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衣

颯颯推薦：

世間從不缺少錦上添花，而是雪中送炭。

所以，當你被所有人都否定的時候，如果有一個人肯站出來，擋在你前面。

我想，那一定是最美好的事。

在所有人罵我的時候，你說喜歡我，這對我太重要了。

1.靠近她，靠近她的世界

4月6日下午6點18分，一只蜜蜂停在初初綻放的橙花上。

與此同時，花壇里，兩只貓咪依偎在一起看夕陽。

與此同時，公園里，一個學走路的寶寶忽然放開媽媽的手，自己邁開小腿走起來。

再與此同時，遲成歌騎著黑色單車，在他十六歲暮春的夕陽里小心前行。

他身后的街道叫芙蓉街。

那是是一條擁擠狹窄的小街；街盡頭正對一條小巷，小巷兩側(cè)是居民小區(qū)，老式公寓樓擠擠挨挨，陽光照不到的地面長滿青苔，低層的住戶在空中拉起繩子曬衣服。墻角下裂縫的瓦罐里，花草們蔥蘢鮮活比春天還耀眼。

一個女孩騎著單車，晃晃悠悠朝小區(qū)大門駛?cè)?。女孩扎馬尾穿T恤，藍色校服松松地系在腰間。女孩叫沐薇，她與遲成歌同班。

遲成歌停下，遠遠地望著她，他怕被她發(fā)現(xiàn)。

小區(qū)大門兩側(cè)是各種小攤，涼面攤，修鞋攤，縫紉攤。

沐薇在縫紉攤前停下，扭頭叫了一聲“媽”。

在縫紉機前忙碌的女人抬起頭：“哦，薇薇回來啦，今天沒有晚自習呀？”

“今天星期六呀?！?/p>

“哦?！便鍕寢層致裣骂^繼續(xù)忙碌。

沐薇推車走進大門，門里一叢月季開得繁盛。

遲成歌轉(zhuǎn)過身，蹬車飛奔。

遲成歌不是引人注目的男生，他資質(zhì)平平，外形普通，沒有特長。他性格內(nèi)斂，不善言辭，獨來獨往。他沒什么朋友，不被老師重視，爸媽也沒對他寄予什么期望。爸爸常年出差，父子很少交流，爸爸說他溫溫吞吞像個女孩難成大器；媽媽是個懶散的遲暮美人，每天除了打扮就是打牌，常常深夜才回家。

有很多次，遲成歌在晚自習下課回到家里時，家里漆黑安靜。他也不開燈，就在黑暗里摸索著洗臉刷牙，上床睡覺。有時月色明朗，他躺在床上凝望窗口的微光。

這時候，他覺得自己像一頭沉在深深海底的小獸，陽光在海面上映出一團明亮，仿佛出口，他便朝那明亮的出口努力游去。

他懷疑自己永遠無法抵達出口，他也幻想，如果能穿越回到古代就好了，如果外星飛船把他接走就好了。

這時，沐薇出現(xiàn)了，她不是外星人，也不能帶他穿越回古代，然而，她聰明漂亮，成績優(yōu)異，她笑起來像四月春光一樣燦爛。她愛唱歌，喜歡畫畫，她有很多朋友，她參加各種社團。她如此鮮活燦爛，她擁有的世界如此溫暖明亮，令遲成歌向往不已。

靠近她，靠近她的世界，遲成歌情不自禁這樣想，情不自禁這樣做。

2.如果驕傲沒被現(xiàn)實大海冷冷拍下

遲成歌認為自己很孤單，但他沒意識到，孤獨的人不只他一個。

比如，余松果。

余松果成績很好，性格不壞，然而卻不太招人喜歡。

余松果個子高大，皮膚黝黑，她說話不會拐彎抹角常得罪人，有時也喜歡自作聰明。她不漂亮，不懂打扮，她咧嘴一笑便露出金屬牙套。她喜歡看科幻雜志，相信UFO和外星人。她五音不全，卻喜歡大聲唱歌：“如果驕傲沒被現(xiàn)實大海冷冷拍下，又怎會懂得要多努力，才走得到遠方……”

但她有一顆強大的心臟，無論大家怎么笑她，她從不氣惱。

遲成歌從不哄笑松果。當然他也不是喜歡她，只是他本性善良。

四月底，學校開運動會，女子1500米長跑沒有人報名。當然不會有人報名的。1500米喲，女生們?nèi)氯抡f，那可是體力活呢，必須要身強力壯才行呀！沒有女生愿意自己身強力壯，也沒有女生愿意承認自己身強力壯。

但女生們都認為，松果堪稱身強力壯。

于是，體育委員在女生們的建議下跑到松果面前：“余松果，請你為了集體榮譽，參加1500米跑吧！要是沒一個人報名，我們班要被扣分?。　?/p>

松果有點猶豫，她雖然看起來身強力壯，但運動神經(jīng)并不發(fā)達，她小時候還得過肺炎，肺活量也不強。但她猶豫片刻之后，還是點點頭。

女子1500米跑被安排在運動會最后一天。這天天落小雨，大家都躲在田徑場邊的梧桐樹下聊天，憧憬著接下來的兩天假期。沒什么人關(guān)注比賽。遲成歌也是在比賽進行到一半才看到松果的。

1500米對女生來說確實艱苦了點，好幾個女生都因體力不支或者意志薄弱陸續(xù)退賽。松果仍在支撐。她遠遠跑過來時，有人揮手喊：“加油！加油！余松果加油！”

但也有人笑：“還加什么油，她明顯是最后一名了嘛，不如退出算了，丟人?！?/p>

遲成歌望向松果，松果也顯然意識到自己就算跑到終點也是最后一名的現(xiàn)實，她的身體也搖搖欲墜，但她還是握緊拳頭，堅定地迎風奔跑。

有一股力量在遲成歌的腳底升起，他也被驅(qū)使著奔跑起來，他跑向松果，跑到她旁邊的跑道內(nèi)側(cè)，和她一起往終點跑去。

松果也滿血復活，她超過了一個女生，又超過了一個女生，沖過終點線時，她不是最后一名。

沒有鮮花和掌聲等著她，只有遲成歌笑著朝她揮舞雙手。

那一瞬間，她仿佛看到，一閃隱秘的門在她心里打開，門外是她從未見過的世界：燦爛春日下，柔軟碧綠的草地上，遲成歌和她并肩而立，風從遠方來，花朵在枝頭搖曳，成熟的果實墜入草叢。

松果正恍惚，遲成歌卻轉(zhuǎn)身飛奔離去，就像逃跑。

松果一片茫然，不明所以。

遲成歌之所以逃跑，是因為他對自己的行為也十分詫異！他怎么會陪松果跑完最后幾百米？他又不喜歡她！

3.有人說他運氣好，有人說他潛力大

星期一早自習，遲成歌剛走到座位，松果朝他走來。

“謝謝你?！彼χf，她有點慌亂，她飛快地將一袋牛肉干放在他的桌面上。

“喲。好大一袋哦。”同桌伸手抓起牛肉干掂量。

“看不出來嘛，遲成歌，你跟松果居然有貓膩！”前排同學也回頭打趣。

遲成歌“唰——”地撕開袋子，將牛肉干與前后左右同學分享。他不解釋，也不生氣，他心里沒有他們調(diào)侃的那回事。他也不認為松果有。

可他卻發(fā)現(xiàn)了一些異樣。

在食堂吃飯時，松果常坐在他對面，主動找他說話；

放學取車時，松果的車和他挨在一起，她先到，似乎在等他，只為和他打招呼；

晚自習課間，當他趴在走廊盡頭的樹影里時，他也總能看到松果，她有時一個人，有時和同學說說笑笑；只要他回頭，便能碰上她的目光，有時她躲開，有時她沖他笑笑；

遲成歌有些忐忑，有些想閃躲，沐薇才是他向往的陽光，他依然在每個周六的黃昏悄悄跟隨沐薇回家。

他沒想到，他被另外的女生發(fā)現(xiàn)了，女生告訴了沐薇。

天氣已是盛夏，蟬鳴在蓊郁的樹木間此起彼伏。

午休時間，遲成歌趴在桌子上小睡。他聽到兩個女生在窗外說話：“聽說遲成歌跟蹤你？他想干什么啊？不會是喜歡你吧？”

“他喜歡我？就憑他？他不會連這點自知之明都沒有吧？”

“也是哈?！?/p>

遲成歌感覺自己被什么東西突然擊中，身體“咕咚咕咚”直往海底沉。他不出色，不出眾，他知道。他有自卑有沮喪，但是，他從未想過改變，更未付諸行動，更沒意識到他會因此連喜歡一個女生的資格都沒有。

想要把自己變得出眾的愿望瞬間爆發(fā)，像深水炸彈一般強烈。

然而該怎么做，他仍是一片茫然，只是他不敢再悄悄跟隨沐薇回家了。

期末考試到了，這也是高一分班考試，每班前十名將被抽出來組成一個重點班。從前，遲成歌對所有考試都聽天由命。然而這一次，他慌張了，沐薇一定能進入重點班，而自己將會留在原來的班級，他再也不能每天都看到她。

他該怎么辦？

考試座次由抽簽決定，遲成歌的座位前面竟然是松果。遲成歌偏科很嚴重，除了英語和數(shù)學，其他科成績其實并不壞。而松果的數(shù)學和英語卻是全班最出色。

英語考試前，松果回頭遞給遲成歌一片口香糖。遲成歌忽然說：“我也想進重點班，但我英語不好……”他說了半句就感到難為情，后半句無法說出口。

松果卻懂了。

考試時，松果將卷子寫好的卷子攤開，故意留給遲成歌看。

數(shù)學考試，遲成歌沒有提醒松果，但他也輕松地看到了松果的卷子。

成績下來，遲成歌考到第十名，涉險而過進入重點班。這讓所有人大吃一驚。有人說他運氣好，有人說他潛力大，但更多人說：“他肯定作了弊！”

遲成歌不理會那些議論，他能進入重點班，能每天看到沐薇，這才是他最想要的。

4.只能證明自己了

沐薇和松果當然也進了重點班。重點班的座位也是抽簽決定，松果又坐在遲成歌前面。沐薇則在十張桌子之外的窗邊。這是暑假，其他班放假，但重點班要補課一個月。

第一節(jié)課是晚自習，還有人在找座位，整理書桌，教室里鬧鬧哄哄。遲成歌正在望著沐薇，沐薇正和前后左右的同學說笑。她的頭發(fā)精心打理過，額頭邊還別了閃亮的發(fā)卡，

松果回頭遞給遲成歌一片口香糖，遲成歌慢慢剝著，輕聲說：“謝謝，謝謝你?！彼闹x謝顯然是針對考試，而不是口香糖。

松果當然懂。她揚揚眉毛，笑了笑，沒有說“不客氣”，而是反問：“接下來你打算怎么辦？”

遲成歌不明白，他茫然地看著松果。

“你也知道很多人在質(zhì)疑你的成績，包括老師。以后還會有更多考試，你現(xiàn)在的問題是，要么暴露自己，要么證明自己。你打算怎么辦？”

這下遲成歌聽懂了。他的第一個念頭是，絕不能暴露自己！決不能讓沐薇知道，那樣只會讓她更瞧不起自己。

那就只能證明自己了。

但是要怎么證明？以后每次考試都請松果幫忙嗎？他還沒無恥到這個地步。那辦法只有一個了：自己努力。事實上，他的基礎(chǔ)也還不錯。

這辦法從理論上十分可行，容易操作，然而實行起來卻困難重重。

重點班課程進度快，遲成歌跌跌撞撞，力不從心。更何況班里的同學都是正版精英，只有他是山寨貨，他心虛，底氣不足，總惴惴不安擔心露出馬腳。他常常在課堂上走神，一走神就不知道老師講到哪兒了。

他開始后悔了，他不該在英語考試時對松果說那句話的！但他轉(zhuǎn)念又把怨氣轉(zhuǎn)嫁到松果身上：誰讓你自以為是呀？我又沒讓你把數(shù)學卷子也給我看！現(xiàn)在害得我騎虎難下！

補課的最后一天，晚自習前，遲成歌在校門口買冰鎮(zhèn)飲料，沐薇拎著書包從門里小跑出來，她在微笑，她涂過唇彩的嘴唇鮮艷如櫻桃。他興奮又笨拙地朝她笑：“嗨?！?/p>

“嗨！”沐薇也笑著應(yīng)答。

一輛黑色摩托車駛過來在沐薇腳邊停下，沐薇跳上車，攬住騎車男生的腰。摩托車朝前方疾馳而去，沐薇飛舞的長發(fā)在夕陽中閃著金光。遲成歌好失落。

晚自習是英語測驗，沐薇沒有回來。遲成歌望著滿卷子的英語單詞大腦一片混沌，他忍不住想：男生是誰？他要接她去哪里？做什么？他無心做題，索性交了白卷，早早跑出教室。

他要去找沐薇。

他不知道去哪里找。他像丟失了東西的人一樣滿大街亂竄。最后，他來到芙蓉街對面的巷子口等。他在巷口走來走去，他靠著斑駁的大樹等，他坐在落滿灰塵的花壇上等，散步納涼的人都朝他打量。夜深了，露珠在花草樹木上靜靜凝結(jié)，星光映照著云朵緩緩移動。摩托車聲由遠而近響起。

男生送沐薇回來了，遲成歌躲在暗影里。

他們擁抱告別，男生騎車遠去。

遲成歌從暗影里走出來。

“沐薇?！彼穆曇粲悬c沙啞。

沐薇瞪大眼睛，警惕又不可思議地看著他：“遲成歌？你怎么在這兒？”

“我在等你。我很擔心你啊，他究竟是誰，你跟他去了哪兒！”他的語氣表情很焦灼，

沐薇愣了愣，又哈哈笑起來：“你是我的什么人呀，我用得著你擔心？我跟誰去哪兒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呀？你老是跟蹤我不覺得很無聊嗎？”

遲成歌無言以答，窘迫難堪。

沐薇于心不忍，又緩和了語氣：“今天就當我沒看到你，以后別再跟蹤我了?！?/p>

“我，我想說，我……”遲成歌猶猶疑疑，還想說什么。

沐薇果斷阻止他：“你什么也別說，我不會喜歡你的！”她說著，拿出鑰匙打開鐵門，前腳跨進去，后腳一推，鐵門“哐當”一聲又鎖上了。

她頭也不回朝樓道奔去，隨著她的腳步聲響起，樓道里亮起微弱燈光。

遲成歌的心，再次墜入冰涼幽深的海底。

5. 你知道得太多了

這是遲成歌生命里最難熬的夏天。

高溫，酷熱，絕望，遲成歌就像冬眠的動物一樣，在海底蜷縮著。然而他無法像冬眠動物一樣安睡。他驚惶不安，徹夜難眠。他常在半夜兩三點爬起來，躺在冰涼的飄窗上看天空，灰暗的云朵，黯淡的星辰，有時月色皎皎，有時夜雨寥寥。

白天，他像游魂一樣，赤腳在房間里走來走去。他打開電腦，卻呆呆坐著；他聽到電話鈴響，也不想去接；他打開書本，腦海里出現(xiàn)的卻是沐薇，“我不會喜歡你的！”她的表情那么堅定冰冷。

他的希望，他的向往，他的心動，統(tǒng)統(tǒng)在這一刻戛然而止。自己真的被世界拋棄了。這個十六歲的少年心想。在這個十六歲少年的心里，初次的心動是生命中最重要也最輝煌的事。

爸爸持續(xù)出差，媽媽依然除了打扮就是打牌，他們都未覺察他有什么異樣?；蛘?，他們根本不認為他會有什么異樣。媽媽曾說，看看你多幸福，你想要什么我們就給你買什么，學習上我們也沒要求你非要怎樣，你交朋友也好晚點回來也好，我們都從不過問。

遲成歌當時聽了心里苦笑，他多渴望他們過問他啊，多渴望這個世界過問他啊。這樣他才能相信，他不是可有可無的存在。

八月的一天，凌晨兩點，遲成歌從飄窗墜落，像一顆成熟的蘋果墜落草叢。遲媽正好打牌歸來，兒子就落在她的旁邊。她抱住兒子驚聲尖叫起來。

遲成歌家住三樓。他左小腿骨折，右手臂脫臼，并無其他大礙。大家疑惑不解的是原因，他怎么會從飄窗落下去？他自己說是睡著了翻身滾落出去的。因為飄窗外面沒有防護欄，只有窗戶。但明明知道睡著了可能一不留神就會滾落出去，他怎么還敞開窗戶睡覺？而且半夜三更的，他干嘛不在床上睡啊。

遲成歌也沒有過多解釋。他打著石膏躺在病床上。醫(yī)生說要拆了石膏才能出院。

午后的病房只有他一個人，媽媽回家做飯去了。上一個出院的病人留下了一束花，靜靜的香氣若有似無。

敲門聲輕輕響起。

松果站在病房門口，怯怯地笑著。

“松果？”遲成歌很吃驚。

“我昨天來取牙套，在我媽媽的辦公室看到病歷，你的名字很特別，我猜只能是你?！彼晒膵寢屖枪强漆t(yī)生。松果說著咧嘴笑，她的牙套果然不見了，牙齒整潔得像牙膏廣告里的模特。

“聽我媽媽說你是半夜睡著了從飄窗翻身滾落出去的？”松果又問。

“是啊?！边t成歌說。

“我不太相信你是無意滾下去，但更不相信你是有意滾下去的。不過你現(xiàn)在感覺好些了嗎？我是說，當你體驗過骨頭斷裂的深刻疼痛之后，心里有沒有通暢一點？”松果的眼神在熊貓眼鏡后閃閃發(fā)亮。

遲成歌知道自己已被她看穿，他有點尷尬，有點惱羞。他想掩飾，想敷衍，他甚至差點沖動發(fā)怒。但最終，他皺起眉頭說：“松果，你知道得太多了?！?/p>

說完，他不再看松果，而是看著窗外，藍色的天空里浮著白色云朵。

松果笑起來：“在一切變好之前，我們總要經(jīng)歷一些壞日子，這段日子也許很長，也許只是一覺醒來，只是我們需要勇氣?！彼龔陌锬贸鲆恢黄孔樱八?，我送點勇氣給你?！?/p>

松果出去后，遲成歌扭頭看瓶子，里面有幾只疑似螢火蟲的小昆蟲，還有一張卷起來的紙，也許是紙條？該不會是表白吧？他有點慌。

門又被推開，護士進來了，她來給遲成歌輸液，遲成歌睡了過去。

遲成歌醒來時已天已微黑，媽媽打電話來，說她正在來醫(yī)院的路上，有點堵車，叫他別急。他其實并不餓，他只是好久沒吃過媽媽做的飯菜了。

病房沒有開燈，玻璃瓶里果然是螢火蟲。遲成歌打開瓶子，螢火蟲飛出來，它們在黑夜的病房里起落飛舞，那小小的微光，在黑夜里燦爛溫暖，宛如陽光。遲成歌心里軟軟的，暖暖的，他忽然想，其實他也不是不喜歡松果，只是，那跟對沐薇的喜歡不一樣。

螢火蟲從窗口飛了出去。遲成歌開了燈，掏出瓶子里的小紙條，紙條上是一首泰戈爾的詩：《螢火蟲》。

小小流螢，在樹林里，在黑沉沉暮色里。

你多么快樂地展開你的翅膀，你在歡樂中傾注了你的心。

你不是太陽，你不是月亮，

難道你的歡樂就少了幾分？

你完成了你的生存，你點亮了你自己的燈；

你所有的都是你自己的，你對誰也不負債蒙恩。

你僅僅服從了你內(nèi)在的力量，

你沖破了黑暗的束縛，

你微小，但你并不渺小，

因為宇宙間一切光芒，都是你的親人。

遲成歌將詩看了又看，然后卷起來，珍重地放回瓶子里。

6. 她不過是太優(yōu)秀，被嫉妒了而已

九月開學，遲成歌能拄著拐杖走路了。他不能騎車，爸爸正好這段時間都在家，他開車接送兒子，在車上，父子也很少說話。他也只送兒子到校門口，讓兒子拄著拐杖走進去。他從下車，不攙扶兒子，即使刮風下雨。

遲成歌并不覺得更失落，父子關(guān)系一直都是如此冷淡，也許真的是冷淡吧，遲成歌想。

有一天，當他一瘸一拐走向教學時，不知為什么，他忽然回頭。他看到了爸爸。爸爸正站在車旁，身體微微前傾，專注地望著他。他的目光是那么溫暖，慈愛，又略帶歉疚。這是一個不善表達情感的父親，他對兒子的愛，全都傾注在一場目送之中。

爸爸看到兒子，略顯僵硬的表情，瞬間柔和。

遲成歌的心也柔和起來。這一刻，一定有天使在他頭頂飛過，不然他怎會回頭，如果他不回頭，他怎會看到父親深情的目送。

開學就是模擬考，考試開始前，松果回頭對遲成歌做了一個手勢：加油。

整場考試他都在認真答題，沒有時間東張西望，甚至都沒有抬頭看一眼松果，也沒留意到松果有沒有把卷子露出來。

后來的幾門考試遲成歌也是如此。自然而然的，遲成歌得到一個與他相襯的分數(shù)，成為全班最后一名。奇怪的是，沒有人議論。但想想也正常，這是重點班，第一名才是大家關(guān)注的焦點。再說，總得有最后一名吧，為什么不能是遲成歌呢。

遲成歌看起來也很坦然的樣子。卷子發(fā)下來后，他一邊戴著耳機聽歌，一邊檢查錯題，松果回頭拿掉他的一只耳機，笑著說：“本來我想安慰你的，但現(xiàn)在看來沒必要了啊?！?/p>

“嗯，是不需要了，你就祝我每次考試往前爬一點就行。”

“那我就祝你像蝸牛慢慢爬，直到證明你自己。”

第一名是沐薇。但很多人關(guān)注的不是她的成績，而是她的穿著，她的言行，她的愛好，她的微博。

有人說：“你們看她的衣服，都是名牌呢，就憑她家那種情況，買得起嗎？真不知道是從哪兒騙來的呢?！?/p>

有人說：“你們不覺得奇怪嗎？她對誰笑嘻嘻的，看起來人緣很好朋友很多，但卻沒一個閨蜜死黨！所以結(jié)論是，她很虛偽！”

有人說：“她居然在微博自稱公主病患者，她以為這是褒義詞嗎？放過公主病吧?！?/p>

沐薇喜歡自拍，喜歡在微博里貼各種照片，賣萌的，小清新的。有人贊美有人吐槽，但沐薇統(tǒng)統(tǒng)無視，自得其樂。遲成歌替她生氣，他很想朝那些人大吼，你們憑什么議論她！她不是這樣的人！事實上，沐薇和遲成歌，乃至那些議論她的人，心里都明白，她不過是太優(yōu)秀，被嫉妒了而已。

十月的假期里，沐薇在微博貼了一組照片，是她和一個男生爬山的照片。

遲成歌認出來，男生就是騎摩托車那個。

有很多人比遲成歌更清楚：“這不是齊真海嗎？高三重點班的班長啊?！?/p>

“就是他！據(jù)說他家住在西區(qū)別墅哦，家里超有錢的！”

馬上有人說：“怪不得沐薇患了公主病哦，原來是有王子寵著她！”

“她那些衣服飾品手機什么的，肯定都是齊真海買單的吧?！?/p>

“哇哦，她果然是心機女+虛榮女+勢利女的合體！”

沐薇在線，但她沒有反駁一句話。

遲成歌坐在電腦面前看著，心里五味雜陳。

7. 青春里的最美好的告白

他們誰也沒想到，一場風暴正悄悄接近。

學校有一項國家獎學金，每年評選一次，申請者遞交資料后，由校方審核評比。每個年級只有一個名額。

今年的審核在十月，結(jié)果還未出來，一條新聞?wù)痼@了全校：因競爭獎學金，一同學將另一同學打成重傷！

打人者正是齊真海，而被打者是齊真海的同班男生薛某。

事情的起因被同學們爆出來。薛某為了打敗齊真海，便向?qū)W校打小報告，揭發(fā)齊真海思想不端正，和低年級女生早戀，又說他生活奢侈，為女朋友購買名牌衣物和手機。為了達到效果，薛某還對齊真海和他的女友進行了無中生有的詆毀。學校找齊真海了解情況，由于校方的疏漏，齊真海知道了所有的詆毀都來自薛某，于是他一怒之下將薛某打成重傷。

齊真海沒有得到獎學金，反而得到了一個嚴厲的處分。

但事情并沒有結(jié)束，又同學們有爆出，齊真海住的西區(qū)別墅其實是他姨媽的家。他家在小鎮(zhèn)上，家境一般，由于成績優(yōu)異，他初中就考進市一中，一直寄宿在姨媽家。由于少年的自尊與虛榮，他對“齊真海的家在西區(qū)別墅”這樣的誤會采取了默認的態(tài)度。

他和沐薇在一次校園活動上認識，他喜歡上沐薇，而沐薇也跟其他人一樣，誤會了他的身份，她以為，齊真海送給自己那些衣服飾品手機之類，都是他用零花錢買的，都是毫不費力的，她心安理得地接受，甚至要求更多。

而事實上，它們都是齊真海在課外和周末打工辛苦賺錢買的！他還向一些同學借了錢，處于如此窘境的他，可想而知有多么在乎那筆獎學金。

有人惋惜，有人憤怒，有人鄙視，有人表示同情，但大多數(shù)女生，都將鋒利的矛盾對準沐薇，各種謾罵鋪天蓋地。

沐薇刪除了所有微博，不再穿那些漂亮的衣裙，但她依然微笑著揚起下巴走路。她看起來既不痛苦也不悲傷，更沒有一蹶不振。

她在幾天后又發(fā)了一條微博：真正美麗不屈的人生，不是等待暴風雨過去，而是在暴風雨中跳舞。

而齊真海呢？他從里到外，從頭到腳，都被輿論摧殘得體無完膚。關(guān)心他的人都在擔心他，他這樣的狀態(tài)持續(xù)下去，要怎么應(yīng)付高考？

于是，沐薇被更多人指責：自私冷血，不可救藥。

遲成歌只是一個局外人，但他比所有人都絕望：沐薇是他仰望的陽光，他心中的螢火，他努力游往的方向，可她怎么是如此自私虛榮冷血的人？他不相信她是這樣的人！

他也很擔心，擔心沐薇以為他和所有人一樣，站在謾罵她的隊伍里。

如果說暑假那次他墜落飄窗是意外，那么這一次，他真的好想從陽臺跳下去。

幸好還有松果。

松果靜靜地看著他，她看穿了他的心思，她說：“你這樣真是自我折磨，你該走到沐薇面前去，大膽告訴她你的真實想法！”

“那你呢，你怎么看她？”遲成歌反問。

“我怎么看？我都不了解她，那些罵她的其實也不了解她，如果了解了，會更寬容吧。”

“那你怎么看我？”遲成歌又問。

“嗯……”松果頓了下，認真地說：“別人笑我，你不笑。別人說我跑最后很丟臉，你來陪我跑。從那時我就知道。你是我的朋友。無論你做過什么，喜歡的女生是誰，你都是我的朋友?！?/p>

這是松果真正的告白。

這是降臨在遲成歌青春里的最美好的告白。

8. 我可能不會喜歡你，但是，我會記得你

周六，沒有晚自習。下午放學，遲成歌又跟在沐薇身后。

天上落著細細密密的小雨。

沐薇一手騎車，一手打著雨傘，傘上綴滿了彩色的蘑菇。

遲成歌遠遠地跟著沐薇，望著彩色蘑菇們在洶涌的人潮里緩緩移動。

在一個紅燈路口，遲成歌遲了幾秒鐘，等綠燈再次亮起，他穿過街道時，彩色蘑菇在前方消失了。

遲成歌加快速度。他終于在芙蓉街看到了彩色蘑菇，蘑菇傘被放在花壇里，撐起一片晴朗，傘下，三只小貓正躲在貓媽媽的肚皮下安然地吃奶。

這是沐薇的傘，是沐薇給予的晴朗，與愛意。她能給予，是因為她心中存在。

細雨從天空不斷落下，遲成歌渾身濕透。而貓媽媽正在晴朗的傘下，溫柔地舔舐孩子們濕潤的毛。街道上人來人往，綠燈變紅燈，無數(shù)人奔向回家路。

這是一個濕潤喧嚷溫暖美好的黃昏，這是遲成歌十七歲的黃昏。

他蹲在蘑菇傘面前，他終于在黃昏的細雨里哭起來，最后哭出了聲。

這是一場遲到的哭泣，那個辛苦煎熬的暑假，他早就該有一場這樣的哭泣。他孤獨微涼的青春，早就該有這樣的一場哭泣。哭過之后，他舒暢多了，那頭沉在深海里的小獸，似乎終于浮出海面，呼吸著陽光下的溫暖的空氣。

遲成歌站起來，轉(zhuǎn)過身，沐薇就站在他身后，她的長發(fā)已經(jīng)被細雨潤濕。

“你為什么跟蹤我？”她冷冷的地問。

“因為……我喜歡你，不管別人怎么說你，我都站在你這邊?！?/p>

他遲疑之后，無比堅定。

沐薇愣?。骸拔也辉诤鮿e人怎么說我，我知道自己不完美，自私虛榮有很多缺點，我也不奢求每個人都了解我，明白我的苦衷。但是……”

她說著紅了眼睛，“在所有人罵我的時候，你說喜歡我，這對我太重要了。雖然我可能不會喜歡你，但是，我會記得你?！?/p>

9.他們誰也沒說話

又一個4月6日下午5點18分，一只新蟬正在破土而出。

與此同時，咖啡店里，店員小妹收到閨蜜的結(jié)婚請柬，她相信這樣的甜蜜幸福有天也會光臨自己的生命。

與此同時，公園里，小女孩在媽媽的幫助下放飛了一只蜻蜓風箏。

還是在這個時候，遲成歌和沐薇還有松果，他們并肩站在籃球場邊上看球賽。

風從云端吹過來，陽光從天空照下來，白色桐花無聲墜入草叢。

他們誰也沒說話，但他們都知道，此刻的感受，叫美好。

編輯/颯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