,有一個熟悉的身影在隨車廂晃動,她猛然轉(zhuǎn)回頭去,只見那個身影匆匆下了車去,湮沒在人流之中。
方翹連忙下車追過去,卻始終和那道背影隔著一段距離。轉(zhuǎn)過一個轉(zhuǎn)角后,她茫然地站在一個巷口環(huán)顧四周,但那個男人早已消失在視野中了。
看著空蕩無人的巷口,她心中的翻涌越來越劇烈。抬手抹了把眼睛,她發(fā)現(xiàn)手背上居然濕漉漉一片。無助的悲傷在心中放大到無邊無際,她一下子蹲在地上,淚水控制不住地噴涌而出。
“你是誰?可不可以見見我?你是誰?”
方翹不知道,在視線無法觸及的一個房間里,她苦苦尋找的鐘先生就站在屋內(nèi)的窗簾后,沉默地望著手足無措的自己。他無意識地攥緊窗簾,臉色因為失血而變得蒼白。
細碎的嗚咽聲最后變?yōu)榻^望的大喊,窗后的鐘先生看著方翹淚流滿面的模樣,也生生紅了眼眶——他沒有理由去見她,因為他從來就沒有給她幸福的資格。這一點,他心明如鏡。
方翹最終還是離開了巷口。看著她蹣跚遠去的背影,鐘先生全身的力氣像是被抽光一般,一下子倒在窗邊。傷口的紗布下,隱隱有血跡滲出。
【四】一期一會
在追著神秘的男人下車那天之后,一連好幾天,方翹做事都心不在焉的。熱盒飯的時候,她甚至鬼使神差地把手機放進了微波爐里。幸好剛擰開開關(guān)她就反應了過來,趕緊重啟手機,檢查里面的各種文件。
就在這時,一張照片猝不及防地跳進她的眼簾。
那大概是去年年末聚會的照片,拍得不甚清晰。重重人群之后,那個在她腦海中出現(xiàn)過無數(shù)遍的身影靜靜地矗立著,遺世獨立一般。
方翹攥著手機的雙手開始顫抖,被她遺忘的一幕幕影像排山倒海般席卷而來。
“不——被忘記的是我哦?!?/p>
“這世上的事情大多是這樣的,沒有為什么?!?/p>
低沉的聲音里充滿她那時無法理解的哀傷,此刻又重回腦海。方翹中邪般地沖出了辦公室,用盡全力向巴士站臺奔去。
“鐘先生!鐘先生!”方翹用力捶著那扇熟悉的門,幾乎抑制不住心中滿溢的情緒。
“別敲了,”一個鄰居走出來,不耐煩地看著她,“這兒住著的人昨天就被送到醫(yī)院了?!?/p>
方翹一張臉霎時變得無比蒼白:“發(fā)生……發(fā)生了什么事?”
鄰居撇撇嘴:“聽說是傷口感染,硬是熬著不肯上醫(yī)院才出的事——你是他的什么人?”
她的話音還沒落,方翹只連連搖頭,倒退幾步,轉(zhuǎn)身邁開步子狂奔起來。
方翹趕到醫(yī)院的時候,情況一片混亂。不大的病房里站了不少護士和護工,而鐘先生不知為何已經(jīng)穿戴整齊,正沉默地站在病床前,與醫(yī)院員工對峙著。方翹的一顆心這時才終于落回肚子里,鼻子一酸,眼前重又朦朧起來。
“我的傷口沒事——我出去一會兒,一個小時就回來?!彼砬闇睾停暰€卻微微顫抖著。
方翹想擠到他身邊,卻被身邊的護工牢牢攔住了。情急之下,她向人群正中的他大喊:“鐘先生!我在這兒!”
接下來的一刻如同慢動作一樣,他緩慢地轉(zhuǎn)過頭來,直直地望向人群中的方翹。這一刻太不真實,以至于他疑心這只是個太過美好的夢境而已。可能是片刻,也可能許久之后,他終于確信自己身在現(xiàn)實。縹緲的狂喜之中,他再也聽不到周圍的任何聲音,唯一能想到的事,就是上前緊緊地將她擁入懷中。
“鐘先生,對不起,”方翹摟著他的脖頸,“這些天我不知道怎么了,居然把你忘記了,還害你受了這么重的傷。你原諒我好不好?”
鐘先生將面龐深深地埋進她的發(fā)間,聲音顫抖得不成聲調(diào):“不——謝謝。謝謝你?!?/p>
護工們見狀,紛紛擁到他們身旁,七手八腳地將他們分開:“你們小情侶等傷好了再慢慢說!這樣傷口又要裂開了!”
鐘先生溫順地躺回病床上,緊緊拉著方翹的手不肯放開。她坐在他身旁,在他額頭上輕輕落下一吻:“我在這里陪你——我永遠都會陪著你?!?/p>
“對了,”她想起了什么,“你剛剛要去哪里?”
鐘先生只揚起一個柔和而自然的笑容:“現(xiàn)在六點,你坐的巴士也該到站了?!?/p>
見方翹迷惑不解,他只將她的手放到嘴邊淺淺啄了一下,神秘地笑笑,不再說話。
鐘先生不久之后就出了院,巷子里的那座房子中開始傳出兩個人的喁喁私語。新年的第一場雪降臨時,在熊熊燃燒的壁爐旁,鐘先生環(huán)抱著方翹,緩緩講完了自己的故事。
“造物主大概對我虧欠太多,于是他把你送給了我。我很感激。”
他低下頭來,強勢而又溫柔地擷取方翹雙唇間的芬芳。她瞇著雙眼,仰起頭享受他這遲來了太久的親吻。兩人在溫暖的爐火旁交纏擁吻,只覺得時間再長也沒法滿足。窗外的大雪仿佛也凝滯住了一樣,要將這一刻凝固至永恒。
不知過了多久,他們才戀戀不舍地放開對方。鐘先生微笑,嘴角的弧度柔和而自然:“很幸運,讓我愛上你?!?/p>
方翹便也對他輕輕笑了:“愛上你,我也覺得很幸運。”
她舒服地在他頸間蹭了蹭,突然又想到了什么:“對了,現(xiàn)在可以告訴我你的全名了嗎?”
鐘先生握住她的手,用她的手指一筆一畫地寫下三個字。
“鐘參商,”他解釋道,“二十八星宿里,參星在西,商星在東,永不相見?!?/p>
他沒有再說下去,方翹卻已經(jīng)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不喜歡這名字,”她握住他的手,與他十指相扣,嫣然一笑,“現(xiàn)在有我,我不會再離開你了?!?/p>
【尾聲】我會永遠愛你
“走開!今晚你睡客廳!”
在方翹和鐘先生在一起的第三個月,兩人爆發(fā)了相戀以來的第一次爭吵。方翹指責鐘先生不夠關(guān)心她,而鐘先生則覺得莫名其妙,也不加理會,只想用冷處理度過這次爭吵。
砰的一聲,臥室的門被重重地摔上。鐘先生這才停下手中的動作,默默地走到門前,不知道怎么做才好。
他或許不是一個合格的伴侶,永遠不懂該如何表達對她的愛。他太怕失去她了——對他而言,方翹不僅代表奇跡,更代表愛情。
夜已悄然深沉,鐘先生悄悄用備份鑰匙打開了臥室的房門。方翹蜷在床頭,早已睡熟,他躡手躡腳地走過去,坐到床邊。床頭柜上有一本從沒見過的筆記本,他伸手拿了過來。
“鐘參商先生住在××路236號,身高182,長相英俊,愛穿黑色風衣。不能吃辣,口味偏甜。2013年1月27日,方翹與鐘參商先生在一起。”
他一直不知道,方翹怕某一天再次將他遺忘,就偷偷準備了一個記事本,記錄下兩人一起生活的點點滴滴。就算某個月,遺忘的那一天再次降臨,方翹也會盡快將失落的他找回來。
鐘先生看看身邊的那人,又打開扉頁,上面只有一行字跡。
“方翹永遠在鐘參商先生身邊?!?/p>
他合上記事本,在那個熟睡的人身邊輕輕躺下,伸手攬過睡夢中尚自微笑的她,聲音在這樣的夜色中低沉而又溫柔。
“我也永遠在你身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