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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事了

        2013-05-14 09:46:23柏顏
        飛魔幻A 2013年7期
        關(guān)鍵詞:賞金長風(fēng)京城

        柏顏

        一生要醉多少回,才能輕言不悔。眼眶要有多堅(jiān)強(qiáng),才含得住淚。

        當(dāng)我得知答案的時(shí)候,酒已盡,香也散。

        最想握住的,最終還是失去了。

        早在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知道,這個(gè)女人不是我聶長風(fēng)能碰的。

        即便此刻她身處笙歌曼妙中,自浮錦廣袖伸出一截皓白纖細(xì)手腕,穩(wěn)穩(wěn)拎起一小壇酒,豪飲而盡。

        酒水沾濕領(lǐng)口,旖旎生光處媚眼如絲,引得一干酒徒垂涎不已。

        這樣活色生香的一副場景,我從來只是看客。

        京城的夜從不曾屬于我這樣的人。

        從我第一次殺人的那天就知道,這座城的夜繁華熱鬧,也盛滿骯臟與殺戮。那個(gè)人死在我刀下時(shí),天上開滿煙花,轟轟烈烈地在頭頂炸開,又明亮又璀璨。

        而那個(gè)人無聲無息地倒在我的刀下,夜色掩蓋下,一切看起來尋常至極。京城里這樣的人太多,他們在我眼中大多面容模糊,無一例外地腰纏萬貫,身份貴重。

        因?yàn)樗麄兊拿己苤靛X,一年下來我只用殺十幾個(gè)人,就能像模像樣地在這座城中活下去。

        只要不握著這把刀,披上尚衣局所制的袍子,腰間掛一枚價(jià)值不菲的玉墜子,走出去,自然無人能夠猜測我所做的是那樣見不得光的買賣。

        我住在蓬萊客棧,長安城里最負(fù)盛名的一間客棧。據(jù)說天字第一號是常年為京城中達(dá)官貴人所預(yù)留的住所,天字第二號則是我包下來的居所,一年的租金足夠在城外買下一座宅子。

        那晚,我正在房間里擦拭我的刀。探窗望去,她正好坐在對面閣樓的吊腳上,光著兩條藕白的小腿,在半空中蕩來蕩去。

        手邊放著一壇酒,時(shí)不時(shí)端起來喝一口。那些酒好像都化作了淚,從她腮邊顆顆滾落。

        當(dāng)她失足跌落那一刻,我?guī)缀跸攵紱]想就從窗戶飛了出去,把她牢牢抱在了懷里。我也不是第一次抱一個(gè)女子,可抱著她的時(shí)候,我忽然就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她太輕了,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她氣若游絲地朝我笑,然后哇的一聲,吐在我用一條命換來的一件衣裳上。

        我叫竹息,你呢?

        彼時(shí)她自我房中醒來,燈火瀲滟,她仰著頭,不可一世地捏住我的下巴。

        聶長風(fēng)。

        我想都沒想就如實(shí)回答。作為一個(gè)賞金刀客,恐怕沒有比這更失策的事情了。要知道這一行的規(guī)矩是,絕不對外透露真名。我們沒有名字,沒有家,也沒有朋友親人。一日為殺手,便注定終生只能生活在黑暗中,無名無姓,不見天日。

        竹息告訴我,她是來京城尋一個(gè)人。誰知人沒尋到,她反而遭逢偷兒,丟了盤纏,無計(jì)可施時(shí)用身上最后幾枚銅板買了那壇酒,爬上離月亮最近的地方獨(dú)飲。

        長風(fēng)哥哥,你收留我,好嗎?

        她楚楚可憐地鉤住我的脖子,腳踝處的傷口留著汩汩鮮血也絲毫不在意。我想我一定是魔怔了。我彎下腰去替她包扎傷口,血透過白紗暈出來,我看見觸目驚心的紅,忽然覺得頭痛欲裂。我已經(jīng)很久很久不在意血的顏色了,可她的肌膚白得幾乎透明,仿佛能夠看見青色經(jīng)脈中靜靜流淌的紅色血液。

        等她醒來,我給了她一筆錢,打發(fā)她走掉。

        京師這樣大,緣起緣滅,不過是瞬間的事情。江湖也這樣大,一轉(zhuǎn)身就是滄海桑田。我的確沒有想過還會遇見她。

        竹息用我給她的銀子盤下那間小小酒館,留在了京師。

        我想勸她離開卻終究沒有開口。很久之后我才意識到其實(shí)我想她留下來的。她守著酒,我守著刀,我們都是同樣的人。

        我原以為她待不了太久,可是三個(gè)月后我做完一筆買賣歸來,推門而入,她依舊守著那里,邊喝酒邊活靈活現(xiàn)地講述著一個(gè)情深緣淺的故事。

        竹息愛上的那個(gè)人沒有娶她,而是為了仕途娶了另外一個(gè)達(dá)官貴人的女兒。那人允諾她,等他羽翼豐滿之時(shí)就是他休妻迎她進(jìn)門之期。她等了數(shù)月,終于按捺不住,來到京師,遠(yuǎn)遠(yuǎn)見到他扶著懷有身孕的妻。日光照耀下,兩人臉上呈現(xiàn)出如出一轍的平安喜樂。

        他說過,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diǎn)通。

        她曾以為只有自己才配與他心意相通,卻在那一刻,發(fā)現(xiàn)不過笑話一場。

        她指著自己的胸口,你們知道心痛是什么感覺嗎?

        就在那群人借著酒勁幾乎要蜂擁上去替她“揉揉”的時(shí)候,我的刀第一次在白日里出鞘。一道寒光閃過,所有人不由得退避三舍。

        竹息止住淚,巧笑嫣然地看著我,長風(fēng)哥哥,一個(gè)故事而已。

        我盯住她,離開京師吧,我再給你一筆錢,不要再回來。

        她微微一笑,嘴角溢出譏誚,長風(fēng)哥哥,你為什么不走?

        京師繁華萬千,這里有最好的酒、最美的人、最明亮的夜。

        重要的是,這里的人出得起令我滿意的價(jià)格。那些閃閃發(fā)亮的金葉子讓我能夠活得像一個(gè)人。

        但這些我并沒有告訴竹息,只是不再勸她離開。

        那晚我又接到一筆單。殺人于我而言,已經(jīng)不再是難事??墒沁@一次我失手了。最糟糕的是,他還看見了我的臉。

        為此涼七替我賠了一大筆金子,這些年的積蓄幾乎耗盡。

        白天,涼七是藥材鋪配藥抓藥的小丫頭,夜里,她是賞金殺手里最偏門的一派,迷幻師。

        她制出的藥粉宛如毒藥,能在一定程度上迷失人的心智。不過成本昂貴,所需藥材大多是天下奇珍,并不容易尋得。即使尋到,天下間也無幾人買得起。因此她過得很清寒。

        特地從冠衣齋買給她的衣服也從來不肯穿,終日把自己藏在暗灰色的袍子里面。原本她也是被培育的殺手之一,可惜她天生溫順憫柔,即使劍術(shù)奇佳也無法為主公所用。沖出重圍,浴血一戰(zhàn)的那一日,我勝了。按照規(guī)矩,最后勝出的殺手將成為首席賞金獵手,并且還被允許帶走一名同伴。

        這個(gè)同伴便是涼七。

        為什么是我?涼七這么問我的時(shí)候,身上戴著比她手腕還粗的鐐銬。

        不為什么。只是覺得你看起來很輕,比較容易帶。其他的,都太重,我怕累著自己。

        我半真半假地說完這句話涼七就笑了。那是我唯一一次見到?jīng)銎咝?。十年的折磨,暗無天日的生活已經(jīng)將她面孔上的天真悉數(shù)洗去,只留下一張面無表情的容顏。

        即使摘下鐐銬之后,她也再沒有戴過任何一件首飾。因?yàn)槿魏问罪棇λ齺碚f都是枷鎖。

        這次的失手令主公對我很是失望,大有棄子之勢。

        涼七得到這個(gè)消息,只冷哼一聲,不置可否。雖然這三年來我們極少交談心事,但她最明白,自從我遇見竹息,便動了歸隱的念頭。

        而這次失手,我更加堅(jiān)定要退出江湖。

        涼七泡了一壺茶給我,第一次那樣凝重地問我,可有把握,全身而退?

        自然是沒有的。

        我沒有告訴涼七那次暗殺之所以會失手,是因?yàn)樵谖艺齽邮值臅r(shí)候,竹息忽然出現(xiàn)。她盯著我手上那把獨(dú)一無二的彎刀,剎那失神。

        我從未想過要刻意瞞她,可那一刻,我還是不知所措到失了手。

        竹息講的那個(gè)故事,只是個(gè)故事。

        正如所有酒家女除了能喝酒,還須有一段凄涼悲傷的故事作為陪襯一樣。在見到竹息的第一眼,我就知道這個(gè)女子不是我聶長風(fēng)能碰的。因?yàn)楫?dāng)我看見她腳踝上戴著的玉佩,就想起我曾殺過一個(gè)男子,他胸口有一塊文身,正是那枚玉佩的圖案。

        這個(gè)秘密竹息遲早都會知道。

        我所能做的只是若無其事地待在她身邊久一點(diǎn)而已。

        是夜,推門之前,我已經(jīng)打定主意,這是我此生最后一次去她的酒館。

        她拒絕了所有的客人,抱著一壇酒搖搖晃晃地朝我走來。

        她依舊喚我長風(fēng)哥哥,喚一聲便落下一行淚來。

        那枚玉佩刺青,是她親手一針一針刺在他的胸口。原本她亦是名門官宦之女,然而,命運(yùn)太捉弄人,她家一朝敗落,終于淪落為奴。便是他從幾百名花奴里看見了她,讓她成為他的侍婢。

        不僅有故事里所謂的背叛,甚至他們根本不曾相愛。一切的一切,都不過一廂情愿而已。

        長風(fēng)哥哥,我曾恨過他??扇舨皇撬懒?,我從不知道,原來獨(dú)自活著是這么辛苦的一件事。

        說完這句話竹息奪過桌上我的彎刀,筆直地往我胸口刺來。

        我沒有躲。

        血花四濺。

        這是我第一次聞到自己身上的血腥味,那么黏稠腥甜,令人釋然。

        竹息錯愕地看著我,口齒不清地問,為什么?

        明知道她總會有找我報(bào)仇的那天,為什么不躲?

        我張張嘴,想說話卻不能。

        我不知道該怎么告訴她,如果真要死,我寧可死在她的手中。大概是從她戳著自己的胸口問,你們知道心疼是什么感覺的時(shí)候,我的心驀地就疼了起來。

        血依然從刀刃邊沿源源不斷地流出來。

        竹息看著看著,忽然昏過去。

        涼七冷靜地從屏風(fēng)后面走出來,欲蹲下身替我包扎,被我一腳踢開。

        她吃痛地跌落在地,卻始終不發(fā)一言。

        她冷冷地告訴我,酒里有她親手調(diào)配的藥粉,竹息不會再醒過來。

        我發(fā)狂般地抽出彎刀,胸口鮮血如注。我把刀筆直地對準(zhǔn)涼七,她始終淡然,寵辱不驚,仿佛這條命從來也不是她自己的。

        然而,我的刀未傷她分毫,她已經(jīng)虛弱無力地倒了下去。

        在地牢秘密受訓(xùn)的那十年涼七從未和我說一句話。每個(gè)人每天唯一需要思考的事情就是怎么殺死別人,怎么活下去。因此我從不曾留意她曾在暗處偷看我的側(cè)臉,從不曾看見我和別人拼殺時(shí)她默默流下眼淚。

        殺手忌諱有情,一旦有了情即使再鋒利的刀也會日益遲鈍。

        涼七最后只對我說了兩句話,一句是,從我抱著她離開地牢的那一天起,她便認(rèn)定此生跟隨,永不相棄。

        另一句,她問,長風(fēng),我殺了你心愛的女子你卻沒有第一時(shí)間殺死我,那是不是代表你心里也有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喜歡我?

        即使竹息哭得聲嘶力竭時(shí),我亦不曾感覺鼻酸。

        我想握住涼七的手,才發(fā)現(xiàn)她的袖管已經(jīng)空了,只剩下半截胳膊。

        我連忙伸手去探竹息的鼻息,尚有余溫,才明白,涼七根本沒有下毒。

        雷雨時(shí)節(jié),長街寂寂。

        這樣的天氣最適合在竹息的雕花酒館溫一壺酒,像個(gè)看客一樣,聽她在笙歌曼妙處,惟妙惟肖地講述表演一場情深緣淺的故事。

        是,竹息沒有死,她只是喝下涼七精心調(diào)制的藥粉,浮歡。

        浮歡,浮生一場薄歡。

        竹息忘掉了那個(gè)讓她心碎的男子,也忘掉了找我報(bào)仇。她終于和這京城里千萬家酒館里的陪酒女一樣,風(fēng)情萬千,顧盼生姿。

        涼七用自己的一截手臂換來的制作浮歡所需的藥材,只為讓竹息忘記那個(gè)人、那段情,成全我。然而,她卻不明白,第一次見到竹息,我腦海里冒出的念頭是,假如涼七不是出生卑賤,從小被養(yǎng)在地牢經(jīng)歷殺戮、死亡,那么她也會像竹息那樣笑吧。

        可惜,涼七從未有過那樣的時(shí)刻。

        這些年我拼命殺人,得到賞金,說到底不過是想要給涼七更好的生活而已。

        弦樂聲歇,竹息自人群中向我走來,嫵媚一笑,公子,我陪你喝一杯可好?

        我凝神半晌,淡淡搖頭,家中妻房怕是等得著急了,告辭。

        轉(zhuǎn)身,推門而出。

        將滿室溫香都拋下,我已經(jīng)備好馬車,帶著失血太多,已經(jīng)昏迷百日的涼七離開。

        京城的夜從不屬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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