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仟仟

【序、一日記憶】

她自夢中驚醒，長睫撲閃如沾花而過的蝶。只一瞬，看清身處的境地。暖玉床上，織錦堆砌若云霞。一旁的仙鶴爐中并未燃香，卻有煙霧繚繞，沁人心脾的氣息，是仙氣。

這里是仙境？她一怔，而后微微瞇起了眼。

無縫天衣中露出一截雪腕，有人握住她伸出床幃的手，毫無溫度的一雙手，將她的手包在掌中。

“卓玉，你醒了?！彼穆曇麸h逸而悠遠(yuǎn)，如仙琴上撥出的弦音。

然而，弦音未落，一把锃亮的匕首就抵上他的脖頸。

卓玉未被他捧在手里的那只手，正牢牢握住這枚匕首。她握得太過用力，以至于手顫抖起來，輕輕一蹭，一道血線自他頸上滲出。

他好似未覺疼痛，眉間栩栩如生的蓮花一動，竟是笑了起來。他不該這么笑?；盍饲f年的仙，不該有這樣的笑。風(fēng)流倜儻，春風(fēng)和煦，不適于此刻的針鋒相對，千鈞一發(fā)。

終于，還是她崩潰地叫了出來：“和朔！”憤懣而悲苦。

匕首掃過他的鬢角，落下幾縷銀發(fā)，他將手心的那只手捧起，放在唇邊輕吻一下：“卓玉，收拾好了，我?guī)闳タ蠢鲈坪?。我說過，要帶你看遍天下美景。”

她望著他離開的背影，手中的匕首緩緩滑落。

六界中的異類，怎能誅殺九天上的神仙？

我見他脖頸上的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不由得垂眸輕笑道：“仙君，恭喜您今日摸到了她的手?！?/p>

我不曉得是第多少次發(fā)出這樣的感慨，也不曉得是第多少次見到這樣的場景。日復(fù)一日，卓玉自同樣的夢中驚醒，發(fā)現(xiàn)她的仇人坐在她的床邊。然后，她用同一把匕首刺向他，每次，都以失敗告終。

卓玉，她的記憶永遠(yuǎn)停留在那一天。那天的記憶，讓她一次次做出誅殺和朔仙君的舉動。

【一】

昆侖山，凡間與仙界交界處，靈氣逼人。和朔仙君自九天上下來，占了座山頭，建了座仙府。仙府中有處結(jié)界，極其隱秘，和朔仙君在其中造了個府中府，金屋藏嬌。

凡人做這類香艷事，大可寫成個熱賣的話本，可落到這仙界仙君頭上，自是蹊蹺。更蹊蹺的還當(dāng)屬這所藏之嬌的身份，非仙非妖非魔更非凡人。我進(jìn)這仙府的第一天，接受照料卓玉的任務(wù)時，就見她將匕首架在和朔仙君頸上。

本著少言的態(tài)度，第二日，我依舊侍奉在卓玉床榻旁，看和朔仙君白皙的脖頸上又掛了彩。

“想說什么？”和朔問我。殷紅的血若紅豆，吻在他的頸上，他卻習(xí)以為常，好似只是戴了串飾物。

本想嘆一句您真是受虐成狂，終于還是攢下些口德：“神仙修為高了，果然可以不為疼痛所惑?！?/p>

“只會為心痛所困?！彼?，眉間蓮花灼而艷。

“神仙是沒有心的。”我道。

“并非無心，只是為形勢做迫，無法訴說真心，”他看向我，目光深遠(yuǎn)，“若是你所愛之人對你犯下不可饒恕的過錯，你可愿再給他一次機(jī)會？”

我的手揣在寬大的袖中，不由得捏緊手心中的那枚木雕。他向我傾訴這些，又有什么意義?！耙箾霾o所愛之人，”我沉聲道，“可若那人是真的愛我，又何苦犯下那些過錯？誰不知道木已成舟，覆水難收的道理?！?/p>

他垂下眉睫，久不言語，我卻在心中冷笑。有心？和朔仙君可是真的有心？

他守了一個睜眼就想殺他的女子幾百年，忍受她只有一日記憶的缺陷，都是因為愧疚，怕被那些復(fù)仇的亡靈撕裂他的心魂。

天地之大，難免有些游離于六界之外的族群，譬如偃師一族，非人非仙，亙古有之，避世而居，與世無爭。其族人壽命與仙無異，尤善造物，能做極其精細(xì)的工藝，巧奪天工。

可仙界卻也容不下偃師的存在，因為他們除了造機(jī)械，還能造人。一副木頭與皮革造的傀儡，經(jīng)由偃師的法術(shù)改造，即可獲得靈魂，成為血肉之軀。

自上古神族寂滅以來，仙界再沒有這般本事，他們稱偃師的存在會破壞六界平衡，實(shí)則是擔(dān)心偃師通神，奪取仙界如今的地位。

那是一場不太光榮的戰(zhàn)役，和朔仙君潛入偃師內(nèi)部，偷走偃師傳世寶物，而后，帶著十萬天兵屠戮偃師全族。

雙手沾滿血腥，卻還能做出這般深情款款的模樣，實(shí)在可笑！

和朔走后，卓玉如同往常一樣，頹然坐在床榻上，兩眼失神。

我彎下腰，撿起那把銀匕首。匕首柄上雕著只虎頭，口張開含住利刃，被我撿起時，虎眼溜溜轉(zhuǎn)了轉(zhuǎn)，竟有聲虎嘯從匕首中傳出。巧奪天工，出自偃師之手。

【二】

我見慣了卓玉每日醒來都要與和朔仙君纏斗一番的情形，像是看戲一般。

忽有一天，他漫不經(jīng)心問我：“夜涼，你可會雕刻？”

我頓時警覺起來。他瞧見我的模樣，解釋道：“我聽其他仙子說你會雕刻。”

一剎那，我疑心他懷疑到我的身份。

“這是仙君招我入府的理由？”我很快調(diào)整好情緒，“仙君若是對雕刻感興趣，以您的才學(xué)，大可自學(xué)成才?！?/p>

他也不惱，只淡淡說了一句，好。

而我果然見他自學(xué)起了雕刻，似乎并未對我的身份產(chǎn)生懷疑。只是他雕刻的時候從不讓我守著，顯得十分神秘。

昆侖山上奇珍不少，拿到人間，樣樣價值千金，對于神仙們來說，則是修煉必須的材料。我剛修成仙不久，免不了打這些奇珍的主意，不想高估了自己的修為，走到離仙府甚遠(yuǎn)的地方，遇上了兇獸窮奇。

昆侖靈氣逼人，窮奇也算見多識廣，不會對一個仙力微薄的小仙有多大胃口。當(dāng)它咬上我的腿以后，竟然松了口，爬到一旁吐了起來。

魂魄不全的生靈的味道，對這挑食的窮奇來說一定難以忍受。我也僥幸得以逃脫，用斷了幾根粗枝手杖，跌跌撞撞回了仙府。

大凡神仙都是有幾分潔癖的，我的血把和朔的白袍染得好不鮮艷，駭?shù)盟奸g的紅蓮都幾乎失了顏色……

我不知好歹地暈了過去，醒來，發(fā)現(xiàn)和朔坐在我屋內(nèi)的案幾旁，背對著我，扶額休憩。腿上的傷口已被仙術(shù)愈合，只剩幾分隱痛，窮奇是上古兇獸，想來他為我治傷耗費(fèi)不少仙力，這番才生出倦意。

算了算時辰，快到卓玉醒來的時候了，我忽而又閉上眼，躺在那里裝出一副昏迷的模樣。

他在那時辰準(zhǔn)確地醒來，伸手試探我的額角，不動聲色離去。

當(dāng)我再見到他，隱約嗅見他身上有窮奇的氣味，衣角上還沾著淡淡的血跡。

“卓玉呀，你不覺得難過嗎？”我坐在卓玉床榻前，問她是否難過，自己也難過起來。

和朔去斬殺窮奇，并沒有到這里看她，而她醒來后走不出結(jié)界，迷茫不知所措。

“你日復(fù)一日醒來，他卻不能一直守著你。守著你，只是讓他自己更安心。可現(xiàn)在，他也漸漸堅持不住了，會厭倦，會放棄。”

卓玉看著我，迷茫不解，她始終只有一日記憶。我忽然笑了，撫上她的長發(fā)，念了句咒語，她眼神渙散，失去意識。我遠(yuǎn)比她堅強(qiáng)，她因那殘存的思戀下不了手，而我，卻是心狠手辣。

我自袖中取出隨身攜帶的木雕，凝視著那木雕女子的臉，自言自語：“很快，就能報仇了，我要讓他受盡折磨?！蹦镜竦木€條圓潤生動。

太像了，見過卓玉的人，定能一眼認(rèn)出這尊木雕雕的就是她。

而我，永遠(yuǎn)忘不了和朔將這尊親手雕刻的小像交與我時的模樣。他將它放在我的手心，寬大的手掌包裹住我的手，吐出的氣息如春日般醉人。他說：“卓玉，這就是我所愛的人的模樣。”

那時，太過久遠(yuǎn)，久到我的名字還叫做卓玉。

【三】

那是百年前，我還是偃師族中的祭司，掌管著偃師最大的秘密，造人的神技。

初見和朔的時候，我正在專心雕刻象牙上的精巧花紋，似乎習(xí)慣了日復(fù)一日枯燥乏味的生活。神殿內(nèi)有螢石雕刻的燈，發(fā)出冰冷而明亮的光。燈下，不知何時多了個人影。

“你是偃師最優(yōu)秀的工匠？”他翻過幾座高墻，躲過傀儡侍衛(wèi)，從極高的窗戶上爬起來，鬼鬼祟祟。

我未抬頭卻已蹙眉，斷定他是個外鄉(xiāng)客。闖入偃師領(lǐng)地的外鄉(xiāng)人，只有最悲慘的下場，他不會不知道。

“聽說，你們偃師一族會造人，”他頓了頓，說出我最不愿聽到的話，“能讓已死之人再造出世?！?/p>

“你說的是傀儡？”我猛地抬頭，正對上他的目光。他有一雙線條極美的眼，我不由得動了動手中的刻刀，想要記下這線條的模樣，卻發(fā)現(xiàn)他的鼻與唇與耳郭，以及輕綰的黑發(fā)，都是極美的線條，讓我的目光應(yīng)接不暇。

終于，我還是挑起眉，做出一副驅(qū)趕他的姿態(tài)：“走吧，除非你想死在這里，看我能不能在你死后將你再造出來?！?/p>

他也不在意，只是笑笑，向我告辭。

我隨手撿起一塊木料，飛快活動著雙手，將他的模樣刻出來，卻總覺得少了點(diǎn)什么。忽然有些后悔，后悔三言兩語將他打發(fā)走，沒來得及將他看清。

誰知，第二日，他又出現(xiàn)在我面前，拿著昨日被我雕廢了的木料，笑得神采飛揚(yáng)：“你雕的可是我？莫不是看上我了？”

我終日鉆研技藝，履行職責(zé)，鮮少與人交流，被他這話震得結(jié)巴了：“我會雕刻矯健的獸，會雕刻美麗的羽毛，都不過是自然萬物……于你，也是同樣的道理。”

“你是說我矯健又美？”他大笑起來，將那木雕揣入袖中，“回答我昨天的問題，否則明天偃師一族都會知道他們的族人癡于雕刻一個矯健而美麗的男人?！?/p>

我又羞又惱，威脅他道：“他們在嘲笑我之前一定會先將你抓起來?！?/p>

“抓起來一起雕刻我的模樣？”他看穿我只會創(chuàng)造，不會毀滅，絕不會危及他的性命。

我在心里默默許下此生的第二個愿望，要滅了他的威風(fēng)，讓他雕刻我的木雕，雕上成千上萬個。而我的第一個愿望，在很久前就已成型——我要造出溫暖的光。

偃師一族世代居于地下，憑借高超的技藝建造城池，模擬風(fēng)雨雷電，造出四時變化，采黃泉中冰冷的螢石照明。螢石的光雖能令鳥獸與植被生長，照亮長夜，卻是冰冷的。

我未曾見過外面的世界，只在典籍上見過一二，偶爾有誤入此間的外族人，帶來關(guān)于外界的種種傳聞，深深吸引著我。因此，我不太排斥和朔的每日拜訪。他聰明地察覺到我的興趣所在，時不時講些外界的趣事給我聽。

“想不想離開這里？”他誘惑我。

“祖訓(xùn)中說，祭司不能離開神殿?！?/p>

上古神族早已寂滅，偃師的技藝幾乎能通神，卻沒有足夠的力量，怎能為六界所容？可那時的我不懂這樣的道理，被他的話語和模樣欺騙了。

他說：“那你留在這里，偃師一族就能活得更好？你該用你的技藝造福族人。離開這里，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只有見過真正的太陽，你才能造出溫暖的光?！?/p>

“你騙我，你只是想騙我為你做事，再造已死之人?！蔽蚁氲搅嗽S多，想到什么人值得他冒著危險到此處尋求我的幫助。是他的親人，還是心愛之人？

“你有多愛她？”我問出這句話，裝作漫不經(jīng)心。

他沒有回答我，語氣十分欠揍：“你猜？”

【四】

曾經(jīng)，我斗不過和朔，并非我不及如今伶牙俐齒，只是那時的我太過天真。讓他接近我，與他形成某種難以言明的親密。

曾經(jīng)的我習(xí)慣了寂寞，而他的出現(xiàn)，使我再不愿回到寂寞中?？諘绲纳竦钪?，我再不是孤單一人，他會坐在那里幾個時辰，由著我揮舞手中的刻刀，將他的姿態(tài)雕刻。他會幫我做一些煩瑣的活計，由著我將木屑或漆料弄到他柔順的發(fā)上。

每當(dāng)這時，我總會得意，得意他想復(fù)活的人已逝，而我仍能占據(jù)他的時間。得意過后，往往失落，想他陪著我做著一切，還是為了逝者。

直到某一天，他將那枚木雕放在我的手心，對我說了那句話。

“卓玉，這就是我所愛的人的模樣。”我見那木雕是我自己的模樣，竟然哭了。他雕得真像，讓我相信飽含著愛意，才能雕得這般動人。

他任由我將涕淚抹到他的胸前，緊緊擁住我：“世上哪有復(fù)生的法術(shù)，我根本沒有想要復(fù)生的人。你真傻，竟相信我是因為這樣的理由找上你?！?/p>

“那你為什么會到這里？”我不解。

“你又為什么會在這里。”

世上的事哪有那么多理由，為什么會遇見，為什么會心動。

我被他徹底蠱惑，施法騙過了守衛(wèi)的傀儡，隨他到凡間，到了能看見陽光的地方。沐浴在陽光下，我將臉頰埋在他的黑發(fā)間，嗅著陽光的氣息，忘乎所以。

上天注定要懲罰我偷來的美夢，從我陷入夢境的那天開始。

那是一個寒冷的清晨，我醒來看不到他的身影，赤足跑出去找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被囚禁。囚禁我的人們有著高超的法術(shù)，是仙人。我還未想清楚仙人為何要囚禁我，就見一群行跡狼狽的人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與仙人對抗。

一聲虎嘯和匕首的精巧提醒著我，那群人來自偃師一族，是我的族人。

我不知所措，這才知道自己成了叛徒。

和朔根本就不是什么凡人，凡人怎能輕易出入偃師的神殿。他是仙界的仙君，將我囚困在此，潛入偃師內(nèi)部竊取神技之卷后，帶領(lǐng)天兵將偃師一族屠戮殆盡。

“快回去，至少，你該履行最后的職責(zé)，對得起偃師一族?！毖傺僖幌⒌淖迦藢⒇笆走f給我，他們雖恨我，卻拼死保護(hù)了我。

我跑回神殿的時候，已經(jīng)太晚了。族人們離我而去，精細(xì)的機(jī)械被火焰焚燒成灰燼。仙界帶著戰(zhàn)果離去，我只來得及遠(yuǎn)遠(yuǎn)看了他一眼。

我曾熟悉的黑發(fā)變作瑰麗的銀發(fā)，他眉間紅蓮似火，正是那九天上無情的仙人該有的模樣。他遠(yuǎn)遠(yuǎn)望見我，眼里閃過名為愧疚的情緒。

原來，仙人不是沒有七情六欲，只是薄情寡性，不曾用過真心。

我要用怎樣的無情，才能與他匹敵，才能償還他所做的這一切？

悲慟過后，我想到了曾偷學(xué)過的神技之卷。

我造了一個同我的外貌一模一樣的傀儡，取出自己的一魂一魄附在傀儡上，用偃師的神技使傀儡上生出血肉，變成另一個“卓玉”。

因為只有一魂一魄，傀儡“卓玉”的記憶只到和朔背叛我那日。當(dāng)仙界消滅偃師余孽的時候，“卓玉”代替我被捉拿。我逃過一劫，徹底改換形貌，憑借偃師所擁有的漫長壽命修仙，修了百年，終于成了個地仙，本以為還要再費(fèi)許多力氣才能復(fù)仇，不想陰錯陽差進(jìn)了和朔仙府。

謝天謝地，我忽然慶幸“卓玉”只有一日記憶，能無休止地折磨他。

【五】

可“卓玉”對和朔的折磨，正漸漸失去效力。

他時常問我：“你說我怎樣做卓玉才會原諒我？”

我無數(shù)次告訴他木已成舟、覆水難收，時間久了，漸漸不耐煩起來：“若是真的這般苦惱，何不讓她離開你的視線，眼不見為凈?！?/p>

“可我寧愿她恨著我，也不愿再讓她離開。當(dāng)年，我曾陰錯陽差地失去她，費(fèi)盡心思尋回了她，再不會做出錯誤的決定。”

他對我傾訴的時候越來越多。我知道，一個人將心事向他人傾訴之時，就是要放棄這些事了。

“卓玉”只有一日記憶，可我卻記得所有的事。他要放手了嗎？我見識過他當(dāng)年的絕情，也該預(yù)料到他這樣的作為，可終究是不甘心。

不甘心？我自問為何會不甘心，是為當(dāng)年的自己哀悼，還是我如今對他仍抱有希望。

希望他做什么？無論他做什么也不能彌補(bǔ)當(dāng)年的過錯。他有他所效忠的仙界，我也有我割舍不開的故土，哪怕那是地下的黑暗之國，也曾孕育過我無限的希望。

我已謀劃好了復(fù)仇的步驟，是他逼著我一步步下定決心。直到那日，他將一個木雕交給我。漫不經(jīng)心地指著，用一副平淡的語氣告訴我：“我練習(xí)所做，贈與你?！?/p>

雕的是個女子，我心一動，想起他贈我那件木雕時的往事。

他雕的是否還是“卓玉”？我忽然產(chǎn)生一種錯誤的希望，希望他雕的是“卓玉”，告訴我他沒有放下那些記憶，哪怕它們并不美好。

可終究，我失望了。我看清楚那木雕女子的眉眼，是我如今的模樣，夜涼。

“仙君雕的是我？”我冷笑起來，“在夜涼的家鄉(xiāng)，男子贈與女子雕像是示好?！?/p>

“你的家鄉(xiāng)在哪里？”他的語氣莫名激動。

“一個微不足道的地方，已經(jīng)被我的仇人毀了?！?/p>

沉寂半晌，我才聽他嘆息一般說出一句話：“你可愿給我一次機(jī)會？”

給他什么機(jī)會，接受他向我的示好？我忽然覺得有些荒謬，他不知道我才是真正的卓玉，竟是我的出現(xiàn)奪走了他對“卓玉”的最后的憐憫。而我，對他最后的希望也已破滅，大概是真的心如死灰了。

絕望有憤怒，我站在風(fēng)雪中，將木雕扔下昆侖。

【六】

大凡每一位樣貌法力俱佳的仙君背后，總有這樣一群追求者。她們驅(qū)之不盡，趕之不絕，更不能撕破臉責(zé)罵，著實(shí)苦了我。

大凡每一位仙君的追求者中，總有一位身世高貴而高傲的女仙。她們多是某位帝君的親戚，生得貌美，有個動聽的名字，腦子卻不怎么夠用，有時還會生出幾分壞心腸做些破壞仙君姻緣的事，阻撓其與心上人修成正果。

真巧，和朔仙君這里就有一位。

天帝家的碧瑤仙子心情不佳。接連數(shù)月，她造訪此處不下十次，卻因和朔閉關(guān)，連他一面也未曾見著。我見她將茶碗朝袖口一攏，施了個障眼法，將茶杯中的茶梗變成條小蟲。而后，花容失色，驚叫一聲，將那茶杯擲在地上。

一時間，仙子們有的掩嘴，有的隨著她驚叫，倒也十分熱鬧。我走過去，將那小蟲掐在指尖，放入嘴里，在眾人驚惶的目光中淡然道：“各位見笑了，昆侖風(fēng)水好，蟲兒也生得肥美?！?/p>

那碧瑤仙子本欲發(fā)作，見我這般，只能忍住，恨恨道：“就你這般做事，也能侍候仙君？”

很明顯，她是故意找碴兒的。她看我的眼神向來不太友好，畢竟仙府上下只有我一個女性仙仆，方圓十里內(nèi)的雌性生物更是早就被來此間拜訪的女仙們消滅干凈了。

我用力擠出幾滴淚，裝出委屈模樣：“夜涼照顧仙君向來是盡心盡力的。仙子說出這番話，夜涼不服，求與您找仙君當(dāng)面評理去?！?/p>

雖被頂撞，碧瑤卻是一喜，因我說要帶她去見仙君，在一眾仙子忌妒的目光中，她便欣然隨我離去。

和朔仙君的結(jié)界建得極其隱秘，我?guī)П态幚@了一圈遠(yuǎn)路，估摸著快到卓玉醒來的時候，終于繞到了結(jié)界中。

“仙君在前方殿中修習(xí)，夜涼怕受責(zé)罰，就不進(jìn)殿了，”末了，加上一句，“您去，仙君定是極開心的?！?/p>

碧瑤撫弄一下發(fā)髻，沖我丟下個算你識相的眼神，儀態(tài)萬千地進(jìn)了殿。我默念一句阿彌陀佛，希望她不至于太過愚蠢，連和朔的秘密都沒發(fā)現(xiàn)，就被丟出來。

事實(shí)證明，女仙們有著一種天生的直覺，與智商無關(guān)。

碧瑤走入殿中，未見到和朔的身影，不由得起了警覺之心。黑檀制作的書架上鑲嵌著玳瑁雕刻的精美紋飾，她無暇觀賞，目光被書架上的物事吸引。

那里堆砌著星辰日月，不知何種材質(zhì)制成，日月如拳頭大小，會發(fā)光。有機(jī)械模擬出風(fēng)云雨雪，在書架上穿梭，呈現(xiàn)出四時變化。拇指大的小人和鳥禽在其中應(yīng)時而動，或休憩，或勞作，一派和樂融融的景象。

她看得入迷，捉起一個小人，捧起一朵云。又一轉(zhuǎn)身，看見屏風(fēng)上所畫的并非風(fēng)景人物，而是一張張精密的圖紙和一些稀奇古怪的文字。

她雖是嬌蠻任性，見識卻不少，很快想到了這些稀奇古怪的東西的來源。她的身體顫抖起來，手中的小人落到地上，發(fā)出細(xì)微的哀號聲，好似有靈魂一般。

她趕忙隱藏起身形。

被殿內(nèi)濃郁的仙氣遮蔽，步入殿內(nèi)的和朔倒也未曾發(fā)現(xiàn)異樣，如往常那般走入內(nèi)殿。

“卓玉，你醒了?！边@次，他不太走運(yùn)，指尖剛觸及她的手，就被匕首抵住……

碧瑤出殿的時候臉色不太好，神色復(fù)雜地看了我一眼。我有些佩服她能忍得住，將她恭敬地送出府。

【七】

接連幾日，和朔精神不佳。

碧瑤仙子找過他，給了他兩個選擇，與她在一起，或者殺了“卓玉”。若他不答應(yīng)，她就告訴天帝他窩藏了偃師遺族。當(dāng)年領(lǐng)頭消滅偃師一族的仙君，竟然窩藏仙界的敵人。

可他對她的威脅不為所動，她便惱了?！澳悴慌?？可我還知道你的一項罪名！”她對他的追求由來已久，此刻，他的冷淡就是對她的羞辱，激起她的怒火，“你根本就不是全心為仙界效命，當(dāng)年，你就曾經(jīng)……”

“住口?！甭暼缌巡鷮⑺脑捴棺?。他站在昆侖萬年不化的冰雪上，不動如山：“仙，免不了像凡人那般懦弱。可我，怎會怕這些罪名？”

碧瑤憤然離去。我躲在暗中看著這一切，不免覺得好笑。和朔太不懂人心，不懂仙也像人一般，會被憤怒控制做出些恩斷義絕的事來。

可我終究還是沉默，并無建議贈與他，只安安靜靜陪他重復(fù)日復(fù)一日的舉動。

這日，他看望“卓玉”后，邀我一起喝酒。往日里，他都是獨(dú)自一人去云海獨(dú)酌，今日，怎么就改了性子？

如今已是黃昏，可不是什么花好月圓的好時候。我拒絕過他，他還能這般輕易邀請我，多少讓我驚訝?！罢劜簧涎?，仙君要我喝酒，只需命令?！?/p>

他被我頂撞，只是笑笑，斟了兩杯酒：“夜涼，你一直討厭我。”

我并不否認(rèn)，也就是承認(rèn)。是的，我恨他。

“或許，我知道你恨我的理由，也知道你無法改變。而我，自知無法挽留還做出很多愚蠢之事。”他一口飲盡杯中酒，眉間蓮花越發(fā)艷麗，一抬頭，看見黑壓壓的烏云降臨。與此同時，金甲雷霆之聲驟起。

我聽他一番話，心頭一驚。莫非，他已經(jīng)認(rèn)出了我？怎么可能，若是認(rèn)出我，怎會想不到我要報仇，怎會輕易中了我的圈套，被仙界握住把柄。

“光臨此處的天兵天將數(shù)目一定不少，不曉得今日的酒備得足不足?！?/p>

我不動聲色：“不如夜涼去酒窖去取幾壇新酒?！?/p>

他已隱約猜出我是叛徒，拒絕了我的提議，將一杯酒遞到我面前：“陪我喝一杯吧?！?/p>

我疑心那酒中有蹊蹺，卻也不敢妄動，想著哪怕是毒藥我也不怕了，復(fù)仇幾乎成功，我也該了無遺憾。

【八】

我睡了很久，想是和朔給我的那杯酒中有什么蹊蹺。

暖玉床，堆砌若云霞的織錦，仙鶴爐中的繚繞煙霧。這一切，都是那樣熟悉。

我怎么會在結(jié)界中？

難道那些天兵天將沒有找到結(jié)界，沒有找到“卓玉”？我的努力豈不是白費(fèi)了？

一根枯枝絆住我的腳，微一挪動，扯得一地枝丫沙沙地響。失去和朔仙氣的庇護(hù)，仙府竟已破敗至此。

我在仙府中找尋數(shù)日，始終不見“卓玉”的身影。我想她一定同和朔一起被帶走了，她的出現(xiàn)讓和朔坐實(shí)了背叛仙界的罪名。而后，就是我期盼的結(jié)局，和朔被定罪受到懲罰，我付出的代價，不過是一魂一魄。

哪怕那一魂含慕戀，一魄帶相思，而我失去相思與慕戀的本能，再不會流淚。

“你怎么還不走？”她不知何時乘云而來，發(fā)現(xiàn)我的存在，多少有些驚訝。

竟然是碧瑤。她似乎在和朔被帶走后，來了許多次，在他往日里作畫的涼亭中停留。所以，那處才顯得格外整潔，讓我足以落腳。

“他，仙君他——”我很激動，就要親口聽到和朔的下場了。

“認(rèn)罪了，窩藏偃師遺族，再加上百年前做下的那件事，罪已至死?！?/p>

“死——”我念了這個字，不敢相信他已死了。如今才知道，我并未真正想要他死?！白坑瘛贝虤⑺麖奈闯晒?，我不想讓他真的死去。我只想讓他嘗嘗身敗名裂遭人背叛的滋味。

“他不是為仙界立下過大功嗎？”我爭辯道，“他剿滅偃師一族，只是一時糊涂，至少該功過相抵！”

“功過相抵？”碧瑤看我一眼，苦笑起來。

“他從來只有過，沒有功。你以為他的一頭銀發(fā)是怎么來的？誰不知道起初的和朔仙君是烏發(fā)若潑墨，眉間紅蓮似火。他那一頭銀發(fā)是承受九十九道天雷后魂魄受損所致。當(dāng)年，他被那偃師余孽迷惑，帶她逃到人界，妄圖放棄任務(wù)。天帝將他尋回，試圖用九十九道天雷讓他馴服。”

碧瑤的每一個字都若驚雷，在我耳邊炸開：“那他——”

“九十九道天雷就不能讓他清醒，只能用那余孽的性命讓他清醒。天帝派仙人囚禁那余孽，逼他出兵偃師。這些事都是抹黑仙界的，被當(dāng)做秘密守著，你不知道也是應(yīng)該。誰知那余孽竟然跑了，可她究竟沒跑出仙界的手心，天帝將她投入天牢的時候，他卻偷梁換柱救出了她，在仙府中藏了她百年?！?/p>

見我流淚，碧瑤苦笑一聲：“他從未愛過我。當(dāng)他跳下誅仙臺的時候，我該高興，可我卻像你一般哭了?！?/p>

“那她呢？”一魂含慕戀，一魄帶相思。

“她隨他跳下誅仙臺。”我竟為這句話感動起來，我的思戀終于還是走了，被他全部帶走了?？晌?，卻還流著淚，奔向茫茫無邊的昆侖，要去找他贈我的木雕。

我是記得的，隱約記得那日仙界來捉拿他，我昏迷過去后，他隱約的耳語。

他說，我愛你，卓玉，明知道你不會原諒我。

縱使你改變了樣貌，我也因木雕認(rèn)出了你。你說木已成舟，覆水難收的時候，我就知道自己再也不可能獲得你的原諒，哪怕我對你的化身如何溫柔，也不能打動你。

夜涼，寒夜生涼，你是怎樣的絕望。有時，我真想拋棄一切顧慮告訴你真相，可我終究不能。你熱愛偃師，我也無法背離仙界，背離對我有養(yǎng)育之恩的天帝。我多想拋開一切，只這樣看著你，只需看著你……

和朔呀，可我，又到哪里去尋你？

你騙了我百年，我又該怎樣報復(fù)你？

我奔走在萬里昆侖雪中，頹然倒下，如孩童般啜泣。不知何時，我竟又生出一魂慕戀，一魄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