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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誅音·瑯羽門

        2013-05-14 09:46:22冷亦藍
        飛魔幻A 2013年5期
        關鍵詞:門人師兄師傅

        冷亦藍

        楔子、

        十洲多奇聞。

        以精魅做膽,玲瓏頭骨為器,人間真情為牽絆,可尋人于萬里之外,上窮碧落下黃泉,無所遺漏。

        這是瑯羽門內(nèi),只有歷代掌控刑罰的樂執(zhí)令才知曉的制器秘術。為了這只塤,她在十洲大地上周旋半年之久,終于功夫不負有心人,集齊了這千載難逢的物件,人頭神塤破窯而出。

        尋人,無論這人是死了,還是活著;找物,不管此物是在世,還是毀了。神塤更神奇之處更可以窺探過往發(fā)生的事實,將往日一幕幕重現(xiàn)腦海之中。只是這般過往,越是隱秘,需要付出的代價,便越大。

        待處置完門內(nèi)所有叛徒之后,她還要好好使用這只塤去尋……

        比如瑯羽門的那場不為人知的劫難,比如那個人。

        那個她緊緊裝在心里,以冰冷姿態(tài)封閉了幾層,絕對不會對任何人泄露這點傾慕情誼的,那個人。她自以為沒人知道她心底的那個人。

        一、

        人頭塤已經(jīng)不在白柔手上,她心有不甘,瞪著眼前那人刺目的笑容,心中恨不能將他千刀萬剮。

        風隱將塤揣入懷里,笑得意味深長:“情況必要之下,瑯羽羽人可優(yōu)先保管門內(nèi)寶物。師妹,這一點你比我更清楚?!?/p>

        羽人,又是羽人。雖然明知自己靈力不如他,但心底的憤懣之情無法揮去。

        人頭塤剛剛鑄成,其引發(fā)的異象便驚動四方,原本荒蕪的砂洲竟然充滿躁動。雖然沒有人出現(xiàn)在白柔面前,但四處源源不絕的洶涌殺氣卻讓她渾身不舒服。白柔將塤深藏幾層,一路逃到曇洲,卻始終無法擺脫。

        終于到了交鋒時刻,對方是邪派的修真者,專為搶奪瑯羽樂器而來。她不敵對方人多勢眾,又寧死不肯交出樂器,邪派欲下殺手之際,師兄風隱出現(xiàn)了。

        他擊退敵方救了她。這是白柔第一次見他出手,雖然一向知道羽人靈力高強,但沒有想到,她和他們的差距,竟然天壤之別。

        風隱說,捉拿叛徒鳳綰之事他責無旁貸,況且他修為較高,亦可祝她一臂之力,如此便稀里糊涂地和他結伴而行。

        瑯羽門,以樂曲為專攻的門派。她結識的第一位門人,就是風隱師兄。

        她六歲那年遭遇饑荒,村人盡死,她躲在村頭的稻草堆里,是風隱找到她,如狗崽子似的拎在手里,朝師傅炫耀道:“師傅,我逮著一只白兔!今晚把它烤了吃如何?”

        她瑟瑟發(fā)抖,想說話證明自己不是野味,卻舌頭打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后來她才知道,這位風隱師兄十句話里有十二句是假,每天無所事事,不精于修煉,最愛的事情,就是捉弄她。

        比如一次他趁她熟睡把她一頭長長的銀發(fā)扎了起來,然后把她叫醒,說:“笨雪團,我看你這頭發(fā)生得好,就剪下來做成拂塵,準備送給師傅,也算你一份心意?!?/p>

        她低頭看不見自己披著的長發(fā),當時就哇地哭了出來。

        幸好有鳳綰師姐為她出頭,每次都護著她對著風隱大罵:“你算哪門子師兄?就知道欺負人!”

        風隱卻毫無愧疚地聳肩,桃花眼里滿是無辜:“哪里欺負人?我不就欺負這一只笨兔子而已嗎?”

        白柔聽他說自己是兔子不是人,便又撲在鳳綰懷里大哭起來。

        可就是明知道風隱誑她,她卻每次都上當。

        果真孽緣……

        “鳳綰人在鳴玥洲?!憋L隱輕松地從樹上躍下,見白柔早已整裝待發(fā),又對她笑了笑,“不急,師兄先帶你去逛逛集市,如何?”

        白柔一腔熱血堵在胸口,險些噴出來。

        二、

        風隱帶她逛集市看花燈,登雄山看溪水,沒正經(jīng)的事做了不少??砂兹崾冀K沒看見叛徒鳳綰的影子。

        “不急?!边@句話始終掛在風隱嘴上,他神情閑適,瞇著眼睛躺在玄色大氅上,中午的日光照射下來,他枕著雙臂,不一會兒便睡著了。

        白柔取出背后的排簫,傾注靈力,緩緩地吹奏了一曲《悠然》,身邊的溪水流淌的速度竟然慢了下來。

        白柔露出了輕輕的笑意,從熟睡的風隱身上摸出了神塤。

        鳴玥洲與曇洲交界之處,是一片謎影林,終年霧靄重重,一丈之外草木迷蒙。

        白柔在密林中吹起排簫,不多時,那人便翩然而至:“師妹一路追蹤,真是辛苦?!?/p>

        白柔停了曲調(diào),將排簫背在身后,隔著大霧看她:“鳳師姐腳步遍布十洲,才是真辛苦?!?/p>

        她早就知道,鳳綰只有求助于妖鬼庇佑才能躲避她如此之久。而如今妖鬼不在,即便不使用神塤,她也可以輕易尋到鳳綰。

        白柔站起身來,朝她走了幾步,看到鳳綰原本漆黑的一頭青絲大半染做霜雪的顏色,只是站在自己面前,便已經(jīng)氣喘吁吁,體質(zhì)如此之差。這些時日,她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竟然將身體糟蹋成如此模樣?

        “與我回瑯羽門。我要在師傅靈前親手處置你?!北O(jiān)守自盜、背棄師門,罪該奪其樂藝,誅其身。淪落如此地步,值得嗎?

        “如今哪里還有瑯羽門?”鳳綰咯咯笑了起來,“瑯羽不攻自滅,門人四散,只有你還執(zhí)著!”

        白柔輕撇嘴角:“若說世間最執(zhí)著之人,不就是師姐你嗎?”

        鳳綰臉上盛著輕松的笑意:“罷了。我知道你的性情,跟你走便是。只是……”她向前幾步,忽然朝白柔身后看去,面露驚喜,“隗英,你來得真是時候!”

        白柔轉(zhuǎn)過頭去,趁著這個空當兒,鳳綰欺身而上,麻痹藥粉脫手而出。如雪粒一般的粉末紛紛揚揚地落在她頭上,鳳綰后退幾步,往嘴里塞了一顆解藥,笑道:“雪團子,你還是一如既往的好騙啊?!?/p>

        白柔的排簫忽然自動飛起,她十指結印,洶涌的氣流將她周身籠罩,排簫停在她頭頂,獵獵風中,奏響一曲金戈鐵馬的《殺意》之曲!

        曲調(diào)奏出乃是她受襲后的下意識反應,出手后白柔忽然發(fā)現(xiàn)鳳綰全無反抗之力,忙將力量抽回三成。饒是如此,鳳綰還是被這曲調(diào)的氣浪高高拋起,又重重摔在地上,左臂磕在石上,流血不止。

        她虛弱地躺在地上,久久不能起身。

        “如今,你這以氣御曲的本事竟已進步至此?!兵P綰勉強用右手支起身子,擦去嘴邊的血痕,“可惜我箜篌已毀,再不能與你對戰(zhàn)了?!?/p>

        白柔收了真氣,排簫自動落在她手上,她朝鳳綰走來:“當年我不會御氣,還是師姐你教的我?!?/p>

        鳳綰坐直了身子,抬眼看她,目光變得溫柔起來:“水精還好用嗎?”

        話音剛落,一只幽藍的魚兒從白柔的發(fā)際邊緣游了出來,尾巴一甩跳了出來,將一串水珠甩在鳳綰臉上。然后又如同落入水中一般回到白柔臉上,從她脖領處游了下去,不見蹤影。

        “它記得我?!碑斈辏虬兹峒∧w異常嬌嫩,些微日照風沙也難抵擋,鳳綰當日才特地尋來這只水精,只要將其隨身而攜,便可保周身水汽不散,不受裂膚之苦。說話間,她隨手一撩額發(fā)——左額那里的傷痕,正是為取水精所得。

        鳳綰曾經(jīng)是她最親近的人,曾如姐姐一般,待她那樣好……

        心上泛起淡淡的疼,她卻必須讓這副心腸硬起來。師傅在提拔她時曾說:樂執(zhí)令最重要的便是鐵腕無情,犯了規(guī)矩之人,哪怕是血脈至親,也要親手了結。

        門人皆畏她不講情面手段狠毒,可她的痛,誰知?

        白柔蹲下身子,低聲說道:“當年,若不是風隱師兄來得及時……你恐怕就……”

        “我豈是那么容易死的?”她此時笑起來的模樣又好像變回了十年前那個無憂無慮的小丫頭,朝白柔伸出了手,“雪團子,你還是和以前一樣?!?/p>

        以前,再也回不去的以前。以前的白柔,世上只有兩個人能捉弄得了她:一是鳳綰,二是風隱。

        “終究是不一樣了……”想到這里,白柔忍不住嘆息一聲。

        “雪團子,你看我如今的樣子,樂器已毀,妖鬼亦離我而去。我如今只有些未了之事,待事情了結,我就跟你回去?!兵P綰的聲音越發(fā)地溫柔起來,“你可知,在外漂泊的這些時日,我最掛念的人便是你……”

        隨著這句話說完,一柄細身長劍自她袖口滑落,待白柔回過神時,長劍已經(jīng)穿肩而過。

        白柔吃痛,和鳳綰一起站起身來,她步步后退,鳳綰步步緊跟,直到白柔后背重重撞在一棵參天大樹之上,那劍竟然穿破大樹,隨后折彎繞回,自身相接成了一個鎖扣。

        將白柔死死地釘在樹上。

        “這是鎖龍扣,你掙扎亦是徒勞,反而傷了自己?!倍吺区P綰冷冷的聲音。

        “你仍是當年的你,只是我,”鳳綰的聲音如此冰冷,好像不剩一絲情感,“早已不是你從前的鳳師姐了?!?/p>

        她決絕地轉(zhuǎn)身而去,拖著還在流血的左臂,踉踉蹌蹌地,朝密林深處走去。

        白柔暗暗收回了手,掌心中,唯有一片玲瓏剔透的薄薄水晶。

        二、

        熊熊火海之中,那人一襲青衫背對她,原本綰得絲毫不亂的發(fā)早已散開,身上血跡斑斑。她大聲喊他,他緩緩地轉(zhuǎn)過身來,她甚至來不及看清他的臉。忽然,火龍瘋狂地將對方的身影徹底吞沒!

        “師傅——”白柔忽然醒來,冷汗涔涔。

        “笨雪團,做夢還當真?!币粋€調(diào)侃的熟悉聲音傳來,“小心你的傷,扯開了,我還得閉著眼睛剝你衣服上藥?!?/p>

        “風隱?!”她看見對方?jīng)]有半點正經(jīng)的桃花眼,心頓時安了下來,“是你……救了我……”

        風隱放下挑動篝火的樹枝,轉(zhuǎn)過頭來,深不可測的目光從她臉上瞥過,冷笑一聲:“用促眠靈咒拖住我,獨自對付鳳綰。樂執(zhí)令大人,你如今好大的本事!”

        “風……風隱師兄……”她自知理虧,不敢搭腔。

        “那鎖龍扣是真寶物,龍都逃不過它的鉗制,你當你是誰?”風隱轉(zhuǎn)回了頭,留給她一個冰冷的背影,“你這傷,至少要休養(yǎng)半年?!?/p>

        “不可!鳳綰已被我所傷,只要乘勝追擊,必能……”她掙扎著想起身,傷口處忽然撕心裂肺地疼,她呻吟一聲,又倒在了柔軟的毛絨大氅上。

        “你給我安靜一點?!憋L隱背對著她,忽然扔了一串果子來,穩(wěn)準地落在她面前。

        白柔吃了一顆,酸甜的味道在舌尖彌漫開來,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她摸了摸懷里:“師兄,我的塤……”

        “在我這里?!崩浔穆曇?。

        “師兄……這塤,你還是把它……”白柔試圖說服他將神塤要回,尋找那個人的下落,以及當年瑯羽門散的真相……

        “原本我僅是保管,今日我改了主意?!憋L隱轉(zhuǎn)過身來看著她,火光在他身后燃燒,他的臉隱沒于黑暗之中,一雙眸子卻熠熠地亮著,“白柔,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p>

        白柔,他語氣冷淡地喚她白柔。不知為何,這聲呼喚不是記憶中熟悉的笨雪團,自己的名姓竟然變得硬邦邦的陌生,戳在心口上微微地泛疼。

        “我什么心思?”她反問道,語氣卻失了強硬。

        “身為樂執(zhí)令,你自然知道,以權謀私,門內(nèi)圣物擅為私用是何罪責。”風隱冷笑一聲,道,“想找他?”

        白柔回避起他的目光來。

        風隱的聲音冷冽得近乎殘忍,刀子一樣割著她的心:“他已經(jīng)死了!你還不肯信?還是你非要瞧一眼他是不是在幽冥地府?白柔,師傅已經(jīng)死了,瑯羽門已經(jīng)散了,只有你一個人還不清醒!”

        “閉嘴!”白柔氣得去推搡他,“師傅……不會死的!他法力高強已入化境,只差飛升九曜一步……他,一定還……”

        他忽然笑了起來:“你終是說了心里話。身為門人,可知動了凡塵之情,有何罪責?”

        白柔低下頭,默然不語。

        “罪該逐出瑯羽門?!憋L隱的聲音此時冷靜得云淡風輕,“白柔,你不配做樂執(zhí)令。不,你連做一介普通門人都不配。”

        白柔緊緊攥著他衣襟的手,無力地落了下來。

        那年她被風隱帶到師傅面前,她跪在地上,瑟瑟發(fā)抖地看著面前的男子。師傅綸巾青衫,只給她留下一個深邃側臉,陽光從他身后灌入視線,盈暈淺淺,好似光環(huán)。

        師傅,雖然是瑯羽門內(nèi)最高的人,從來都是一副淡然微笑的模樣,君子如玉,溫潤純凈。明明是那樣和藹的人,她卻只能匍匐地上,才敢仰望。

        她記得在瑯羽時發(fā)生的一切事情,唯獨師傅去世,門內(nèi)大亂那一段記憶,任憑她如何回憶,也始終記不起來。

        她未親眼見到師傅死去,在心里不肯相信。懷著這樣卑微的期待,以追尋叛徒的名義造了人頭神塤,是想處置了鳳綰之后,用它窺探師傅的蹤跡。退一萬步講,即便他死了,神塤自然會給她當年瑯羽門散的真相,師傅到底是被何人害死,她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

        白柔不吭聲,懷著這樣倔強的念頭復又在大氅上躺好,合上眼簾,沉沉睡去。

        未曾留意,那一晚,頭頂燦爛的星光,美得迷亂人眼。

        三、

        接下來的幾天兩個人都冷著臉孔不說話,卻心有靈犀地一起去瑯羽舊址在師傅靈前上了一炷香。

        拜祭之后,風隱啟開一壇老酒,坐在碧波靜謐的湖水邊喝起來。喝到一半,將剩下的酒水悉數(shù)傾倒在水中,碧藍的清波映著湖光山色,四下只剩沉默。

        沉默了不多久,似乎是喝了酒的關系,風隱今日的話多了不少:

        “師傅死后,瑯羽門仇家曾來尋仇,許多靈力低下的門人死于劫難。門人四散,他們手上的樂器又成了其他修真門派爭相搶奪的寶貝。那些家伙搶物殺人,視人命如草芥……如今幸存的門人,不知還剩下多少?!?/p>

        說到這里,風隱忽然笑了起來,伸手撥亂白柔一頭銀發(fā):“想不到你這般棱角分明的笨蛋還活著!”

        白柔微微低了頭:“我是生來戴孝的雪子。算命的說了,縱然我身邊人都死盡了,我也不會死。”

        身如浮萍,一世孤獨。八個字,好似她一生的判詞。這讓她痛恨至今的八個字,好像刻在身上的文身,怎么躲,怎么逃,都抹不掉。

        “好羨慕你呢?!彼乃恐袔е鴰追肿硪?,笑瞇瞇道,“只要活著便有各種開心的事情,所有心愿,總有達成的希望?!?/p>

        只要活著,心愿便有達成的希望嗎?

        他拉起她的手,疊在自己左掌上,伸出食指,在她的掌紋上橫著截下一畫。白柔只感覺手心仿佛有電流躥過,再看過去時,原本的掌紋處,被霸道地攔腰橫截了一道。

        “我把自己寫進你的命里了。”風隱醉醺醺地大笑,“你的命理已經(jīng)改變,今后的日子,有我陪著你!”

        “你瘋了!”白柔想撤回手,卻根本抵不過對方的力氣,正想發(fā)作,冷不防地被他整個人都扯過去,下一刻,風隱帶著酒氣的嘴便壓上了她的嘴。

        “笨雪團,我不飛升九曜了,我們兩個在一起,好不好?”

        四、

        風隱師兄……對她竟然抱有如此情愫?白柔呆呆地坐在水畔,身邊是倒地大睡的風隱,四處靜謐得只剩下兩人的呼吸聲,好像剛剛的一幕不曾發(fā)生過一般。

        她早就知道,風隱和其他門人不一樣?,樣痖T下之人,習樂修煉的最終目的,是飛升到傳說的九曜洲上,成為長生不老的散仙,讓那九曜神洲都縈繞著瑯羽仙樂縹緲。

        能擁有如此榮幸的門人自古不多,除了要天資必須優(yōu)秀、體質(zhì)適宜修煉、后天勤奮,最重要的,是要內(nèi)心澄明,不能沾染世俗功利,不能惹上兒女私情。此上種種具備,便是“羽人”。即,突破化境,可飛升九曜的候選之人。

        所以當白柔得知整日以捉弄自己為樂的風隱竟然是和師傅一樣的羽人,當時是吃了一大驚。此后,每次碰面,風隱總會得意揚揚地捏她的臉:“嫉妒嗎?你師兄我飛升九曜的那天,要不要我?guī)闵先タ纯达L景?”

        白柔便覺得,仙人的門檻真是太低了。

        風隱的呼嚕聲大得如同雷鳴,她嘆息一聲,將雪白大氅蓋在他身上。這皮毛大氅也是奇怪,一面玄色一面雪白,兩面都是觸感柔軟的毛皮,蓋在身上不冷不熱,冬夏皆宜。

        不知這位古怪師兄從哪里搞來這么個寶貝。正思索間,極其微小的窸窣聲傳入耳朵,排簫自動懸浮于半空,她正要激發(fā)真氣,卻被身邊之人按住了手:

        “莫急。是我的故人?!彼难酆熑允呛现樕系男σ鈪s已經(jīng)蕩漾開來,“他們跟了我一路,今日,終是需要有個了斷?!?/p>

        樹林后面出現(xiàn)了三五個人,這幾人眼神凌厲,攜帶兵器都非凡物。白柔看了一眼便猜到這些人的意圖——他們本是十洲大陸上的修真之人,搶奪仙物,可使修煉簡單得多。瑯羽以鑄造仙樂器著稱,得一樂器,再加以鍛造,便是上好的武器。

        “聽聞你們鑄了神塤?!睘槭滓蝗藨B(tài)度甚是傲慢,“將你二人的樂器一起雙手交上,我們可以留下你們的賤命?!?/p>

        “你們屠戮我瑯羽門人無數(shù),今時今日,你們想逃也來不及了?!憋L隱笑了笑,懶懶地脫下大氅,披在白柔身上。

        “哈哈哈哈——你們兩個,一個是受了重傷的弱女,一個是化境失敗的病秧,”對方囂張地大笑,“一對可憐蟲只剩嘴硬!”

        風隱從懷里取出人頭塤:“你們想要的,可就是它?”

        當那神塤出現(xiàn)之時,對方幾人眼神熠熠,滿是貪婪。

        下一刻,風隱高舉起手,將塤狠狠地摜在地上,只聽得一聲凄厲的哀鳴,塤內(nèi)綻放出煙花般的精魅直沖云霄后又俯沖下來,戀戀不舍地在碎片邊盤旋許久,其聲如泣,久久不肯離去。

        “??!”對方幾人,包括白柔在內(nèi)都發(fā)出一聲驚呼。

        白柔毫不含糊,排簫早已從身后出現(xiàn)浮在半空,她以靈力斗氣御簫,奏起一曲《戰(zhàn)意雄調(diào)》,樂曲攜帶飛沙走石直沖對方。卻見那為首一人傲慢地在半空中畫了一個新月形狀,那慷慨激昂的樂曲頓時沒了聲響。

        敵方一人冷笑一聲,雙手結印,御劍朝他們飛來。在那一瞬間,一把劍幻化成千萬把,當白柔正想奏出護衛(wèi)之曲時,風隱將她攔在身后,洞簫飛出,直直地朝著那劍影之中飛去,將其中一把利劍一敲兩段,那眼花繚亂的劍影,瞬間消失。

        “師兄……”白柔不想成為累贅,風隱搖頭,指了指她的肩膀。

        低頭看去,原本結痂的傷口又滲出了血來,將她的上襦染得鮮紅一片。

        “這些人早有準備,音律奈何不得他們。”風隱笑了笑,伸手在她頭頂摩挲了幾下,下一刻,他將她身子重重地向后推倒——

        她竟然沒有倒地,而是直接漂浮在半空中,朝自己身下望去,只見風隱隨身攜帶的雪白洞簫浮著一朵祥云,將她牢靠地托了起來。

        白柔整個人被洞簫浮起,如同仙人般御簫而行,在上空穩(wěn)穩(wěn)盤旋幾圈后,風隱大喊道:“遁!”

        “師兄!”變故突生,白柔浮在半空,敵方幾人紛紛朝風隱撲過來,卻好像被一層無形的墻阻隔了一般。風隱站在原地,帶著微笑仰頭看她:

        “笨雪團,師兄要為門派報仇了,以后你一個人要謹慎行事?!?/p>

        他的每一個字都清晰地落入她耳中,她想伸手拉他,周身卻已經(jīng)被疾風圍繞,洞簫瞬間拔地而起,扶搖九天而上。白柔耳邊只有凜冽的風聲,碧空之下,白云悠悠似已過了千載,她匍匐洞簫之上,卻再看不見,故人笑臉。

        五、

        洞簫載著她朝東飛去,瞬息萬里,腳下的景物變成了碧藍無垠的大海,抬頭望去,一塊漂浮在天際的島嶼遮天蔽日。站在這里,能夠看見那島嶼的一角,一只巨大的龍首如精鐵鑄造的一般,不時朝外吞吐著紫色的焰火。

        這必是傳說中的九曜洲。她想起風隱對她說過的話:等師兄我飛升九曜的那天,帶你上去看看風景。

        她看見又一只龍頭吐出潔白的水柱,神鳥鳴叫盤旋而過,一道彩虹橫亙在水柱之上,映著日光蒸蔚,美似仙境。不,九曜洲本來就是仙境,所有瑯羽門人都夢寐以求的仙境。

        只是仙境再美,若沒有自己的心上之人,怕也是無趣的吧。

        洞簫似乎是了解到她的想法,在九曜洲轉(zhuǎn)了一大圈后,又飛回瑯羽舊址。此時已經(jīng)是黃昏,她站在師兄送走她的地方,師兄不在,幾個修真者也不在,四處狼藉一片,方圓三里的樹木盡倒,就連那一泓幽靜的湖水也傾出大半,低低的水面上漂著殘枝樹葉,混濁不堪。

        白柔愣愣地看著眼前的瘡痍,然后瘋了一般四處尋找。沒有,沒有,莫說是尸體,連一滴血跡都找不到。

        這難不倒她。她是擅長尋人查真相的樂執(zhí)令,剛發(fā)生不久的事情,只需灌注靈力奏一曲《歸神調(diào)》,便可將此地發(fā)生過的一幕再現(xiàn)。雖然這會損耗奏曲者相當大的力量,幾年都無法恢復,但此時此刻,這是她必須要做的事情。

        白柔坐在荒敗的裸露巖石之上,抱著排簫,凝神靜氣,將靈力緩緩灌注,一曲悠揚樂曲輕輕響起——

        風隱送走白柔,與面前幾人斗法,很快落入下風。千鈞一發(fā)之際,一位藍衫蒙面人翩然而至,雖然臉在蒙面下看不清,但那身形步法,分明是師傅!

        師傅明顯已飛升登仙,不過揮了揮衣袖便讓四方震顫,霸道的威力令樹木折倒,湖水倒流。幾個修真者忙跪拜認錯,師傅也不予追究,放那幾個人逃命去了。

        風隱跪拜在師傅面前,希望留在身邊侍奉。師傅早已成仙,雖不需照料,但卻是唯一能指點風隱飛升的高人了。

        風隱隨師傅繼續(xù)修煉去了,臨走時,他似是看到了白柔在窺探一般,轉(zhuǎn)過頭,臉上帶著一抹笑意:笨雪團,想再見我和師傅,就來九曜洲吧。

        待你飛升九曜之時,便是我們再見之際。

        一曲終了,一幕逼真的畫面化作煙霧從白柔面前消失,她開心得大笑,用衣角拭淚的時候,沒有看見在迷霧的一角,甚為違和的一點圖畫。

        滿地鮮血瞬間蒸發(fā)成了赤色迷霧,那迷霧在日光的照射下,淡下去,淡了下去。

        那是幻境之后,被《歸神調(diào)》召喚而出的真相一角。

        六、

        羽人若是動了七情六欲,就不是被逐出師門那么簡單,尤其是過了化境只待飛升的上羽,若熬不過情之一劫,心動神散,元神受創(chuàng)是小事,若走火入魔亂了神志,連自己都不知會做出怎樣傷天害理的事情來。

        風隱從不將情劫放在心上,他每日除了欺負笨雪團外,便再沒什么消遣,門里貌美少女不少,他多一眼都不看,心如磐石,一心修煉。

        直到那日,他見到師傅走火入魔。

        一向淡薄的師傅發(fā)了狂,打死打傷門人無數(shù),瑯羽臺被師傅打開,湖水傾瀉而入,瑯羽大亂,門人四下逃走。師伯用自己的樂器將缺口封住勉強維持,風隱去勸阻師傅時被打傷在地,在對方要下殺手的那刻,師傅忽然醒了。

        短暫的醒悟后,師傅喚來一邊早已呆掉的白柔,要她以背叛師門、墮入情劫、屠戮同門的幾項罪責,奪其樂藝,除其元神,誅其身。

        按照門規(guī),樂執(zhí)令要問出這情劫根源才能下手。師傅面無表情說道:“她的罪責,我愿一并承擔。”

        白柔縱然有千萬個不愿,卻從來最聽話,她將師傅依門規(guī)處置。而令風隱驚詫的是,師傅樂藝全失,元神被毀,心肺要害被白柔狠狠捅了兩刀后,卻仍一息尚存。他跪在瑯羽祖師靈位之前,低頭不語。

        師傅行刑時,師伯在一邊不忍看,而印象中就沒見過幾次的師叔,此時不知為何出現(xiàn)了,他看著師傅,嘴角似乎有一抹笑意。

        行刑完畢,師伯再也封不住瑯羽臺的大水。此時門人死的死,逃的逃,剩下幾個傷者也早已被風隱和師伯遷至安全之處。風隱欲拉師傅一起離開,師傅卻掙脫了他,語氣淡淡的:“我與瑯羽共存亡?!?/p>

        白柔哭成了淚人,抱著師傅不放,風隱費了一番工夫才將她拖開。剛從瑯羽出口逃出,身后大水洶涌而至,轉(zhuǎn)瞬間沒了他的腰身。

        師傅還留在那里。師傅不是仙人,那樣的大水,那樣重的傷,師傅是怎樣的內(nèi)疚和絕望,才會用如此慘烈的方式終結自己的一生?

        而白柔,自從逃出來后就一直盯著水面發(fā)呆,她常伺機尋短見。一次跳湖險些喪命,被風隱救醒后,她狠狠地掐著他的胳膊:“為什么救我!”

        而她情緒平復之后,便又呆呆地注視著那片水面,像是自語,又像是對他說話:“師兄,你以為,親手處置了師傅的我,還能原諒自己活下去嗎?”

        那一刻,他的心被什么打通了。

        他明白了兩件事。一是白柔對于師傅的情愫;二是,見到白柔如此痛苦模樣的自己心痛難以自持。原來,白柔便是他的情劫。

        其實若是放任不管,這情劫也不能成氣候。但偏偏就是——他無法坐視不管。

        他以法力抹去了白柔關于瑯羽門散和師傅之死的記憶,卻也因此埋下情劫禍根。

        他為了私情動用靈力,心有雜念,再不能成仙。

        可他還是要必須飛一次,瑯羽羽人便是為了飛升而存在的。他看見了自己神往已久的九曜洲,那漂浮在空中的仙島,當他被一只龍首吐出的潺潺水流噴濺到身上的時候,心痛得難以自抑,身體一沉,整個人連同洞簫一起墜了下去。

        從此元神受損,元氣大傷。唯一可慶幸的是他沒有走火入魔,但他知道,自己的時日不多了。

        于是他在這有限的時日里,偷偷尾隨白柔,和她浪跡天涯,看她嚴明執(zhí)法,見她鑄好人頭塤,在那些虎視眈眈的搶奪者出現(xiàn)時,他也現(xiàn)出真身。

        與白柔爭吵的那晚,她轉(zhuǎn)過頭沉沉睡去,他靠過來,撫摩她的銀發(fā)自語道:

        “那年……我發(fā)現(xiàn)你的那年……若是不把你帶到師傅面前就好了。若那年我抱起你,如偷了只兔子似的離開瑯羽門,找個喜歡的地方,兩個人一起……”

        若當年,孩童少年,青蔥歲月,逍遙無忌,只是……當時。

        他嘆息一聲抬頭遙望蒼穹,那晚璀璨無垠的星輝灑在他身上,他覺得驚艷,輕輕地搖了搖白柔:“笨雪團,你看今晚的星星多美?!?/p>

        白柔只是睡著,翻過身,囈語一聲:“師傅……”

        七、

        他收了她的塤。他費盡心力為她隱瞞的安寧,絕對不能讓這神塤打亂。毀了塤,不但少了許多利欲熏心的爭奪者,白柔再也不能得知當年真相。

        那是他用飛升為代價捍衛(wèi)的真相。

        最后決戰(zhàn)一刻,他將自己水火不侵的羽衣為她穿上,將洞簫給她,讓她早早遠離兇險的修羅場。在他和那幾人生死一戰(zhàn)的時候,他履行了當初的誓言,帶她去看九曜洲的壯美奇觀。只是,他不能親自帶她前往了。

        他被那幾人重創(chuàng),奄奄一息之際,將自己傷痕累累的元神引爆,強大的力量足以讓雙方尸骨無存,連血液,也會被蒸發(fā)得一點不剩。

        而這些天,他早已在此處布好的幻境也準備就緒。以白柔非黑即白的性格,她一定會奏《歸神調(diào)》觀看真相,他事先做好的幻境會鋪在真相之上,白柔單純,一定不會察覺。

        元神爆炸的瞬間,風隱仰頭看天,想象白柔見到九曜洲的雀躍心情,輕輕低語道:

        “笨雪團,對不起啊,這次還是要再騙你一回呢?!?/p>

        不過,這是最后一次了。

        熾熱的巨響,驚天動地。

        八、

        白柔手中握著的水晶薄片轟然破碎。她看著那碎在掌心的痕跡,眼淚便落了下來。

        那日她在鳳綰身上下了雙生符,當時為的是傷好后繼續(xù)追蹤。可她手上這片水晶破碎之時,便意味著,鳳綰已經(jīng)不在人世。

        再沒有追下去的必要了。

        一段旅程已經(jīng)結束,等待她的,是另一個開始。

        她一生只愛黑白二色。這世上只有兩人能騙到她。師姐笑她非黑即白,親手做了朱紅紙傘,還在傘面上手繪了青色的鸞鳳圖案。不管陰晴雨雪,她只會在想起師姐的時候才會撐起。算命的人說她身如浮萍一世孤獨,在意她的,她在意的終究會離開。從前她信,而自從那個人在她手掌上留下一道橫紋后,她覺得自己的命理,便從此改變了。

        白柔踏上新的旅程,她精進靈力,只為一個人;她踏遍九洲,只為一個目的。

        他曾說過,他不想成仙,只想和她在一起。但他最后仍選擇飛升棄她而去。他不來,她便去尋,無論他離她多遠多高,她都一定要尋到他,對他說,雖然她仍是仰慕師傅,但她,愿意和他在一起。

        她想和他一起,看這十洲風云。

        極寒之地,她披上白色羽衣,銀白發(fā)絲被朔風吹得紛亂,撐一柄朱紅紙傘行于天地間,孤獨的身影,與漫天風雪融為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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