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前茶
“在這里工作,我感到最欣慰的事是學(xué)生說:‘老師,我聽到了,聽到了剛才打雷的聲音,聽到了你敲鼓的聲音?!?/p>
程老師今年37歲,在聾校已工作了15年,她說話像一個在變聲期聲帶受損的人,聲音粗啞,時不時有破音。她自己開玩笑說:“我這嗓子完全成了一面坑坑洼洼的破鑼,敲重了不行,敲輕了也不行……待會兒上課,這面破鑼還得往重里敲。”她的辦公室里有一只能裝1.5升水的大瓶子,里面長年泡著枸杞和胖大海,金嗓子喉寶也準備了半抽屜,但這“只能減少一點嗓子眼里的毛刺感,想恢復(fù)大學(xué)時期的圓潤嗓音,根本沒有可能”。
跟她去聽課,只花了十分鐘,我馬上明白聾校老師的嗓子何以成了這副模樣。
程老師教的是中重度聽力障礙的孩子,兒時的疾患是很難痊愈的,有的孩子戴上助聽器,也只能聽到一點點聲音,老師上鼓樂兼舞蹈課的目的,是讓他們僅有的聽力變得更敏銳,并且訓(xùn)練他們集中注意力,強化與這個世界的聯(lián)系。我看到音樂教室被特意鋪上了杉木地板,這是一種質(zhì)地較軟的地板,走上去響動很大,腳底板的震動很厲害。所有的孩子進門前都脫了鞋,有幾個穿絲襪的孩子被程老師帶到一邊,程老師從自己的包里拿出短筒棉襪讓他們換上。程老師解釋說:“穿絲襪的話,腳會打滑,但不脫鞋又不行,因為要靠老師腳下的用力跺踏,通過地板的震動把節(jié)拍傳遞給孩子們,幫他們理解舞曲的節(jié)奏。”也就是說,中度聽力障礙的孩子不完全是以耳朵來聽聲音,還用他們的腳底板和手心來感受聲音——程老師曾因為一名學(xué)生無法聽到鼓聲而焦急得嘴上起了燎泡。有一天,她無意識地抓住學(xué)生的手,放在震動起伏的鼓面上,孩子馬上露出欣喜和豁然開朗的表情:“老師,我聽到了!”那是12年前的事,受此啟發(fā),聾校的老師們自己籌集資金,在音樂教室、體育教室里都鋪上了木地板。
年復(fù)一年,因為用力跺踏,老師腳下的那塊地板就會沉陷,新?lián)Q上去的杉木地板顏色和原來的不一樣。
一堂鼓樂兼舞蹈課,對我這個外來者的耳朵和心臟都是折磨。鼓聲、咚咚咚的跺腳聲、老師的喊叫聲、學(xué)生發(fā)出的古怪的喊叫聲,交織在一起,我開始耳朵發(fā)脹,頭疼欲裂,胸口堵得慌,甚至還有一點惡心。
盡管老師如此賣力,課上到一半,還是有一小半的孩子露出茫然的表情。程老師不得不把這一部分孩子召集起來,讓他們在她周圍圍成一個圈,蹲下去,用手掌和腳心同時感受老師舞蹈的節(jié)奏。為了讓地板的震動更清晰,程老師脫掉了襪子。
還是有女孩不能理解舞蹈的節(jié)奏,她沖著彎腰聆聽的老師發(fā)脾氣,嗷嗷叫,再不愿一字一頓地表現(xiàn)自己的不滿,而是暴躁地打起了手語,動作幅度大到幾乎手扇到程老師臉上。
我注意到,一直到宣布下課,程老師都牽著那個挫敗者的手,臉上滿是平靜的神色。
程老師說:“剛來聾校當(dāng)老師時,遇到這種情況,連我也會蔫掉好幾天,甚至學(xué)生哭,我也跟著哭。后來校長說,這樣不行,請你們不要表露同情和挫敗,這會進一步刺激這些敏感的孩子,保持自己的堅韌和寧靜,才能幫助他們,去應(yīng)對不可避免的失敗。校長還說,就算在正常學(xué)童所在的學(xué)校,一個教育者也不可能每做一件事都是成功的。”
這番話對程老師啟發(fā)很大,她后來自學(xué)了心理學(xué)?,F(xiàn)在的她完全懂得如何讓那個女孩忘掉舞蹈課上的挫敗:她帶著女孩到外面的花園里去澆花,還跟女孩玩了個游戲,讓她閉眼,伸出手來,再將清涼的水緩緩地、一滴一滴地滴到她的手心上。我看到,那晶瑩的水滴,無聲地落下,漸漸地,把女孩滿臉的暴戾之氣都濾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