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客

雨在天快亮?xí)r就停住了，待用過早點出門時，已是紅日初升，陽光映照楓葉上殘留的雨水，晶瑩剔透。

雁初照常帶著紅葉上街走動，身后少不了侍衛(wèi)跟隨。她惦記著昨夜的事，故意沿街而行，經(jīng)過家祠時不由得多看了一眼，只見外大門朝街，與其他官員的家祠一樣，僅設(shè)有幾名守衛(wèi)，畢竟里面供的就是死人牌位，并無值錢的東西，誰都不會無聊到去打別人家祠的主意。

昨夜那樣的動靜絕不尋常，百年，新建的王府里又多了什么秘密？

雁初邊走邊想，偶爾停下來買兩樣?xùn)|西，行至主街，忽見迎面街口處樓上的窗前坐著兩人，其中一位正是容貌端麗的南王。

視線碰撞，雁初不緊不慢地別過臉，可巧街對面是座青樓，因為在修繕的緣故，那塊“隨心花苑”的牌子此刻被放了下來，橫在門邊。雁初見狀，不由得一笑，拉著紅葉走過去朝里面張望。

紅葉尷尬地催促她：“這種地方……姑娘還是走吧?！?/p>

“怕什么，我還進(jìn)去過呢。”話雖如此，雁初也沒堅持，任她拉著走了。

兩人離去，“隨”字后面三字重新顯現(xiàn)。

南王含笑收回視線，朝對面的刑院史舉杯示意：“請。”

第七章 夜探家祠

天亮?xí)r，兩輛車馳出城，往南而行，透過車窗可見外面的景物，路線清楚無迂回，并不難記，蕭齊顯然沒有隱瞞的意思。

約莫一個時辰后，馬車在一座山腳停住。

雁初望著山下重兵守衛(wèi)，苦笑。

還是算漏了，怪不得他這么放心帶自己來，因為他根本就不需要隱瞞什么，無論是她，還是跟隨在后的南王的人，都不可能輕易接近這里。為防有人打越軍的主意，他必須“保護(hù)”老將軍的安全，這理由很夠，老將軍也難拒絕。

幾名軍官得信親自出來迎接，蕭齊令他們退去，自己與雁初兩人下車步行上山。

山中景色清幽，草木豐茂，至山腰已不見任何守衛(wèi)，雁初卻明白，此刻四周不知藏有多少雙眼睛，自進(jìn)山起，每行一步都在他們的監(jiān)視中，要在這種環(huán)境下行動，難上加難。

穿林過澗，一座小屋映入眼簾，泥墻茅檐，尋常農(nóng)家樣式，青石板鋪成階，檐下擺放著各種農(nóng)具，門虛掩著。

蕭齊走上階，屈指叩門：“老將軍在否？”

半晌，里面響起一聲冷哼。

蕭齊便不再問，推門走進(jìn)去。

房間里沒人，從后門出去是個小小的院子，院內(nèi)擺著一張舊木桌和幾張杌子，一位老人穿著藍(lán)布衫坐在那里，須發(fā)全白，樸素的外表難掩渾身冷厲氣魄，正是當(dāng)年越軍副帥——盧山遲。

如電雙目冷冷地看了蕭齊一眼，他繼續(xù)編織手里的竹篾。

蕭齊恭敬地行禮問候：“老將軍安好？”

“好，”盧山遲猛地丟開活計，起身盯著他，聲音洪亮而帶怒意，“聽說定王娶了位新夫人，好得很！”

見蕭齊要說話，他厲聲喝止：“別與老夫搪塞，老夫不會讓你云澤家絕后，但你娶那位側(cè)室用的什么禮，老夫一清二楚！花冠之禮，你把阿落置于何地！當(dāng)越家沒人，就任你們欺負(fù)了！”

此事自是幾位將軍在信中向他提及的，蕭齊早已知曉，也沒有辯解：“是晚輩思慮欠妥，特來領(lǐng)責(zé)，雁初，見過老將軍?！?/p>

終于等到這一刻，卻不敢輕舉妄動，因為兩人的性命都掌握在他人手中。雁初微笑著上前作禮：“雁初見過老將軍?！?/p>

到底經(jīng)歷的事情多，盧山遲反應(yīng)沒那么激烈，只目光透出些許震驚，半晌輕哼道：“這就是那個舞女？”

蕭齊點頭：“看到她，我便想起……因此進(jìn)宮向陛下求了過來?！?/p>

盧山遲驚疑地打量雁初片刻，面色稍和：“老夫還當(dāng)你早將阿落忘記了?！?/p>

雁初道：“定王對王妃情深一片，雁初很是沾光?！?/p>

“縱然如此，也不該跟陛下要人，你糊涂了！”盧山遲斥責(zé)兩句，因為對蕭齊與琉羽不滿，看雁初也就順眼多了，“這丫頭不像傳言中那般跋扈吧?！?/p>

他故意朝里面大聲罵道：“沒見定王來了，還不倒茶？”

一名小兵這才笑嘻嘻地從門里走出來，給兩人倒上熱茶。

盧山遲招手叫雁初：“過來坐?！?/p>

他分明是故意不理會蕭齊，雁初抿嘴，順從地坐到桌旁，蕭齊也沒覺得尷尬，跟著過去坐下。

如何瞞過蕭齊傳遞消息給面前的人，是當(dāng)前最大的難題，萬不能操之過急。雁初邊尋思邊喝茶，發(fā)覺那茶水入口極為苦澀，她便故意搖頭晃腦地笑道：“聽說越乙山的苦茶最有名?！?/p>

熟悉的長相，熟悉的動作，盧山遲看得愣了下，神情更加和藹了幾分，嘆氣道：“老了，時常記起與大哥出越乙山闖蕩的日子，還想將來一同解甲歸田，誰知……”察覺失態(tài)，他迅速收了黯然之色，板起臉訓(xùn)道，“聽說你仗著蕭齊縱容，在府里鬧得不像樣？”

雁初推蕭齊：“我可沒做什么，不信老將軍問定王。”

盧山遲瞪眼：“阿落的性子最好，如今蕭齊因為她縱容你，你也要收斂些，否則老夫定然不饒?！?/p>

三人喝茶說話，看看時候到了，小兵擺上膳食，都是些粗茶淡飯，雁初卻吃得津津有味，又說些笑話，博得盧山遲更多好感。

吃完飯后，蕭齊便告辭，盧山遲對他果然不再像之前那般嚴(yán)厲，親自送出門外，又道：“這丫頭不錯，跟老夫很投緣，下次還帶她來?！?/p>

蕭齊微笑著答應(yīng)，走出兩步，忽然又回身道：“我看老將軍那張桌子已舊了，先帶走，明日再叫人送張新的?！?/p>

雁初立即抬眼看他。

蕭齊揮手，兩名小兵迅速將桌子搬出來，盧山遲也沒堅持，哼了聲就自己進(jìn)屋去了。

兩人誰都沒有再說話，匆匆步行下山，至馬車前，蕭齊示意小兵放好桌子退下，自己則站在原地遲遲不動作。

雁初道：“定王還不上車？”

蕭齊道：“一定要這樣嗎？”

雁初笑得不太自然：“這話什么意思？”

蕭齊沒有回答，緩步走到那張舊桌子面前，猛然提掌，桌子立即翻轉(zhuǎn)，只見那背面赫然刻著四個字，細(xì)細(xì)的劃痕應(yīng)是用簪子刻就。

看清那字，蕭齊愣住了。

“蕭齊討厭”，四個大字極其清晰，戲謔之下又透出幾分曖昧，一時氣氛由緊張變得尷尬。

嘴角噙了一絲諷刺的笑，雁初頭也不回地躍上車，鉆進(jìn)里面坐好。

不多時，蕭齊也掀起車簾進(jìn)來，馬車開始移動。

雁初道：“定王有車，何必跟我這個下人擠？”

蕭齊道：“對不住，是我多心了?！?/p>

雁初道：“定王防備的是我，還是你的王妃？你根本不希望她活著回來吧？”

“我當(dāng)然希望她回來，但若有別有用心之人想利用她的名義行事，我也不能不防備，”蕭齊停了停，低聲道，“畢竟是我負(fù)了她，她活著，或許會恨我，可無論如何我都不想跟她走到那一步，不能回頭。”

雁初笑了：“誰管你的事，總之我替你討好了老將軍，任務(wù)已經(jīng)完成了。”

城外小河，簡易的木板橋下，流水無聲，丫鬟們被遠(yuǎn)遠(yuǎn)支開，琉羽獨自站在橋頭，雙手緊握團(tuán)扇，時而不安地朝四周張望。

四周景物忽變，面前一人負(fù)手立于崖上。

琉羽連忙朝那背影作禮：“當(dāng)初承蒙相助，想不到尊駕竟是西聆君?！?/p>

西聆君道：“你要見我？”

琉羽遲疑了下，道：“西聆君既然幫我，為何又要救她？”

“幫你，救她，是同樣的理由，你不需要清楚，”西聆君道，“你已經(jīng)得到了想要的，好自為之，我的相助早已結(jié)束，你不會希望蕭齊知道這些事。”

琉羽不敢再說，應(yīng)道：“是，我明白了?！?/p>

轉(zhuǎn)眼間懸崖與人都消失，琉羽再次回到石橋畔，低聲喝止驚慌的丫鬟們，匆匆上車回城。

自盧山遲處回來不過三日，安王那邊忽然派人送了張請?zhí)o蕭齊。原來這安王也是焰皇的親兄弟，武功平庸無奇，偏偏極好騎射，時常設(shè)酒宴請人過去比試箭術(shù)，諸王將軍也肯捧他的場，權(quán)當(dāng)玩樂。雁初見到帖子隨口說了句想去，蕭齊因前日誤解她的緣故，竟也沒反對，真讓她扮作隨從跟去了。

次日天氣極好，云多，無陽光刺眼，涼爽舒適，正適合這類活動。

騎射場外設(shè)了看臺，擺著瓜果美酒等物，十來名侍者在旁邊斟酒伺候，安王與蕭齊等人坐在中間，身上皆換了便于騎射的服飾，場內(nèi)先是些勇士表演，無甚精彩。

趁蕭齊被安王拉著喝酒的工夫，雁初走下看臺，行至僻靜處停住，果然不多時背后就有腳步聲走近。

雁初看著來人嘆氣：“殿下不必說，結(jié)果我已知道了。”

去了寬袍，朱紅箭袖配上墨色圖案，妖嬈面容顯出兩分英氣，南王道：“讓本王派人跟隨，誰知竟白忙一場，你不該有所表示？”

雁初聽出挑逗之意，亦不客氣地回道：“我也沒想到殿下會如此不濟(jì)?！?/p>

俊臉微沉，南王將她推到墻邊：“放肆的女人，總是需要一點教訓(xùn)。”

沒等她說話，紅唇已被攫住。

不叫吻，沒有半點憐惜與顧忌，毫不掩飾的掠奪，帶著侵略性的玩弄，很快雁初就覺得唇瓣疼痛。

雁初惱怒，緊閉了嘴不令他進(jìn)一步得逞。

南王終于抬起臉，美眸清亮如常，沒有情欲，唯有警告與對獵物的志在必得：“守在那兒的是越軍第四部，你最清楚越軍的能耐，要瞞過他們上山，別說本王的人，換成蕭齊自己也做不到。這些本王早已派人打探過了，此番配合只是順你的意而已，要對付蕭齊你還差得遠(yuǎn)?！?/p>

雁初冷冷地道：“色令智昏，雁初同樣也高估了殿下?！?/p>

“是你低估了本王，”南王道，“蕭齊治軍手段何其有名，當(dāng)年牧風(fēng)國細(xì)作竟能輕易混入營地調(diào)換密信，支援的糧草也會接應(yīng)不上，越將軍父子之死或許是意外，或許……也是有人認(rèn)為越軍掌握在自己手中更安全呢？你要報仇，對付的人就不只是蕭齊，憑你自己不可能做到?！?/p>

他看著她被吻得更加嬌艷的紅唇，含笑道：“本王未必需要你，你卻必須與本王合作，弄清這個關(guān)系，你認(rèn)為本王還需要對你讓步？”

雁初道：“殿下確定不需要與我合作？”

“需要，所以這只是個小小的教訓(xùn)，讓你知道放肆的后果，”南王手往下滑，“做本王的女人才是你最好的選擇?！?/p>

“我只知道，殿下現(xiàn)在不會動我?！毖愠鯎]落那手，“還有，偷情令我感到惡心?！?/p>

她再不看南王，順原路走回看臺，站到蕭齊身后。

“王弟方才去了哪里？”安王的聲音響起，半是責(zé)備，“多年不見你的箭術(shù)，當(dāng)年一箭雙雕我可沒忘，今日你不許躲了去！”

那邊，南王笑著接過弓：“王兄過獎，這些年不曾練習(xí)，早已生疏，一箭雙雕怕是不能了，一箭落雁或許還可以?！?/p>

對上蕭齊的視線，雁初面色平靜，仿佛沒聽見。

這邊場中比試漸入高潮，后宮之中，氣氛卻越發(fā)沉悶，焰皇獨自站在欄桿邊，對著一叢牡丹花遲遲不動，目光陰鷙。

“陛下在想什么？”一雙柔軟白皙的手臂從后面摟上他的腰，影妃伏在他背上，“又是為了那個舞女？”

焰皇道：“蕭齊帶她去見盧山遲老將軍了?！?/p>

影妃立即轉(zhuǎn)到他面前：“怎么，她露餡了？”

焰皇似笑非笑地看著她：“越家畢竟對你有恩，你很希望她死？”

“越夕落已經(jīng)死了，”影妃不自在地移開視線，“她不過是個舞女，妄想借定王妃之名達(dá)到掌控越軍的目的而已，她與南王不清不楚，極可能是南王的棋子，何況她若真是越夕落，隱瞞身份就犯了欺君之罪，死不足惜?！?/p>

“她是永恒之間的人，輕易動不得，”焰皇滿意地把玩著她的秀發(fā)，“此番蕭齊帶她見老將軍，她倒沒露出什么破綻?！?/p>

影妃聞言冷笑：“她又不傻，怎會在蕭齊眼皮底下動作，蕭齊連這點都想不到？”

焰皇哦了一聲：“愛妃有何妙策？”

“當(dāng)面不敢?；ㄕ?，可要是讓她覺得安全了，我不信她還沉得住氣，”美眸中透出三分陰狠，影妃冷聲道，“陛下何不來個引蛇出洞？”

白天箭術(shù)比試結(jié)束，南王、蕭齊與一位將軍勝出，安王大喜，歌宴至晚方歇，蕭齊帶著雁初回府，剛進(jìn)大門就接到一封密信，蕭齊走到廳上拆開看了幾眼，揚手化火銷毀，接著叫過侍衛(wèi)吩咐幾句，之后便往楓園走來。

雁初正坐在椅子上用茶，剛剛沐浴過，身上已換回女裝，輕薄衣裳襯托下，白日里的三分剛強消失得無影無蹤，燈光更為肌膚添了一層柔和的色彩，使得整個人看上去越發(fā)嫵媚，團(tuán)扇擋胸，直若墻上楓林仕女圖。

見蕭齊進(jìn)門，她笑問道：“定王跟來做什么？”

蕭齊知道她是故意的，示意丫鬟們退下。

“莫非定王今日大顯身手，特地想來聽我奉承？”雁初果真起身作禮，“定王威風(fēng)，定王神勇?！?/p>

蕭齊道：“獲勝的并非我一個，你是借機去見南王?！?/p>

雁初不以為然：“放眼焰國舞者，莫不引南王為知己?！?/p>

“你要清楚自己的身份，”蕭齊道，“我知道你不會承認(rèn)，但我相信我的感覺?！?/p>

雁初笑起來：“難道你還認(rèn)定我就是王妃？你很熟悉她？”

蕭齊沉默。

手指不輕不重地在他胸前畫了兩下，雁初道：“你怕對不起夫人，可是你更對不起她，你騙了她，騙她嫁給你，又瞞著她在外面跟另一個女人私會?！?/p>

“我不想這樣，”蕭齊制止她繼續(xù)動作，艱難地開口，“倘若不曾認(rèn)識琉羽，我……”

“你就會喜歡她，”雁初反握住那手，“既然你認(rèn)定我是她，那她是你的王妃，是你的女人，你可以對她做任何事，她本來就姓云澤，你擔(dān)心什么？”

熟悉的眼睛，讓他不敢直視。

曾幾何時，她同樣在他懷里，而他只是笑著摸摸她的秀發(fā)，忽略她期待的目光，因為另一個女人，他早已給不了她想要的一生一世，縱然越家為他而犧牲，她也相信他會是好丈夫，他卻為別的女人放棄了她的性命。

走到這一步，是不是真的能挽回？

察覺他的抗拒逐漸變得無力，雁初順勢伏到他懷里，輕聲問：“你碰過她嗎？”

清晰的思緒在這一刻完全崩潰，所有的冷靜與理智都被這句話擊得粉碎。

“為何？為何當(dāng)初那么傻？”蕭齊終于抱住她，“你……真的還肯原諒我？”

懷中人沒有回應(yīng)。

于是他抱得更緊了些：“我知道你是夕落，一定是，你在恨我，可我不想這樣下去，更不想再傷你，你做的事會逼我動手，別再見南王，別再繼續(xù)了……”語氣里已有了妥協(xié)與懇求。

他沒有等到答案，就被雁初的驚呼聲打斷：“夫人！”

蕭齊愣了下，順著她的視線側(cè)臉望去，只見琉羽站在門口，咬唇怒視著緊緊相擁的二人，目中是毫不掩飾的氣憤與痛恨。

雁初也轉(zhuǎn)為望著他。

心上人的譴責(zé)，眼前人的不安，面對兩樣目光，蕭齊沉默，摟著雁初的手卻依舊沒有放松。

琉羽含淚跑了。

雁初主動離開他的懷抱，滿臉歉意：“是我情難自禁，定王去吧。”

展現(xiàn)的大方氣度與當(dāng)年一樣，新婚之夜為了安慰琉羽，他借口急事匆匆離去，換作任何一個女子都難以容忍的行為，她卻相信了他，促成了他與琉羽，只不過此刻的她已經(jīng)知道了一切。

“夕落——”

“我是雁初，定王，我不記得了?！?/p>

一句不記得，代表了什么？蕭齊看著她，心逐漸變涼，目光也暗了下去。終于，他轉(zhuǎn)身出門走了。

雁初獨自坐了許久，才叫紅葉等丫鬟進(jìn)來整理鋪床，因為在安王府用過晚飯，不愿早早就睡，她便獨自出了楓園，打算隨意走動走動。

原以為蕭齊只是想借自己安撫老將軍和越軍，想不到他仍未放棄證實自己身份的念頭，因為相信他所謂的“感覺”嗎？雁初微嗤，真是低估了他的良心呢。他對越夕落尚存有幾分愧疚，會先來阻止而不是對付，真情也罷，假意也罷，越夕落在秦川琉羽面前輸了一輩子，死后竟能小勝一籌，這就是死人的妙處吧。

晚風(fēng)吹過，心頭生出一絲遲疑與茫然，可是很快，柔軟的心就重新被風(fēng)吹得冷了，堅硬如冰。

有些東西早已不能挽回，因為染上太多的血與淚。

至少，他眼中的內(nèi)疚并非全然是假，可以成為她的籌碼。

秦川琉羽來得很是時候，蕭齊又豈會想不明白其中的問題，看著溫柔賢良的女人在后院安插眼線，會玩弄花招了，他心里又是什么滋味呢？偷情時怕也沒察覺這么多吧。

得到后又失去，秦川琉羽，這才是你應(yīng)得的下場！

雁初的心情在不知不覺中變得好起來，她閑閑地走出后園門，忽聞廊上有低低的人語聲，卻是兩名守衛(wèi)在私下交談。

“這么晚，王上還叫他們?nèi)孔鍪裁?？?/p>

“盧山遲老將軍要回越乙山一趟，他老人家的脾氣大家都知道，不許人護(hù)送，王上自然不放心……”

雁初笑了下，緩步走開。

夜深人靜，后園里丫鬟們都睡熟了，廊間燈籠映照，偶爾有幾名值夜的侍者來去，定王府的侍衛(wèi)是從不敢懶怠的。

楓園東北角，一道黑影無聲地躍出墻外。

隔壁就是云澤家祠，焰國祠堂通常在正祠外還附帶偏院，方便前來祭祀的族親休息，緊鄰楓園的正是家祠偏院，院內(nèi)只掛著兩盞燈籠，不甚明亮，半月形石門通往正祠，依稀可見那邊大堂上的燈光。

看著偏院門口的守衛(wèi)，雁初更加確定心中的猜測。

祠堂再重要也不至于到需要特別守衛(wèi)的地步，更無理由設(shè)在偏院，這座家祠內(nèi)必定藏了什么秘密，防守不可能像表面看著那么松散，好在這偏院與楓園僅有一墻之隔，使得路線直接繞開了外面守衛(wèi)，查探變得容易。

輕微震感再次傳來，很快又消失，守衛(wèi)們沒有任何反應(yīng)，可知他們早已習(xí)慣，不當(dāng)回事了。

雁初悄然翻下墻，順著陰影摸索尋找，最終至一口井旁停住。

那是口普通的石井，僅容一人出入，此時井底漆黑看不清狀況，她摸了摸井壁，觸手光滑，應(yīng)是經(jīng)常有人上下。

井是用來打水的，誰會進(jìn)出這里？

雁初衡量了下，最終還是運足內(nèi)力入井，試探著往下落，在接近水面處果然發(fā)現(xiàn)一條橫著的密道。

密道狹窄無光，里面隱隱透出冰寒之氣，與尋常地氣不同，那種寒意太熟悉，敏感的體質(zhì)受到影響，雁初幾乎立刻就想起了永恒之間供養(yǎng)一葉花的雪洞，不由得吃了一驚。

蕭齊藏有凝雪石？

不出所料，密道中沒有設(shè)置任何機關(guān)，雁初仍不敢大意，緊貼右側(cè)石壁緩慢前行，轉(zhuǎn)過兩道彎，前面終于出現(xiàn)火光，忽明忽暗，映照一處小小的石室。

看清石室中的情況，雁初倒抽了口冷氣。

石室中間地上有一個人，或者說那根本不算人，而是個人形的東西，男女不辨，全身上下無半點完整皮膚，血肉模糊，其慘狀令人膽戰(zhàn)心寒。他面朝下趴在那里，被兩條鐵鏈穿過琵琶骨，鐵鏈終端固定在墻上，單看光澤就知道那絕非尋常鐵質(zhì)。大約被關(guān)得太久了，他似乎很無聊，正用焰國尋常術(shù)法取樂，手里火光閃閃，只是功體受制，始終難以凝聚成形。

寒氣竟也是從他身上發(fā)出來的。

雁初幾乎能肯定了，這就是藏在家祠里的秘密！

這究竟是什么樣的重要人物，蕭齊要將他秘密囚禁在這里，還用上這種殘忍的方式？更重要的是，被穿了琵琶骨，被凝雪石封了心，他竟然還能動用術(shù)法，力量之強簡直超出常人。

雁初盡量平復(fù)心情，打算轉(zhuǎn)身離去。

就在此時，那人忽然抬起了臉。

一張慘不忍睹的臉！似被烈火燒過般，毀得不成形狀，眼耳鼻口幾乎沒有明顯界限，整顆腦袋活似結(jié)滿疤的肉球，可怖至極。疑似眼睛的地方生著兩顆紅紅的眼珠子，散發(fā)著極度邪惡的光，直直地朝她射來。

“出來吧，”聲音居然很動聽，應(yīng)該是個男人，語氣中透著幾分無賴，“否則我要叫了?！?/p>

第八章 局外局

雁初原本是仗著輕身之術(shù)不差才敢進(jìn)來查探，行動呼吸更十分謹(jǐn)慎，誰知竟還是被他發(fā)現(xiàn)了。雁初暗悔自己大意，心知離開已來不及，只要他張口叫一聲，勢必會引來外面的守衛(wèi)，驚動蕭齊，那時就是插翅難飛。當(dāng)下之計，唯有暫時穩(wěn)住他。

雁初拿定主意，索性從石壁后走出來作禮：“作客府中，無意察覺動靜，好奇之下誤闖此地……”

紅色眼珠閃著光，有種看透人心的錯覺，那人聲音透著笑：“不必掩飾，你與蕭齊的對立，正好可以成為救我的理由?！?/p>

未等雁初再開口，他又長嘆了一聲，抬手撫摩那張可怕的臉：“看看我現(xiàn)在的模樣吧，可憐嗎？同情嗎？”

前一刻還在笑，后一刻語氣驟然轉(zhuǎn)為悲涼，先前的無賴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太快的變化令人難以適應(yīng)，反而生出一種虛假的錯覺。

雁初盡可能保持冷靜：“定王執(zhí)法嚴(yán)明，受此重罰者必是身犯重罪，難以令人同情?！?/p>

那人道：“如果我是他的兄弟，你還會這么認(rèn)為？”

兄弟？雁初著實吃了一驚。

那人點頭：“我就是他嫡親的弟弟！”

雁初皺眉：“他若真有兄弟……”

“你們沒聽過我，只因我出世沒多久就被他和父親設(shè)計關(guān)起來了，”那人似乎明白她的心思，“不信嗎？我可以驚動他們，甚至可以殺你?！?/p>

指尖，火光迸出。

萬萬想不到他還有余力發(fā)招，雁初本已在暗中提了真氣防備，哪知那道火光速度奇快，根本閃避不及，帶著灼燒感自她頸邊劃過，擊上石壁，所幸這里石質(zhì)特殊，只打出個小坑。

雁初驚得后退兩步。

“我的理由使你信服了嗎？”那人晃晃食指，“從來沒有人敢走進(jìn)這里，你不是蕭齊的人?！?/p>

手心冷汗津津，雁初到此刻才明白自己有多疏忽，但對方出招肯留情，應(yīng)該就不會再殺自己了，于是她重新定了神，問道：“你的力量足以光耀云澤族，他們?yōu)楹我@樣對你？”

“因為令人忌憚的力量啊，”那人嘆道，“我不喜歡爭權(quán)奪勢，不愿意聽從他們的指揮?！?/p>

云澤家除了追逐權(quán)勢的蕭齊，也有這樣的人物？不肯為家族謀利的叛逆者注定會受懲罰。雁初并未因此就信了他，她不動聲色地道：“你畢竟姓云澤?！?/p>

“看看我吧，看到他們的無情了嗎？他們可有將我當(dāng)做親人？我要報仇！”那人咬牙掙扎著往前爬，血肉模糊的身體與地面摩擦，拖出一道觸目驚心的血痕，“只有你能救我，你若救我出去，我就奉你為師，聽命于你?！?/p>

雁初沒有糊涂：“這些都是你的一面之詞，我怎知真假？”

那人道：“你沒有選擇，因為你抱著目的而來，不會希望驚動蕭齊?！?/p>

殘破的臉仰起來望著她，肌肉牽動，扯出一個難以辨認(rèn)的表情，眼珠里充滿了真誠與哀求，已是將她當(dāng)成了救星。

“焰國法，徒叛師，死罪。我選擇相信你，你為何不能相信我？”

雁初有瞬間的遲疑。

那痛苦乞憐的聲音，因為帶有太多磁性的緣故，聽在耳朵里竟產(chǎn)生了一絲蠱惑的味道。想來尋常人經(jīng)受這種殘酷的對待，心性難免都會變得怪異扭曲吧，何況眼下情形是不答應(yīng)也不行了。

雁初蹲下身，欲查看他的傷勢。

那人避開，低聲道：“這點傷不算什么，找一塊火焰石給我，我自能脫困?！?/p>

雁初也早已看出那兩條穿鎖琵琶骨的鐵鏈根本制不住他，唯一的麻煩是封住他心門的那粒凝雪石，世上的確只有火焰石才能解封凝雪石。

雁初沉吟道：“這不難，但我需要時間，你必須耐心等待，而且出去后要聽我之命行動?！?/p>

“好，”那人聲音里又重新透出笑意，朝她抬起手，“給你?！?/p>

手掌攤開，上面赫然是一粒珍珠，正是她裙上鑲嵌之物，本應(yīng)留作要挾的把柄，他選擇交還，已對她表示了十分的信任。

雁初沒說什么，接過來收好。

那人依依不舍地抓住她的手：“別丟下我，師父。”

語氣凄涼無比，整條手臂上都布滿焦痕，其間隱隱滲出血絲，雁初忍住立即縮回的沖動，輕輕拍了下他的手背，道聲“放心”，然后迅速站起身順原路離去。

目送她消失，那人慢吞吞地從地上爬起來，倚墻而坐，用手摸摸臉，又拉拉連在身體上的鐵鏈，百無聊賴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