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子醬
【星海變遷,逃不過億萬年的蹉跎】
“您好,郎桓先生嗎?”
甜膩的問候聲從水面上傳進(jìn)男生的耳朵,他腳掌蹼在池底用力一登,猛地扎出水面。
眼巴巴等在養(yǎng)鯨池邊的小記者一聲驚呼,被水珠子濺濕了身。
爬上岸,郎桓邊抖著身上的水珠,邊扯下面罩,拿起池邊的保溫杯狂飲了一大口。
觀眾們只道是夏天潛水清爽愜意,誰知池底溫度巨低,即使三伏天也得每刻鐘出水一次,還要喝一大杯熱水讓身體回暖。
就像帶著白鯨表演的鯨語者,水池里一分鐘表演風(fēng)光無限,背后跟鯨魚打交道的種種辛苦,無人可見。
招呼小記者去休息區(qū)的路上,工作人員都畢恭畢敬地跟郎桓打招呼。迎面走來一個拿著地板刷和鋼絲球的人,郎桓叫住他:“要去刷養(yǎng)鯨池嗎?我來好了?!睂Ψ酵妻o一兩句,就將工具遞給他。
居然自己刷池子!足有兩個籃球場大呢!小記者暗暗感嘆他的敬業(yè)。
郎桓回過頭,笑瞇瞇地說:“好了,開始吧?!?/p>
小記者搗蒜般地點頭,火速掏出錄音筆。
“郎桓,全市最有名的鯨語者。有網(wǎng)友認(rèn)為前幾年一直處于虧損的海洋世界,是因為他聚集人氣而扭轉(zhuǎn)了頹勢。為什么這樣一個帥哥會愿意和鯨魚相伴呢……”
看著滔滔不絕的小記者,郎桓的笑越發(fā)意味深長。
永遠(yuǎn)不會有人知道。
不需要多久,只倒退五六年吧,那時的少年郎桓,和現(xiàn)在判若兩人。
也許,你不相信一個人能在短短數(shù)年發(fā)生如此巨大的改變。
就像宇宙中不起眼的小恒星,要舍棄大量的物質(zhì),要經(jīng)過巨額的損失,要耗盡體內(nèi)的核能,經(jīng)歷漫長時期來冷卻、晶化,千辛萬苦才演化白矮星。
星海變遷,逃不過億萬年的蹉跎。
而成長,只需年少時邂逅一個人,就足夠。
【極地館第一濫好人】
關(guān)于十六歲時的郎桓,駱砂織的評價是——慫包一個。
高一暑假,為了湊學(xué)費的駱砂織來到海洋世界打工,做極地館的解說員,同樣來打工的郎桓負(fù)責(zé)帶她。郎桓的爸爸郎建國,是極地館最資深的鯨語者,他的童年幾乎就在這里度過。
來極地館的第一天,駱砂織就見識了郎桓的“人見人愛”,簡直是極地館第一濫好人。
好到什么程度呢?如果每次都被發(fā)好人卡,那么郎桓收到的就能繞地球整整三圈。
“喂,幫我?guī)б环?,多點香菜啦?!敝形绯鋈ベI面,郎桓會被人這樣囑咐。
對方在接過面時只丟一句:“下次給你錢啦?!?/p>
這個下次自然不存在。
“挪威那邊空運來的魚飼料腥味真是沖死人!郎桓你快去倉庫收拾收拾!”男生忙不迭地往倉庫沖。
“哎呀我今天趕著去參加孩子家長會,夜班你幫我頂了吧,謝謝啦?!辈粌H立馬點頭,還貼心地送上一句:“您快去吧,別耽誤孩子的事?!?/p>
“長著個包子樣……就別怪狗跟著啊。”看著郎桓忙前忙后的背影,女生發(fā)出恨鐵不成鋼的感嘆。少女的正義感也在胸中熊熊燃燒。
一天。
“呵呵呵,真的很謝謝你幫我刷了養(yǎng)鯨池呢,累壞了吧?!币荒槞M肉的胖男生皮笑肉不笑地感謝著剛從八米深的池底爬上來的郎桓,在水下待了半個小時,他凍得嘴唇都紫了。
“沒事?!崩苫付哙轮f。
“哎呀我要是帶了點溫酒就給你喝了,可惜忘記了呢。”橫肉男剛要轉(zhuǎn)身離去,肩膀突然被背后的一只手輕輕地搭住。
轉(zhuǎn)頭看到駱砂織笑得天真無邪的臉。
“街對面就有家大超市,我正好出去,幫你帶啦?!闭f著,女生笑吟吟地攤開手。
橫肉男臉色一變,小眼睛閃爍的光芒透過層巒疊嶂的肥肉射了出來:“呵呵這么巧啊,”說著就掏腰包,“哎呀真不巧錢包也忘家里了呢?!?/p>
“這樣啊?!迸鷱目诖锾统鲆粋€信封,“我剛?cè)ヘ攧?wù)處領(lǐng)了極地館的降溫費,一人兩百。正好就拿這錢先買吧?”
沒等橫肉男拒絕,駱砂織就抓起郎桓的胳膊跑了。
【愛情印隨原理】
所謂印隨,是指剛孵化出來的小鳥之類的動物認(rèn)定它所見到的第一個移動物體就是它的母親。
同理,一個不常受到善待的少年,會很容易喜歡上第一個對他展開笑臉的姑娘。
當(dāng)駱砂織將小溫箱里取出的奶茶遞給郎桓,這個瘦小的男生就要命地喜歡上了這個一笑下眼皮就腫腫的女生。
哦,據(jù)說,那腫腫的玩意兒叫臥蠶。
第一次喜歡的人,想盡辦法也要和她多相處一會兒。郎桓的殷勤有些刻意,刻意得有些生澀,生澀得有些可愛。他只會盡自己所能對她好,等她下晚班,要送她回家,卻被拒絕,說你還是先保護(hù)好自己再說。主動幫她帶飯買水,可她堅持每次都給他錢。她被游客調(diào)戲,他就大剌剌地拿起地板刷在來客面前晃來晃去,把對方嚇得腎上腺素飆升。
面對郎桓的各種示好,駱砂織壓根沒當(dāng)回事。她只當(dāng)他品德高尚彪炳千秋,有恩必報,有仇不計較。他待她的種種好,她也一一來報。她從不欠人情。
可沒過多久,一個讓郎桓分外不爽的人出現(xiàn)了。
正所謂天不從人愿。
【難道是從網(wǎng)上下載來的嗎】
一個周末,下班之后,郎桓正想追上駱砂織,卻看到她一溜煙坐進(jìn)停在海洋世界門口的一輛小車。
少年愣在原地,呆呆地看著那輛寶藍(lán)色的大眾高爾夫轎車緩緩離開。
一瞬間,各種各樣的猜疑都涌入郎桓腦海,他不知道接收哪一個好,而且這些猜疑,有哪一個會是真的?
十六歲的郎桓能確定的只有一件事:駱砂織身邊出現(xiàn)了一個人,實力遠(yuǎn)遠(yuǎn)在他之上。
匆匆一眼,只看得出那人也就二十五六歲,是城市中常見的小資男子,并不是什么大富大貴??扇思已凵裉故師o畏,這樣的精神面貌,真不是慫包少年郎桓可以匹敵的。
他甚至不知道,什么時候冒出這樣一個人。什么時候冒出這樣一個人,他們怎么認(rèn)識的,怎么熟悉的?她周一到周五都在極地館,難道他是從網(wǎng)上下載來的嗎?
【慫包的逆襲】
郎桓有太多疑問,偏偏駱砂織在這件事上守口如瓶。
七月底是駱砂織的生日,她是獅子座。
那天,一份包裹送到了極地館。
精致的暗紅色小紙盒里,靜靜躺著一只鯨魚吊墜,雖然貴重,做工精致,但是個人都能看到紙盒邊角磨損的毛糙——二手貨!
駱砂織還欣喜萬分,難道她智商低得看不出來那是舊東西嗎?
怒火中燒的郎桓,很不地道地對駱砂織謊稱自己手機沒電,借來了女生的手機。
猶豫再三,他還是翻開了收件箱,很快從短信內(nèi)容中得知了那個青年的名字:項逢。
項逢的短信平淡中透著點到為止的關(guān)心,駱砂織的回復(fù)也簡短有禮。
根本沒有什么。
郎桓覺得自己小人之心,口才極佳地在心底把自己罵得昏天黑地,日月無光。
還沒罵完,就被駱砂織逮住了。他不敢直視她的眼睛。養(yǎng)鯨池湛藍(lán)湛藍(lán)的循環(huán)海水讓天花板上都映射出藍(lán)光,反射到少年的瞳孔里就是戰(zhàn)栗和恐懼。
“我真是看錯你。”半晌,女生才緩緩?fù)鲁鰩讉€字。
他想訴說自己的委屈,提高聲音對她說話:“難道我們不是朋友?為什么一直都不告訴我?”
女生眼中的鄙夷多了幾分:“你算我什么人!我把你當(dāng)朋友,不代表我們之間一點界限都沒有!”
那一天,郎桓和駱砂織吵得很兇。
極地館的人,被兩個年輕人情緒化的怒火嚇得目瞪口呆。他們第一次知道,永遠(yuǎn)不會拒絕人的少年郎桓,也有這樣如狼似虎的暴脾氣。
【幸運大使Kim】
接下來的日子,駱砂織都對郎桓熟視無睹。
女生艷若桃李,冷若冰霜,讓郎桓又生氣,又難受。
冷靜下來的郎桓,深知自己那天的行為實在脫線,他如饑似渴地想找個機會跟駱砂織道歉。誰叫他先做錯了還賴人家頭上。
沒多久,極地館當(dāng)家的老白鯨翹了辮子,海洋世界緊急從哈爾濱調(diào)了一只成年白鯨過來。辭舊迎新,極地館自然熱鬧非凡。
新來的白鯨叫Kim,油光水滑壯碩無比,把駱砂織萌得欲哭無淚,兩顆眼珠子在Kim滑溜溜的魚體上滾來滾去。她伸出手摸了摸Kim前額,眼里的柔情蜜意多得要拿鍋來端。
駱砂織對Kim出人意料的熱情讓郎桓很奇怪。之前老白鯨去世,她冷血得一滴眼淚都沒掉呢。
雖然不明就里,但郎桓無比感謝Kim的到來。他自告奮勇承擔(dān)了飼養(yǎng)Kim的所有雜事。
每天早上,他要先去倉庫把空運來的鮮魚搬來,忍著沖天的魚腥味將好魚分揀出來。Kim要保持心情愉快,他每天要跟它在水下玩至少半小時。最可怕的還是刷養(yǎng)鯨池,循環(huán)海水不會放干,必須潛到池底去刷,還要來回?fù)Q氣,會把人累得半死。
沒想到第一次給Kim刷池底,駱砂織也跟著撲通潛了下來。
她哪兒來的潛水衣和直通氣瓶?
不過多一個人幫忙,倒十分省時省力,何況跟喜歡的人一起工作,簡直是甜蜜的約會嘛。
在水下,穿著潛水衣的少男少女一起奮力洗刷著Kim在池底留下的各種排泄物,這么不浪漫的場景,兩人居然還隔著氧氣面罩,相視一笑。
不需要多余的語言,駱砂織又開始和郎桓講話了。這真的是Kim帶來的幸運嗎?
Kim的馴獸師依然是郎建國,駱砂織總會抽空跑來圍觀。白鯨是如此有靈性的動物,很快就能明白郎建國的每一個動作。任何一個吸引眼球的表演動作,都需要經(jīng)過七八次以上的重復(fù)練習(xí),郎桓覺得枯燥斃了:他作為打下手的不得不在場,可是駱砂織看得津津有味,幾次被人事大媽揪住她的不務(wù)正業(yè)。
郎建國休息的空兒,駱砂織一邊忙著跟Kim交流感情,一邊畢恭畢敬地請教郎建國各種飼養(yǎng)馴服上的專業(yè)問題。她居然說,如果自己也能當(dāng)一名鯨語者就好了。
可郎建國一臉嚴(yán)肅地告訴她,女孩子根本不適合做這一行,因為白鯨生活的水溫較低,女孩子抗寒能力差,所以基本只有男性鯨語者。
駱砂織的失落昭然若揭。
“不過小姑娘長得這么漂亮,可以考慮做白鯨表演的主持人嘛?!崩山▏χf。
【它們根本沒有那個智商去背叛你】
沒多久,Kim就迎來它的第一批客人。
那天極地館人滿為患,郎桓和駱砂織帶著游客艱難地在人群里找路。
一天下來,兩人都累得半死,郎桓提出去街對面小巷子里吃燒烤,駱砂織也沒拒絕。土豆片啊香菇啊肉筋啊脆骨啊,它們油滋滋地在鐵板上翻滾,幾杯啤酒下肚,兩人就開始推心置腹。
駱砂織被一點點啤酒燒得淚汪汪,就卸下堅硬的畫皮,開始碎碎念。郎桓這才知道,世界上不是就他辛苦,就連她這樣敢跟倉庫保管員撒嬌賣萌騙來潛水衣的女生,一樣也有辛酸過去。
她有過驕奢的白富美生活,一千塊買件小針織衫眼睛都不眨??呻S著爸爸生意破產(chǎn),媽媽的慢性疾病陸續(xù)花掉家里積蓄,大小姐也要套上塑膠手套開始謀生活。
她說起第一次來海洋世界,當(dāng)人事大媽告訴她:“工資日結(jié),一天七十五,明天來上班。”
落魄大小姐興奮得肺都要爆掉。她說了謝謝,轉(zhuǎn)身剛出門,就聽到身后傳來的嘀咕聲:“年紀(jì)不大,虛榮心倒不小。背個A貨出來也不嫌丟人?!?/p>
迎面的陽光刺出了眼淚,她強忍下去,罵自己矯情!
她背著的這只帆布斜挎包雖然邊角磨損強烈,卻是小學(xué)畢業(yè)那年,爸爸送她的禮物。LV的限量版,購于香港,不是什么A貨。
這根本不是什么虛榮,只是對往昔繁華日子的一點點追憶。
難道都不可以嗎?
面對女生含著眼淚的詢問,郎桓沉重而堅定地點了點頭。
“可是,你為什么這么喜歡Kim?”郎桓問,“這之前,都沒見你對這里的動物這么上心。”
“白鯨是很高貴的動物,”女生腫著眼睛說,“它們很聰明,會知道你什么時候開心,什么時候不開心。它們會安慰你,陪伴你,而且它們頭腦簡單,根本沒有那個智商去背叛你?!?/p>
“我以后真的想從事和白鯨打交道的工作啊,錢少也認(rèn)了。錢多的日子我又不是沒過過,”駱砂織說,“只要爸媽還在我身邊,不就都有希望嗎?”
這話狠狠地刺中了郎桓心中的痛楚。
如果媽媽還在……
郎建國雖是元老,可沒人真正把他放在眼里。說好聽點,是首席鯨語者,說難聽點,就是成天跟鯨魚打交道沒有大出息的窩囊男人。
郎桓不止一次聽人在背后議論:“就那個養(yǎng)鯨的,哎喲喂老婆都跟人跑了還整天樂呵,不曉得是太窩囊廢還是太沒心沒肺,他那兒子跟他一個德性,真沒治了?!?/p>
他當(dāng)然生氣、憤怒??衫苫傅某砷L歲月被父親的濫好人行為耳濡目染,并不知道如何反擊這個有時并不友好的世界。父親濫好人,父親面對一切背叛和指責(zé)的樂呵心態(tài),都是因為他真的熱愛鯨魚,跟這些生靈打交道,他有發(fā)自內(nèi)心的快樂。
郎桓同情父親,卻也痛恨父親。
如果他有本事,不一味泡在海洋世界里安貧樂道,如果他當(dāng)初下海做生意賺了大錢,媽媽也許不會拋下他跟別人走。
如果記憶里那個牙尖嘴利不許任何人欺負(fù)自己兒子的媽媽還在,她會不會給自己不一樣的影響?他會不會不再是現(xiàn)在這個人盡可欺的慫包?
所以,他心中一直有一團(tuán)火:他不要一輩子待在這里,步父親后塵,他要賺錢,賺很多錢,找到媽媽。
他百度過最熱門的專業(yè):國際金融。不止一次,郎桓向父親提出要出國讀金融,都被武斷拒絕:“出什么國,我哪有錢給你出國!海洋世界的待遇難道你不清楚?”
為了補貼家用,他還要郎桓趁暑假來打工,美其名曰“熟悉業(yè)務(wù),以后也好子承父業(yè)” 。
子承父業(yè)!
郎桓只能報以一陣?yán)湫Α?/p>
推心置腹后的少男少女,都呆呆地望著面前的矮腳桌。廉價的一次性塑料桌布上壓著銀光閃閃的碟子,這酒足飯飽后的殘羹冷炙,不外乎在提醒著他們現(xiàn)實的冷酷,人生的不易。
對于郎桓,駱砂織心生諒解:這個懦弱少年不是沒有剛強的基因,只是在他性格養(yǎng)成的關(guān)鍵時期,最重要的人物,缺席。
想想,她也許是指派給他的一個命中注定吧。如果他的媽媽失職,沒讓他學(xué)會堅強,那么就讓她來。
郎桓對駱砂織更添欣賞。人生已經(jīng)如此的殘忍,她卻還能長成一株頂天立地的倔犟植物。
【她也許會喜歡上他】
駱砂織跟人事大媽求了又求,總算有機會嘗試當(dāng)主持人,之前郎建國一手包辦,觀眾早有意見:“為什么不找萌妹子主持!誰想看中年大叔!”
有一次表演,Kim動作失誤撞到了堅硬的池壁,導(dǎo)致輕微的骨折。當(dāng)時,身為主持人的駱砂織看到Kim的血漸漸從池底漫上來,果斷地去通知安保人員。
“快,先抽干池水!”
救援隊很快趕到,他們爬到池底,將一塊巨大的硬質(zhì)布料撲在池底,把 Kim龐大的身軀慢慢往布上挪,那塊布的四角都牽著繩索,直通起重機,將kim緩緩拉出池子。
整個過程,駱砂織都緊緊抓著郎桓的手。他能感覺到她劇烈的顫抖。他嘆口氣,將女生薄薄的肩攬過來緩緩拍了拍。
Kim足足休息了三個月,海洋世界的高層對此頗為不滿,人事大媽每次來巡視,都丟一句:“哎喲還不好啊,每天伙食費醫(yī)藥費貴得咧,也不曉得多久能賺得回來。”
“錢錢錢,養(yǎng)不起還把人家要過來!”駱砂織沖大媽的背影做鬼臉。
好不容易痊愈了,海洋世界又急吼吼地要Kim見客。
駱砂織反對:“它剛好啊,現(xiàn)在是不是也太急了?”
“小姑娘不知道以大局為重?!比耸麓髬岊H為語重心長,“效益本來就越來越差了,這么大一家子,負(fù)擔(dān)很重呀?!?/p>
少女的胳膊,終究拐不過大媽的腿。
從那以后,Kim的一切有難度的動作,都被她盯得死死的。經(jīng)過高強度表演之后,駱砂織總要去安撫下民工Kim。
看著她顰眉撫弄著表情不爽的Kim,郎桓心中突然有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想法:如果他隨父親做了一名鯨語者,而駱砂織是和他搭檔的表演主持人。那么時間一長,她也許會喜歡上他?
這樣的假想,突然讓他覺得,做個鯨語者也不錯呢。
郎建國十幾年如一日的洗腦工作,還不如一個女孩子的微微一笑,來得有效果。
【原來她什么都做不了】
日復(fù)一日,暑假很快就余額不足。
而開學(xué)前的倒數(shù)第三天,Kim卻突然出事。
其實白鯨生病,通常都會有先兆,比如食欲不濟(jì)、無精打采,看到親爹也不熱絡(luò)等等。
Kim半個月前就有類似征兆,只是駱砂織以為他是表演過多導(dǎo)致的疲勞過度。
直到事態(tài)嚴(yán)重的那天,任駱砂織千呼萬喚,Kim也不出來,她才覺得有點不太對頭。
鎮(zhèn)館之寶出事,驚動了海洋世界高層。專家隊伍半小時內(nèi)就集結(jié)在極地館,一小時的診斷后,主治醫(yī)生突然破口大罵:“誰負(fù)責(zé)馴養(yǎng)?這么嚴(yán)重的肺炎都看不出來嗎?”
郎建國百口莫辯,的確,他聽得懂Kim對演出的不滿,可演出時間都是高層定的。他根本無法違抗。
Kim危在旦夕,館長聽到專家報出的治療費預(yù)算時卻果斷搖頭:“這錢都夠再買只健康的小白鯨了!”
駱砂織看著專家和館長的唇槍舌劍,第一次感到無能為力。
靠著冰冷的墻壁,駱砂織流著眼淚,緩緩滑坐到地上。
她如果還是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大小姐該多好,可如今除了眼睜睜地看著kim死在小氣鬼投胎的館長手中,什么都做不了。
郎桓坐在觀眾席,遠(yuǎn)遠(yuǎn)看著女孩子小點的身影。
他能夠為她做什么呢?
只要他可以,要他肝腦涂地,又有什么關(guān)系。
【四歲蘿莉被剝奪的初吻】
Kim的病情一日日加重,已經(jīng)到了奄奄一息的地步。
時間在駱砂織的絕望中一點點流逝,她差點連開學(xué)都忘了。她行尸走肉般地去領(lǐng)了最后一天的工錢,走到海洋世界門口,緩緩回望壯觀的藍(lán)色大門。
眼淚就這樣掉下來。
郎桓遠(yuǎn)遠(yuǎn)地跑出來送她,氣喘吁吁地停在她面前,抓住她的手,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堅定:“砂織,不要放棄。一定會有人愿意救Kim,一定!”
會嗎?女生知道他只是好意安慰,含著眼淚依然笑了。
然后,她看著面前少年越來越驚奇的目光,緩緩地告訴了他一個故事。
關(guān)于一個孤獨癥女童,和一只白鯨的故事。
那個四歲的蘿莉,家境富有,父母恩愛,可以說世間一切珍貴都被她悉數(shù)占有。只是她不快樂,是個天生的孤獨癥患者,人稱“星星的孩子”。
那時候,不知道是哪個專家提出的理論,說孤獨癥兒童應(yīng)該多和白鯨接觸,因為鯨豚類動物對孤獨癥兒童有良好的輔助治療效果,它們能發(fā)出多種波長的高頻超聲波,對孤獨癥患兒的大腦有激活作用。于是,海洋世界就舉辦了一個白鯨與孤獨癥兒童接觸的專門項目。
全市的孤獨癥蘿莉正太都出動了,海洋世界的人氣達(dá)到了前所未有的頂峰。
其中就有錦衣玉食穿著泡泡袖粉色公主裙的駱砂織小姐。
那時的她有著老成的顰眉和苦大仇深的表情,和年幼的Kim相逢。隔著一面厚厚的玻璃墻,她看到湛藍(lán)色人工海水中的Kim,那圓鼓鼓的大額頭,厚厚的嘴唇帶著善意的微笑,向她游了過來,用鼻子尖尖蹭了蹭玻璃墻。
駱砂織就咧著嘴笑了。
真是千金一笑啊,簡直讓駱家爸媽都激動得要哭出來了。
然后,她嘟起嘴,輕輕地按在玻璃墻上,吻上了Kim。
她在海洋世界和Kim進(jìn)行了為期三個月的接觸。
她和它在岸邊嬉戲,她給它喂魚吃,她抱著它大大的額頭蹭來蹭去。
每一次,駱砂織都笑得春滿乾坤。三個月后,她已可以正常地和父母交流,可是后來,駱砂織再也沒有去過海洋世界。
而大功臣Kim本來就不是極地館的常住居民,它老家在哈爾濱,來海洋世界完全是因為項目支援。所以,三個月之后,Kim也回到哈爾濱去了。
駱砂織再也沒見過Kim??伤┖竦男Γ偸且徊恍⌒木陀芜M(jìn)了她的心里。
【世事難料,竟然顯得有些諷刺】
郎桓再見到駱砂織,已經(jīng)是兩年后的夏天了。
高中畢業(yè)的郎桓,報考了當(dāng)?shù)刈詈玫霓r(nóng)業(yè)學(xué)校,專業(yè)是獸醫(yī)。他考慮過,畢業(yè)之后就在海洋世界接任父親的職位,做一個鯨語者。
班主任對他的選擇,難受得不能自拔。明明可以報考北大清華最高分專業(yè)的高考成績,卻要選擇一個農(nóng)業(yè)學(xué)校?說出去一點不給學(xué)校長臉啊!
2008年的6月,唯一沒有作業(yè)壓力的暑假,他也選擇在極地館消磨時間。
他總有一種錯覺,就是只要他一直待在這里,駱砂織總有一天會回來。
沒想到,暑假第一天,他早早的來開大門,就發(fā)現(xiàn)有人比他來得更早。那個蹲在門口抱著膝蓋的纖細(xì)身影,就算是他有朝一日老眼昏花,也都能夠認(rèn)得出來。
是駱砂織,是十八歲的駱砂織。她更瘦了,也更黑,精致的五官更加顯眼。看到他呆呆地站在門口,她反而熱情地站起身沖他招手。
兩人坐在極地館的養(yǎng)鯨池邊,就像兩年前的暑假那樣,時光好像定格了一樣。
駱砂織說她高考分?jǐn)?shù)超水平發(fā)揮,正在備戰(zhàn)托福,目標(biāo)是達(dá)特茅斯學(xué)院最好的金融專業(yè)。
“你呢?”她吸著奶茶,胳膊撞了撞郎桓。
“哦?!蹦猩舸舻卣f,“就是華農(nóng)了,學(xué)獸醫(yī)。呵呵。”
兩人同時陷入了沉默。
駱砂織開口打破尷尬:“你別鄙視我啦,我現(xiàn)在覺得,錢也許還是個好東西,能夠讓我們保護(hù)自己珍愛的一切?!?/p>
“怎么會?!蹦猩肓讼耄謫?,“那你哪里來的出國的學(xué)費呢?”
“項逢出的。”女生飛快地說。
“這樣啊。”郎桓低下頭,原來他們已經(jīng)在一起了。
也好,就讓駱砂織遠(yuǎn)離極地館這個傷心之地吧。
【總要等到失去的那一秒】
兩年前的一個凌晨,Kim就靜靜躺在他們面前的這個池子里,安然逝去。
專家組經(jīng)過一天一夜的搶救,也沒有將它從死神那里贖回。
心直口快的主治醫(yī)生又破口大罵:“有錢為什么不早點治!拖拖拖,就這么把一條命給拖沒了!”
郎桓和駱砂織坐在Kim冰冷的身體邊,聽著醫(yī)生的斥責(zé),一言不發(fā)地淚如雨下。
不是不想早點治,可募捐善款用了太多時間。
那時候,郎桓突然想起來,那個孤獨癥兒童項目,他父親也有參與,家里至今都保存著一本通聯(lián)單。
他們一個個去找了那些患者的家屬,可是他們紛紛表示愛莫能助。大多數(shù)孩子至今沒有痊愈,家長覺得Kim與他們無關(guān)。
他們一次次被患者家屬推出門外,站在初秋傍晚的瑟瑟冷風(fēng)中發(fā)抖時,駱砂織說:“郎桓,原來世界上,真的沒有感同身受這回事。”
后來,一張匿名匯款單給了他們希望。整整十二萬元。上面卻只有一句簡單的留言:給Kim看病吧。
他們按捺住欣喜若狂,小心翼翼地取出這筆巨款,以最快的速度將專家們請了回來。
可是,終究是,太遲。
Kim死于肺炎,享年十四歲,在人工養(yǎng)殖的鯨魚中,這個年紀(jì)算是英年早逝。
直到Kim冰冷的身體被起重機緩緩吊出了養(yǎng)鯨池,郎桓終于忍不住蹲下,捂著嘴哭出聲來。 他第一次意識到,他有多喜歡駱砂織,就有多喜歡Kim。
為什么一切撲朔迷離的深愛,總要等到失去的那一秒,才將謎底昭然揭開?
【喜歡一個人,是可以說不喜歡,就不喜歡的嗎】
飛機穿過平流層的時候,駱砂織望著窗外的云,不可遏制地回想起項逢在候機室送她時跟她說的話。
他居然提到了郎桓,問她,那個男孩子,為什么沒來送你?
駱砂織反問:“為什么要送我,我們只是普通朋友?!?/p>
對于她的回答,項逢感到非常意外。他想了又想,忍不住開口說道:“雖然郎桓叮囑過我不可以告訴你,但我想,現(xiàn)在說應(yīng)該沒關(guān)系吧?!?/p>
駱砂織一臉茫然:他不僅知道郎桓,還見過他?
“他真是我見過的,最勇敢的男孩子。”項逢對郎桓的評價,差點讓駱砂織笑出來。勇敢?那慫包跟這詞根本搭不上關(guān)系好嗎!
項逢說,兩年前的夏末,他接到一個陌生男生的電話,男孩在電話里求他,求他資助Kim醫(yī)藥費。項逢至今都記得郎桓低聲下氣的祈求:“我明白駱砂織,她就算頭破血流,也不會求人幫忙。所以我來求你,不是代她求你的,我自己求你。錢,我以后一定還給你。”
而他下一句話卻讓項逢忍不住笑出來:“我很喜歡駱砂織,可如果你也喜歡她,我就不再喜歡她了。我是男孩子,說話算數(shù)?!?/p>
多么傻,他居然還以為,喜歡一個人,是可以說不喜歡,就不喜歡的事情。
“所以,我并沒有告訴他,我一直以來都把你當(dāng)妹妹。”項逢說,“你和小愛同歲,都去參加過白鯨治愈項目,但是你比她幸運……”
小愛是項逢的親妹妹,那只鯨魚墜子就是他送給她的??尚垡恢睕]有痊愈,以至于后來離家出走,再也沒了音信。
項逢常常去海洋世界,當(dāng)他看到駱砂織,一眼就認(rèn)出她是那日和Kim接吻的女孩。
他想起小愛,忽然很想把她沒有得到的一切,都給駱砂織。
項逢沒有向郎桓解釋,只是答應(yīng)他一定會幫助Kim。他想,這么深愛她的男孩在身邊,駱砂織自己會發(fā)覺的吧。
面對駱砂織的泣不成聲,項逢說:“真正勇敢的人,才懂得什么時候應(yīng)該去祈求?!?/p>
是這樣的嗎?她居然一點都不了解郎桓,長期以來,她都習(xí)慣了他的人盡可欺,習(xí)慣了自己為他打抱不平。
她還記得去極地館跟他道別的時候,他最后說的一句話,是這樣的:“項逢是個好人,我希望你們幸福。駱砂織,你值得,值得擁有世界上一切最美好的美好?!?/p>
有一句話被他生生咽了回去:因為你是我最心愛的姑娘。
當(dāng)時,看著郎桓潮濕的眼,她差點就沒忍住想告訴他,其實項逢和自己并不是情侶。可想到自己馬上就要遠(yuǎn)渡重洋,又何苦再留牽掛。
【你都如何懷念我】
光陰荏苒,大學(xué)畢業(yè)之后的郎桓,接任了退休的父親。他帥氣的外形、精湛的技藝贏得了超高人氣。觀眾們又回來了,一只只小白鯨也進(jìn)駐極地館。在郎桓的悉心調(diào)教下,它們的表演贏得了無數(shù)掌聲與喝彩。
海洋世界扭轉(zhuǎn)了虧損的頹勢,郎桓是大家的救世主,誰都不敢再瞧不起昔日的慫包少年。
時光總是最無情的,舊的去了新的來。觀眾們也是最不長情的,為新來的小白鯨歡笑飆淚時,誰還會記得昔日同樣風(fēng)光無貳的Kim呢?
所有的昨日和記憶,就這樣低眉順眼地退去,而明天總會趾高氣揚地來臨。有些人有些事,注定屬于舊時光。
而如今的郎桓,每一次站在演出臺接受掌聲的洗禮,目光總?cè)滩蛔…h(huán)望人群,以為會遇到那個熟悉的身影,卻再也沒有遇見過。
如同死去的Kim無法復(fù)生,遠(yuǎn)走高飛的駱砂織再也不會與他重逢。
千山萬水人海里,沒有誰聽到他深深的嘆息。
誰也贏不了和時間的比賽。
誰也輸不掉,曾經(jīng)付出過的愛。
那些年少的愛,都只能成為郎桓記憶中的一枚鉆石,在余下的人生里,捧在手心,細(xì)看。
編輯/寧為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