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志毛
一個鄉(xiāng)村漢子如果沒有一個叫得開的綽號,大概相當(dāng)于他家豬欄里從沒養(yǎng)過200斤以上的肉豬。盡管綽號多是照著人的生理缺陷仿造出來的—從旁觀者角度來看,絕對是往人傷口上撒鹽。
“疤子”,應(yīng)該是所有綽號里撒鹽最輕而易舉的一個。一個在鄉(xiāng)村里生鄉(xiāng)村里死的男人,從小得學(xué)放牛騎牛、割豬草、砍柴、插秧、揀雷公屎、抓黃鱔,為照看太陽底下曬著的谷子、豆子、芝麻而奮力驅(qū)趕雞鴨狗牛,與鄰居小姑娘為撈水渠里的幾朵水浮蓮而吵嘴,被大人唆使小孩間彼此摔跤角力,以瓦片石塊為武器與鄰村的各種半大小子搶山頭……如此種種,在泥地、雪地、下雨天、曬到爆的日子,總有咧嘴哭抽筋的時刻,哪有永不跌跤的一天?
跌跤輒破皮,破皮則結(jié)痂,結(jié)痂就有疤,有疤,當(dāng)然就得贈送一個“疤子”的綽號,而且從古至今,免費。就算那疤痕幾乎都看不見,或者本不長在明處,那綽號比疤痕更堅定地在這不幸者身上生了根,有的還搞“世襲”那一套,封建得沒道理。當(dāng)然,要想讓別人主動取締“疤子”綽號,也有解決之道,譬如跌一跤更狠的,折胳膊斷腿,人們才會在傷口上撒一把新鹽,厚厚的。
再說“子”,不但生理上要承受比“疤子”更重的痛苦,而且常被一撥流鼻涕的孩子鬼鬼祟祟地跟在身后模仿,簡直是可忍孰不可忍!一個“子”被人記住,可能是冬天因為出門比常人更趔趄的身姿,也可能是由于他調(diào)戲人家姑娘媳婦反被追得狼狽不堪的樣子。
“聾子”從不認為自己嗓門高;“矮子”看戲最討厭前邊的后腦勺;“癩子”最不喜歡下雨天起早;“大舌子”最恨老師當(dāng)眾要其讀課文;胖子最怕下坡看不到自己的腳;“缺牙巴(豁嘴)”最不喜歡過冬;“黑皮(男)”、“黑米(女)”寧肯在黑燈瞎火下約會;“哈子(哮喘)”上體育課最喜歡長跑,跑完之后,誰知道誰比誰喉嚨里的風(fēng)箱更響?
如果說上述綽號大抵還有據(jù)可證,能驗明正身,那么,很多時候叫人“ká子(即瞎子)”則實在是莫須有了。凡眼睛長得小的人,或者不小,只是有人認為它小,結(jié)果就封人家一個“ká子”大名,以訛傳訛不算,大家還樂此不疲,找誰說理去?事實上,若遇到真瞎子,大家反而在生理上會產(chǎn)生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敬畏感。鄉(xiāng)間流傳朱元璋的參謀長劉伯溫就是個瞎子,瞎了,胸中丘壑反而更加清楚。我們村有個獨眼老人,職業(yè)是圍繞棺材做事,扎的那些紙房子,供另一個世界的人居住,他說自己經(jīng)??吹侥切┯位暝趶d堂里飄來飄去,因為他的獨眼瞪著,游魂們才不至于趴在小孩子身上耳語,唱勾魂歌。即使大人膽壯,又有幾個愿意鬼魂黏著自家小孩?因此,村里年年有隊長,但這個獨眼老人才是精神隊長。另有一個“ká子”,本名黑棕。饑荒年代,鄰居憐其窮苦,某次買了點肥豬肉,邀其吃飯,結(jié)果他貪嘴多吃了幾筷子,鬧肚子,不肥反瘦,竟然鬧上鄰居家索賠。直到現(xiàn)在,凡想做好事又擔(dān)心遇人不淑,遭遇倒打一耙,旁人嘴里自然會冒出一個“黑棕ká子”的通用詞匯來。
一個人因為一次行為而讓自己的名字成為一個通用詞,這要在現(xiàn)在,就是可樂之于碳酸飲料、百度之于搜索的意義,得死多少腦細胞,得花多少廣告費??!
很難說,沖著生理缺陷取綽號,相比沖著人家智力或性格弱點取綽號,哪個更缺德。湖南人自古倡導(dǎo)“耐得煩,霸得蠻”,所以有很多“蠻腦殼”;反應(yīng)快慢或者腦殼轉(zhuǎn)不轉(zhuǎn)彎,其實也沒有統(tǒng)一標(biāo)準(zhǔn),所以,雖然鄉(xiāng)間“蠢子”特別多,但最后家底混得扎實的,蓋高樓娶漂亮婆娘舍得培養(yǎng)娃兒讀書的,還真有不少“蠢子”;還有一類較特殊的人—“癲子”,可能多是鄉(xiāng)村里的精神孤獨者,類似于芙蓉鎮(zhèn)的秦書田,若碰上一個胡玉音,精神就活了。若碰不上胡玉音也吃不上米豆腐,大概就連皮帶肉帶靈魂,都難免被碾落成泥。我的兩個高中同學(xué),一個抑郁多年,另一個吃了農(nóng)藥走了??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