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微醺
【一】與君初相識
民國十六年,三月初三,又一個薄春寒夜,夜深人靜,正值輕被擁眠的最好時候,上海灘滿城寂靜,唯有百樂門如黑暗中最明亮的星,依舊熱鬧繁華,喧囂于浮世幻生中。
蘇云曼立在百樂門對面的樓上,支著下巴,隔著玻璃望著那里的燈火通明,一街之隔的對面像是另一個天國世界。據(jù)說昔日上海灘最紅的歌女蝴蝶每晚都會在那里唱歌跳舞直到天明,醉生夢死,誘惑而神秘。
“云蔓姐,以你的條件,完全可以去做更體面更好的工作,怎么就要留在這里?”助理在身后邊準(zhǔn)備著設(shè)備邊這樣問她,她回過神,從窗戶離開進(jìn)入播音室。
午夜電臺主持,就是那種在凌晨時分獨自坐在播音室,對著一套廣播設(shè)備,放著音樂說話,偶爾接聽來電聽人傾訴心事的職業(yè)。
“因為,這里有我留戀的東西呀?!?/p>
“那是什么?”
蘇云蔓笑著不回答,只習(xí)慣地翻了翻自己手里隨身攜帶的記事本。
在助理看來,海外歸來的她,又有著不錯的樣貌,做著這樣一份不見天日的工作真的是暴殄天物,是屈才下任,她卻似乎安之若素,不辯駁,不解釋。
“你總帶著這個記事本,里面都記了什么寶貝?”助理調(diào)皮地笑問,眨著一雙大充滿生機的大眼睛。
“這里面有我留在這個城市的理由?!碧K云蔓玩笑著回答。
午夜直播,年輕的助理在播音室外疲憊地睡過去,蘇云蔓則如往常一樣坐在播音間,聽完一首曾讓蝴蝶紅透上海灘的成名曲《蝴蝶》,然后進(jìn)入聽眾來電環(huán)節(jié)。其實,許多時候這個環(huán)節(jié)是沒有來電的,因為此時正是午夜安眠的好時間。
電話響起,蘇云蔓有些意外,按下接通鍵,電話那頭并沒有立刻傳來回復(fù)的聲音,蘇云蔓有些不解,正要去看電話接通信號時,那里傳來一個男聲。
“我可不可以點一首歌?”
一首蝴蝶的《蝴蝶》,男子在說出這首名字時蘇云蔓有些意外,歌曲開始播放,蘇云蔓結(jié)束了與男子的通話,倒了一杯咖啡坐在椅子上微仰起頭閉目,這真是一種享受。
歌曲結(jié)束,蘇云蔓繼續(xù)工作,到凌晨三點終于完成了所有直播,說完明晚再會,她在準(zhǔn)備離開播音室時卻聽到了來電,接起來電,竟然是那個男子。
“晚安?!?/p>
因為職業(yè)原因,蘇云蔓晝伏夜出,過著幾乎與普通人顛倒平行的生活,她已經(jīng)不記得上一次有人對她說晚安是什么時候。
從那以后,蘇云蔓每晚都會接到這個男子的來電,時間固定精準(zhǔn)到分鐘,每次都是點那首歌,然后在蘇云蔓的節(jié)目結(jié)束后再打來一通電話問候。
助理在月底整理來電記錄時發(fā)現(xiàn)了一通從不間斷的來電記錄,曖昧是笑著要蘇云蔓分享好消息。
“云蔓姐,是不是有追求者呀?”助理曖昧地笑問。
“就你心思多?!碧K云蔓笑應(yīng)著,順手收著東西離開。
“遇到對你好的人,就要趕緊抓住,不要錯過,緣分不等人。”助理用老到的口吻提醒著她。
蘇云蔓權(quán)當(dāng)沒有聽見,微低下頭,有些澀然地笑了笑,離開播音室。
【二】猶如故人來
“云蔓姐,你的咖啡。”
又是一晚工作,助理送上一杯咖啡,這是蘇云蔓的習(xí)慣,為了晚上提神。
“云蔓姐,我告訴你一件事。”助理有些神秘地湊上來。
“我發(fā)現(xiàn),我喜歡上我們電臺樓下咖啡廳的老板了?!?/p>
“有多喜歡?!碧K云蔓玩笑般問。
“很喜歡,很喜歡。他應(yīng)該也喜歡我,每次我去買的咖啡,他都特別精心,還親自動手。我每次下班都能看到他朝我們這棟樓大門的地方看著,像是等人,唉,不過我就是不敢打招呼,要是能有他的電話就好了。”助理邊說著邊坐下繼續(xù)自己的工作,臉上帶有些遺憾和淺淺的紅意。
蘇云蔓手上的動作停頓了片刻,翻了翻手邊的記事本,隨后又合上,低頭繼續(xù)工作。
節(jié)目時,男子再次打來電話,照例點一首蝴蝶的歌,然后在節(jié)目結(jié)束時他照例打來問候電話。助理今晚未睡,似乎是猜到了來電者正是那個人,她隔著直播間的玻璃沖蘇云蔓曖昧地笑著作手示,示意她不要掛斷電話,多說些話。
助理在外著急地上跳下竄,從桌上抓過白紙用紅色的筆寫下“問他名字”幾個字,按在玻璃上連連沖播音間里的蘇云蔓打著手示,蘇云蔓張了張唇,可到底還是沒有問出來,只是緩緩掛斷了電話。
助理報怨連連,指責(zé)蘇云蔓的膽小,蘇云蔓只是笑而不語,姓名不過代號,問了又有何用,他可以是張三,也可以是李四,世上有千千萬萬張三李四,而那一人就是那一人,不會是其他任何一個誰,如果沒有更多的緣分,知道名字又有什么用。
一月過去,蘇云蔓已然將他的午夜來電當(dāng)成每日的習(xí)慣,助理對這個陌生來電越來越有興趣。
直到某天城市突降大雨,百年難遇的暴雨將上海灘的電力系統(tǒng)摧毀過半,午夜電臺被影響,蘇云蔓的節(jié)目暫停播出三日,連終夜喧嘩的百樂門也安靜了。
這三天,蘇云蔓常常盯著外面的暴雨發(fā)呆出神,終于等到力電恢復(fù),領(lǐng)導(dǎo)說可以再晚一天恢復(fù)節(jié)目直播,但蘇云蔓還是在凌晨時分到了播音室,并沒有直播節(jié)目,只是等著電話響起。
還是那個時間,電話果真響起來,蘇云蔓迅速接起來,聽到熟悉的聲音說你好時,蘇云蔓竟然激動得有些眼眶發(fā)酸。
然后就是沉默,兩人都安靜了下來,蘇云蔓可以聽到電話那頭有風(fēng)雨聲拍打玻璃的響動,似乎那個男子正或立或坐在窗邊。
“我能約你嗎?”男子說。
“不用了,晚安?!?/p>
蘇云蔓下樓,在那家24小時營業(yè)的咖啡廳里挑了靠落地窗的位置坐下,點了一杯摩卡。
店里沒有人,僅有一個年輕的咖啡師在值班營業(yè),五官英俊,是那種很朝氣的男生,應(yīng)該是比蘇云蔓要年輕幾歲,在目光與蘇云蔓撞上時他會略有羞澀地露齒微笑,笑容十分迷人,充滿陽光,和年輕生機。
外面的風(fēng)雨更大了,大雨傾盆般落下,狂風(fēng)卷飛著樹上的葉子拍在路燈下飛舞,蘇云蔓就坐在那里,盯著窗外一直發(fā)呆,直到她疲憊地靠在沙發(fā)上睡著,然后又在隨后驚醒。
睜開眼睛,她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披著一條毛毯,抬起頭看過去,發(fā)現(xiàn)年輕的咖啡師正站在對面善意地沖她點頭微笑。
蘇云蔓還以微笑說謝謝,抬腕看了看時間,竟已是清晨六點多,她竟在此待了一夜。蘇云蔓埋單離開咖啡廳,在臨出門時,咖啡師忽然又追了出來,在她未及回神時一只暖暖的保溫咖啡杯已經(jīng)塞進(jìn)了她的手里。
這是蘇云蔓第一次面對面,正式地與薛宇庭交談。
一夜風(fēng)雨過后風(fēng)靜天清,走在滿地狼籍的街道上,呼吸著清冷的雨后空氣,蘇云蔓感覺寒涼入肺腑,立在一樹路邊的樹下許久,直到有電車從自己身邊呼嘯而過,她才猛然回神,拉緊了風(fēng)衣的領(lǐng)口匆匆離去。
【三】心似雙絲網(wǎng)
當(dāng)晚,午夜電臺節(jié)目恢復(fù),但那個男子卻沒有打來電話,之后的一個周,也再沒有接到男子的來電,但是卻因為雨夜的摩卡,蘇云蔓與那個年輕的咖啡師薛宇庭相熟了起來。
因為走神切錯音頻,蘇云蔓的節(jié)日出了兩次播出事故,領(lǐng)導(dǎo)約她在辦公室面談,打量了她之后微有感嘆,道:“年輕人失戀了就不要勉強,累了就休息半個月再回來吧,讓你的助理替你頂班?!?/p>
蘇云蔓想要辯解,她沒有失戀,但話到嘴邊又停了下來,她的確是有些累了,此時有人送上休息假期,她順勢接受亦非壞事。
離開電臺大樓,蘇云蔓站在路邊等車,無聊之際看到樓下的咖啡廳,正值上班時間,那里客人稀少,她習(xí)慣坐的那處靠落地窗位置空著,陽光正照在紅色的沙發(fā)絨面上,似乎是在等待誰的光顧。
有出租車在面前停下,司機詢問去哪,蘇云蔓卻歉意地露出笑意說不用,她改變主意去了咖啡廳,在窗邊坐下,陽光從玻璃外照進(jìn)來落在她的身上,暖暖的。
“小姐,你的摩卡?!逼恋呐?wù)生走過來送上咖啡,同時在打量蘇云蔓,似乎是在審視考核打分一般。
蘇云蔓說著謝謝,然后又略有意外地問她怎么知道自己愛喝摩卡。
“我們老板說的。”女服務(wù)員笑著回答,,然后朝柜臺方向看了一眼。蘇云蔓順著她的目光也看過去,就看到薛宇庭站在那里沖她露出微笑。
“他就是我們的老板。”女服務(wù)員臉頰有些泛紅地說著,隨后拿起送咖啡的托盤轉(zhuǎn)身離去。
“嘗嘗今天的咖啡,特意親手為你制的,喜歡不?”薛宇庭走過來,在蘇云曼對面的位置坐下,臉上帶著慣有的笑容,眼神明亮富有活力。
“你是這里的老板,都沒告訴我?!?/p>
“我可不是有意騙你,是你沒問我是誰?!毖τ钔バχ妻q調(diào)侃。
蘇云蔓被他感染,不由得笑了起來,端起咖啡淺淺抿了一點,味道濃郁卻又不膩味,香氣在口腔中彌漫,帶著熟悉的味道。
“你要是喜歡,以后我天天給你制?!毖τ钔P眉笑起來,露出好看的糯米細(xì)齒,臉上盡顯青春活力。
這是一句很玄妙的話,蘇云蔓懂這里面的暗示,理性與感性在那一瞬間產(chǎn)生了出入分歧,她猶豫著,想說些什么,可又感覺話到嘴邊怎么也說不出來,最終也只是微微一笑帶過,不置可否。
天黑了,蘇云蔓坐在玻璃后,看著對面的百樂門,一盞盞霓虹紅亮起來,又一個繁華夜晚降臨,樂聲響起,從璀璨的燈火光華里穿透,穿越街道,傳入蘇云曼的耳朵,她支著下巴,隔著玻璃打量著。
“那樣熱鬧的地方,你就不想去嗎?”薛宇庭在她身邊坐下,也順著她的目光看向那處繁華。
蘇云蔓搖搖頭,如玩笑一般,道:“我只喜歡隔著遠(yuǎn)處看繁華,近了就怕會陷進(jìn)去,會醒不來的。”
【四】中有千千結(jié)
清早,蘇云蔓還在睡夢中,就聽到樓下有人在叫她的名字,蘇云蔓被一遍遍吵到不行才瞇著眼從床上爬起來,推開窗戶朝下看去。
蘇云蔓住在二樓是半舊的歐式公寓,她所在的這一面樓墻上攀粘著滿滿一壁的爬山虎,所以當(dāng)她從窗口探頭出去看的時候,在樓下的薛宇庭看到的,就是在一片綠油油的爬山虎葉叢中露出一張半瞇著睡眼的臉,長長的頭發(fā)有些凌亂,散落在爬山虎的葉子上,在陽光的照映下閃著光澤,美得像電影里的鏡頭。
“怎么了?”蘇云蔓瞇著睡眼發(fā)問。
“快下來,我們出去?!?/p>
“去哪兒?”
“哪兒都行?!毖τ钔コ錆M陽光活力的笑臉在朝陽下熠熠生輝。
這樣充滿熱情的邀請,讓蘇云蔓竟一時間說不出拒絕了話,就如同一直溫淡著流淌的小溪,遇到了一塊炙熱的紅色石頭,蘇云蔓似乎從薛宇庭的身上看到了她久違的生命力,那種朝氣蓬勃的活力。
薛宇庭陪蘇云蔓逛街,從城南逛到城北,又陪她去吃她喜歡的壽司,再沿著外灘行走,春風(fēng)寒涼,薛宇庭就將自己的大衣打開,將蘇云蔓擁入大衣。
“云蔓,你是不是一直在節(jié)目里接到同一個電話。”薛宇庭說。
“嗯。”蘇云蔓隨意地點點頭。
“那是我,我喜歡你很久了,很久很久。”
蘇云蔓玩笑一般側(cè)頭看薛宇庭,道:“哦,是嗎?有多久?”
“就在一年前,當(dāng)你第一次在百樂門出現(xiàn),我就迷上了你。有一天下雨了,你就站在樓下避雨,我就站在你旁邊,你說這里要是有家咖啡廳就好了,盡管你后來離開了,但我卻一直相信你還會回來,我在百樂門的對面開店,一直在等你,后來知道你竟然就在街對面的電臺,我真的太高興了。那天我留了我的電話給你,我每次撥打電話到你的節(jié)目,就是希望有一天你能想起來。”
蘇云蔓眨著眼睛,做出回憶的樣子,然后笑著搖頭,道:“有嗎,不記得了,不知道呀?!?/p>
薛宇庭顯得有些失望,眼神有些許的暗淡,但隨后又恢復(fù)了一貫的陽光笑容,伸出手去,道:“沒關(guān)系,那我們現(xiàn)在可以再補上,你好,很高興認(rèn)識你,蝴蝶小姐?!?/p>
蝴蝶,這個名字已經(jīng)有多久沒有人喚過了?那是她浮華喧鬧的過去,如一場幻夢。
蘇云蔓看著薛宇庭伸出的手,并沒有去握,停頓了片刻后,伸手拍了一下他的掌心,笑著帶過。
“蝴蝶的美,不應(yīng)該被黑夜所遮擋淹沒,你是屬于繁華的。”薛宇庭伸手,拉住蘇云蔓的手,將她拉進(jìn)懷中,唇在她的臉頰半側(cè)輕輕摩娑。
“現(xiàn)在的我不好嗎?”蘇云蔓問。
“你是屬于繁華的,不要埋沒了自己,而我真的很想再看到那種浮花浪蕊中間笑著的人,太有魅力了,像花中牡丹那樣的王者,無雙的美艷?!?/p>
【五】紅塵幾時醒
半個月,薛宇庭天天陪著蘇云蔓,他終于成功說服了蘇云蔓去了百樂門,穿銀色閃亮的衣裙,站在奢靡喧囂的人海中,看臺上那些性感妙曼的舞女跳著踢腿舞蹈,有著洋裝或旗袍的女歌手在臺上唱靡靡情歌。
主持人說,今晚,我們迎來了一位神秘的客人,就是曾經(jīng)上海灘的神話,永遠(yuǎn)的女神歌者蝴蝶小姐。然后,一束光打到了蘇云蔓的身上,她于眾人中央抬起頭,身邊的人一一退后,留與她空白的地帶,一身黑白西裝的薛宇庭也隨那些人群一一后退,鼓掌,微笑,用一種期盼的目光望著她,把她留在了空曠的地方。
蘇云曼站在人群和白光中央,她感覺時間似乎一下子倒流,回到了數(shù)年前,她當(dāng)紅的時候,揮金如土,萬人追捧,她如一個女王站在眾人中央,她幾乎是本能地?fù)P唇微笑,然后笑容放大,燦爛而美艷,望著站在所有人一起的薛宇庭,要自己笑得漂亮。
轉(zhuǎn)身,蘇云曼一步步向前,穿越人群中央分列讓開的道路,沿著一路掌聲一路光華重新走上了霓虹的舞臺,走到中央,緩緩轉(zhuǎn)過身來。
幾乎是在同一時刻,整個百樂門內(nèi)禮花從四方噴出,彩紙紛飛,燈光齊齊亮起,樂聲鳴響,她的這一個轉(zhuǎn)身,如女王回到了自己的寶座,聲勢浩大,華麗無雙。
當(dāng)晚,蘇云曼變回了那個上海灘的昔日神話蝴蝶小姐,她亦如穿花蝴蝶,一曲一曲地唱著,隨著那些性感的舞女一起歡笑歌唱,美艷到令人迷醉。
在舞池中央,蘇云曼舉一杯白蘭地,與薛宇庭相對著跳舞,熱烈而明快的爵士,她額頭的發(fā)都被汗?jié)窳?,薛宇庭一直在她旁邊陪著,看著她笑?/p>
“蘇云蔓……”在尖叫聲和吵鬧聲中,薛宇庭大叫蘇云蔓的名字。
“你說什么?”蘇云蔓邊笑邊跳地扭過頭沖薛宇庭大聲發(fā)問。
“我說……”薛宇庭大聲重復(fù)。
“我聽不見!”蘇云蔓笑著搖頭。
薛宇庭再重復(fù),聲音之大,連旁邊那些正在為臺上的歌女歡呼著的人都聽見了,側(cè)過頭來向他們投以目光,可蘇云蔓卻還是,只笑著搖頭說聽不見。
下一秒,薛宇庭上前一步,伸手捧起了蘇云蔓的臉,在蘇云蔓還未明白回神之際,深深吻了下去。
蘇云蔓握在手上的高腳杯掉落在地,發(fā)出一聲玻璃粉身碎骨的脆響,她有片刻的身體僵硬地呆在原處,腦中瞬間陷入一片空白,身邊那一浪高過一浪的吶喊聲似乎變得很遙遠(yuǎn),感覺一切不真實到像場夢。
臺上,歌女一曲完畢,四周掌聲雷動,一束聚光燈忽然就打了過來,將蘇云蔓和薛宇庭包圍。
“下面這首歌,就送給我們的蝴蝶皇后?!迸_上的歌女說著,所有人都向他們投向目光,祝福,羨慕。
臺上,那個歌手唱起一首動人的情歌,掌聲響起,數(shù)百人齊聲向他們送來歡呼的祝福,蘇云蔓微微睜大著眼眶看面前的薛宇庭,然后笑了,笑得十分放肆,轉(zhuǎn)身隨手拉了身側(cè)一個她甚至沒有分辨清長相的男子繼續(xù)跳舞。
“別亂跑,會找不到你的。”薛宇庭這樣說著,一伸手拉住了蘇云蔓的胳膊,將她帶回了自己身側(cè)。
蘇云蔓試圖要抽出被握著的手,但也僅僅只是試了試,最終并沒有強行抽離,這樣的場景,這樣的情景,她到底是沒有狠下心,相信誰也狠不下心。
“真是像一場夢。”蘇云蔓說。
“你剛說什么?”薛宇庭將看著臺上的目光轉(zhuǎn)身旁邊的蘇云蔓。
“我說,真像是一場夢,好希望能一直不醒?!碧K云蔓大聲地說。
薛宇庭笑了,正好臺上的燈光隨著音樂的高潮一齊打亮,薛宇庭的半邊側(cè)臉被白色的光亮映照著勾勒出好看的線條,笑容在這樣的璀璨燈光下,比電影里的男主角還要好看。
薛宇庭將緊握著蘇云蔓手的手抬起,放到兩人的面前搖了搖,道:“這不是夢,你看,我握著你的手?!?/p>
蘇云蔓看著他,沖他笑起來,笑到不能自己,最后眼淚都笑出來了。
“真有那么好笑嗎?”薛宇庭看著他有些不解的笑問。
蘇云蔓笑著瞇起了眼睛看他,沒有回答,只是上前擁抱了他,爬在他的肩頭,在人山人海的現(xiàn)場說了一句話,但因為現(xiàn)場太過吵鬧,那句話只成為聲浪中的一粒細(xì)沙,被淹沒在聲海中,無人聽見。
“現(xiàn)在是我,你喜歡嗎?”蘇云蔓問。
“喜歡,你還如我記憶里的一樣,美艷漂亮,像一個皇后。”薛宇庭興奮激動地回答。
“那就好,記住你現(xiàn)在看到的我,你所喜歡的美艷繁華?!碧K云蔓側(cè)頭,用唇吻薛宇庭的臉頰。
然后,蘇云蔓恢復(fù)了笑臉,放肆地笑著,匆匆退后著脫離薛宇庭的雙手,奔向那熱鬧著,群魔亂舞的人群,不分人不辨臉,只圖歡樂。
【六】天涯明月新
凌晨,薛宇庭開車送蘇云蔓回去,然后沒有離開那棟歐式公寓。
半夜時分,蘇云蔓自黑暗中醒來,手指自身側(cè)熟睡的臉頰上一路下滑,落到唇側(cè),然后她又縮回了手,赤腳起身離開了臥室。
昔日的性感女神蝴蝶回歸,百樂門里熱鬧更盛,她不再去電臺,助理正式成為那檔節(jié)目的播音主持。蘇云曼與薛宇庭陷入了那種浮華喧鬧中,徹夜狂歡放縱著。
“這才是你,像嬌艷的蝶,所有人都被你的魅力所吸引拜倒,這樣的你才算不遺憾?!毖τ钔ピ跇芬饴曋袚碇K云蔓在舞池中這樣說。
“是嗎?你所喜歡的,就是這樣的我?”
“是的?!?/p>
在薛宇庭的笑容中,蘇云蔓有片刻的沉默,但也只是小小的一剎那,她便如薛宇庭所喜歡的那樣,綻放嬌艷魅力,穿行于喧鬧樂聲中,舉杯歡笑。
紙醉金迷的生活是最讓人能忘記一切,最能淹沒一切,帶走一切改變一切的,蝴蝶回來了,蘇云蔓消失了,直到有一天,薛宇庭發(fā)現(xiàn),蘇云蔓不再只與他一人跳舞,不再只與他一人舉杯歡笑,甚至不再只被他一人擁入懷中。
一次,兩次……薛宇庭越來越多次在歡樂的舞池人群中與蘇云蔓走失,等他再找到她時,她會在不同的男人身側(cè)談笑風(fēng)生,笑容璀璨。
薛宇庭想起曾經(jīng)的咖啡,和那些平靜的時刻,想要再帶蘇云蔓去外灘散步,但他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的蘇云蔓是那么的忙,忙于演出,忙于交際,忙于出席不同的宴會,與不同的富商周旋談笑。有人說,有某個北平的巨賈,聞她的名特意來上海灘,對她癡心不已。
午夜,蘇云蔓一身酒氣地離開了傳聞那個對她癡心的北平巨賈的車,搖晃著回到公寓,在黑暗中,她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打開了收音機,找到自己平日播音的電臺頻道,這是她第一次聽自己的那檔欄目,為她代班的助理正在講著一個小故事,隨后進(jìn)入點歌環(huán)節(jié)。
蘇云蔓打電話過去,點了一首《蝴蝶》,聽著歌聲在室內(nèi)飄蕩,蘇云蔓閉上眼睛挑了個舒服的位置將頭靠在沙發(fā)上,直到不知何時薛宇庭也在旁邊坐下,伸手?jǐn)堊∷?,把她擁入懷中,安靜地聽著。
這是薛宇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這么緊的擁著她安靜地聽她曾經(jīng)最紅火,讓她揚名上海灘的歌。
“云蔓……”薛宇庭有話欲說,但在她未說完之前,蘇云蔓先開了口。
“我要離開上海灘了。”
薛宇庭愣住,到嘴邊的話停下,呆呆地愣住,許久后才木然地問:“去哪兒?”
“北平,那里有我的歸宿。”蘇云蔓笑著看他,在臉上露出自以為最燦爛幸福的笑容。
驚訝、慌亂、惶恐……各種情緒在他臉上迅速交替閃現(xiàn),蘇云蔓睜開眼睛抬頭,沖薛宇庭微笑,抽出自己的手,離開他的懷抱。
“如你所說,蝴蝶的美是不應(yīng)該被浪費淹沒于黑暗的,我會越飛越高,越飛越遠(yuǎn)?!?/p>
薛宇庭離開,蘇云蔓借口自己累了并沒有去送,懶散地走入臥室,關(guān)上門,熄滅了燈,沒有一點的遲疑猶豫。
樓下的車子離開,二樓的窗戶依舊黑暗一片,車燈消失在空曠的馬路盡頭,唯留下天際的皎白月光。蘇云蔓站在黑暗臥室內(nèi),伸出那雙曾被薛宇庭握著的手看了看,見到窗外的月光落在掌心,她收攏五指握了握,發(fā)現(xiàn)雖看似在掌心,但卻什么都沒有。
蘇云蔓重新回電臺取東西,立在廣場上,她習(xí)慣地看向咖啡廳的位置,走近看了看才發(fā)現(xiàn)門口旁邊不起眼的位置立了一塊有些泛舊的提示牌,營業(yè)時間9:00--20:00。原來,這里不是24小時營業(yè)的,24小時的營業(yè)只是為她一個人。
她從包里取出那本從不離身的記事本打開,里面空無一字,只是一串最已爛熟的電話號碼,這個號碼從前總會在午夜打進(jìn)她的節(jié)目,第一次,她就一眼認(rèn)出來了,只是因為知道結(jié)局,所以她一直當(dāng)作不知。
“有一天,我路過這里,如最美艷的蝴蝶一身繁華嬌艷,我看到一個人,決定放棄那些浮華,退卻嬌艷,回歸素容,留在這里成為一個午夜電臺主持,在每個夜晚喝一杯那人新手制的咖啡,知道他就在樓下?!碧K云蔓獨自說著,微微揚起唇角,眼睛卻濕潤了。
但是,有些人,有些事,并不是留下,就能擁有的。
助理來送她,說著可惜,并詢問著那個神秘的來電者可知道是誰。蘇云蔓站在原地停頓了片刻,將自己從來隨身帶著的筆記本留在了助理的桌上,隨后關(guān)燈離開。
【七】朝暮最相思
蘇云蔓離開了,有人說她在北平嫁了那個巨賈,有人說她在北平紅得發(fā)紫,引無數(shù)名流折腰。
一年后,又是一個春寒時節(jié),寒風(fēng)侵體,彼時她的傳聞已經(jīng)不再多,她收到了助理寄來的一分火紅喜帖,和一通電話。
“云蔓姐你知道嗎,他就是我向你提過的,樓下那家咖啡廳的老板,也是那個每晚都打電話到電臺點歌的人,你走后我們認(rèn)識了,驚喜吧。”助理欣喜地向蘇云蔓介紹。
蘇云蔓伸出瘦得可以看到青色血管的手,慢慢打開喜帖,見到新郎一欄寫著熟悉的三個字,薛宇庭??粗媲暗淖?,蘇云蔓有些愣愣出神,許久才回過神,溫和笑著道:“嗯,真意外。”
“這個世界真小,就有這么巧的事。”助理興奮地講述著,蘇云蔓甚至可以想象得到她臉上飛起紅云,洋溢著幸福的神采。
“哦,真巧?!碧K云蔓盡量自然地笑著回應(yīng)。
“我去廚房,電話你拿著?!敝硐肫鹆藦N房的羹湯,將電話交給了薛宇庭,電話兩端就只余下蘇云蔓與薛宇庭,兩人沉默著。
廚房里,助理轉(zhuǎn)過身,背靠在墻后,臉上的笑容漸漸消散,只是閉上眼睛沉默。
“你在北平好嗎?你幸福嗎?”薛宇庭最終還是先開了口。
“很好,很幸福?!?/p>
“那就好?!毖τ钔ノ⑿Γ剖情L呼一口氣。
蘇云蔓的目光上視,望向頭頂?shù)奶祀H,有許多話欲言又止,最后也只是全都化成一個笑容,道:“再見?!?/p>
電話掛斷,蘇云蔓的手垂下去,有身著白色護(hù)士服的人上前,將她手里的聽筒接走。
一年前,蘇云蔓來到北平,入住北平的新居,那是一處遠(yuǎn)離市區(qū)的療養(yǎng)院,專門為癌癥晚期的人所設(shè)。
醫(yī)護(hù)人員替她收拾從上海灘帶來的物品,倒出許多東西,翻出了許多舊物,蘇云蔓看一只舊的咖啡保溫杯,重新收進(jìn)盒內(nèi)時,才發(fā)現(xiàn)杯底有一行用筆寫上去的小字。
因為時間有些久,那上面的字顏色有些退掉,卻還是能清楚地看到:愛如白月光。
“這個,要留下來嗎?”旁邊的醫(yī)護(hù)人員詢問。
蘇云蔓搖搖頭,但又在醫(yī)護(hù)人員人將杯子拿走時又出聲留下,將它放到正值陽光普照的窗臺上,于陽光之下細(xì)細(xì)打量。
躺在療養(yǎng)院的一把藤椅上,蘇云蔓曬著太陽閉上眼,一些回憶,在腦海中顯現(xiàn)。
那晚,在喧囂的聲海中,蘇云蔓清楚明了地聽到薛宇庭大喊著告訴她,我愛你!她只是一直笑著搖頭,說聽不見,但是在轉(zhuǎn)過身的時候,她潸然淚下,她也曾在擁抱他時于他耳邊告訴過他同樣的三個字,只是多了另外幾個字,那時她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
有些人,有些事,一開始就知道,就明白,但卻一開始就決定了不會去承認(rèn),永遠(yuǎn)不會。
愛如白月光,靜照有心人,有些愛,永遠(yuǎn)不能握住,那便松開手,不去握住,無聲無息,不動聲色。
又是一年春寒薄,擁衣攬肩,風(fēng)中再無你。
編輯/寧為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