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晰
作為一名艷名遠播的寡婦,她只要一個眼神就能讓男人折服,偏偏對這個男子,她只能步步經(jīng)營,從他的身,到他的心,當(dāng)然還是他手里的藏寶圖。可是她也知道,十年荏苒,歲月帶走了無數(shù)人事,卻只有他的心,永不改變,她唯有,以命相報。
1
民國十年,通州城終于平息了戰(zhàn)火。
鴛鴦橋的河水流淌了數(shù)百年,曾經(jīng)沾染過的鮮血已經(jīng)隨著流水潺潺而去,垂柳掃過河面,滿城梨花飄白,一切就像十年前那般安靜,如畫的景色已經(jīng)將悲歡離合掩埋。
夜色暗淡,臨水的竹樓上掛起了紅燦燦的燈籠,有人掀開了窗戶,將手中的竹葉殘片撒進河里,便聽人喊道:“子君,客人都要來了?!?/p>
沈子君將窗戶輕輕闔上,俯身對著西洋鏡摁了摁鬢角,便轉(zhuǎn)身,丫鬟已經(jīng)將酒壇子送上。她端過來,搖曳著水蛇腰往樓下走去,那些在戰(zhàn)亂中僥幸存活下來的男人們見到這身影,頓時倒吸了口氣,鼎沸的喧嘩頓時熄滅。
沈寡婦的名聲在通州城一向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不僅因為她是個尤物,也不僅因為她有一手釀酒絕技,更因為她懷揣著傳說中王府的寶藏,盡管一年賣一次身,之后就裝圣女,可日子一到,依然有無數(shù)人近身。
嬌媚的眼波橫了橫,在曖昧的燭光下透著一股陰暗的欲望,在她將酒壇子放下的那一刻,開價聲已經(jīng)此起彼伏,價碼越提越高,就在來客面紅耳赤之際,一把清冷的聲音將這片喧嘩立即掩蓋下去。
“一萬,大洋!”
沈子君抬眸,尋聲而去,貴賓席上,一名男子緩緩取下巴拿馬帽子,朝她看了過來,熟悉的面容令她的心口一窒,幾乎喘不過氣來。
十年荏苒,歲月在他的臉上留下了太多的痕跡,可他的眉眼,棱角,卻分明如舊時,只是雙眸里已經(jīng)沒有了當(dāng)年的熾熱,帶著玩味的嘲諷。
她別轉(zhuǎn)過頭,冷冷吐出兩個字:“不賣?!?/p>
方姐聽到“一萬大洋”四個字,本是興奮得無以復(fù)加,驟然聽到沈子君的回答,幾乎沒反應(yīng)過來,待回過神之時,沈子君已經(jīng)抱起了梨花釀,轉(zhuǎn)身要走,她連忙拉住她說道:“子君,一萬大洋啊,你這輩子就算不釀酒,不嫁人,也能……”
“不賣。”她吐出這兩個字,便抿緊了雙唇,身上的妖艷光芒一下子褪得一干二凈,只剩下冷漠。
就算賣給任何人,也不會放到金毓寒手上。
2
十年前的通州城還是大清國的世界,金毓寒還不姓金,姓愛新覺羅,他的父親也不是金老板,而是恭王爺。那一年他二十歲,意氣風(fēng)發(fā),卻沾染了一身紈绔子弟的惡習(xí),在通州城內(nèi)臭名昭著。
十年前的沈子君剛滿十六,艷冠通州,提親的人踩破了門檻,可是她的心思卻不在嫁人,而在念書,遠渡重洋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最初的相遇是在馬場上。
沈子君一身男裝,拉著馬再度看向墻上的告示,然后握緊了拳頭。
只要拿到第一名,得了那獎金,父親就沒有理由不讓她去念書了吧。雖然她也知道他其實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不過害怕生怕她在國外為所欲為玷污家聲,可是但凡她認定的事情,就絕不改變。
鼓聲大響,比賽開始,沈子君跨上馬,飛快沖進場內(nèi),盡管平日并不經(jīng)常練習(xí),但是她的騎術(shù)在通州城是赫赫有名的,所以一上場,便和金毓寒難分難解,眼看著勝利在望,卻不想那后面的選手居然驚了馬,掠過她的身邊,也不知怎么的,一下子撞過來。
她慌忙拉緊韁繩,待到把馬安撫好時,比賽已經(jīng)結(jié)束。這還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她的帽子也在剛才的意外中被挑開,辮子被切了一截,滿頭秀發(fā)迎風(fēng)飛舞,可是驚呆了不少人。很快就有人認她的身份,低聲紛紛議論。
后來她仔細想起此時的境況,便知道這哪里是意外,要知道這一次比賽本來就是老王爺為了哄兒子開心而舉辦的,方才分明是他故意著人給她使絆子,免得她搶了第一名的位置。
到底是女兒家,此時的她卻想不到這一點,漲紅了臉,拉住韁繩正要離開,卻被金毓寒?dāng)r在了前頭。
他的目光似笑非笑,口氣非常囂張:“你需要錢?”
她毫不猶豫調(diào)轉(zhuǎn)方向離開,身后,是他的呼喊聲:“當(dāng)我的女人,你會有花不完的銀子?!?/p>
她為這個自以為是的男人感到悲哀,不,應(yīng)該是為恭王爺感到悲哀,這樣的紈绔子弟真的能在他百年之后撐起整個王府?
卻不料,他已經(jīng)沖到了她面前,再度攔住她的去路,嘴角噙著笑,認真問道:“你是哪家的女孩子?告訴我?不告訴我,我也會找到你的?!?/p>
她挑了挑眉:“小王爺是要娶我嗎?”
“娶你?”他卻是一愣,沒想到她居然會問出這句話來。
“如果你不娶我,你問我這些做什么?難道是想要玩玩,然后把我甩了?”看著他低頭不語,她冷冷一笑,策馬而去。盡管金毓寒并沒有傳出玩弄女子的風(fēng)流韻事,可是在沈子君的眼里,紈绔子弟都是一個德行,沒有區(qū)別。
3
三日后,沈子君在家中院子里曬太陽,正苦惱著如何湊齊那筆學(xué)費,隨即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她身上的陽光都被遮住。她抬起頭,瞇著眼,努力看清那個妨礙她曬太陽的人,卻先聽到了笑聲:“你看,我說了會找到你的?!?/p>
她微微一怔,隨即認出來人,正是金毓寒,可是她也不著急,不慌不忙問道:“小王爺是來提親的嗎?”
他微微一笑,漂亮的眉眼在陽光下散發(fā)著奇異的光芒:“你說對了,我是來提親的!”
她騰地跳起來:“小王爺你開什么玩笑!”
他輕輕拉住她的手:“我是認真的,真的想娶你為妻!你不愿意嗎”
她迅速甩開,還未開口,丫鬟已經(jīng)站在她面前,輕聲說道:“小姐,老爺請您去大廳。”
她瞪了他一眼,飛快地沖去大廳。
果不其然,老王爺也在那里。見她來,父親立即將老王爺提親的事情說了一邊,然后,將決定權(quán)交到她手上。
她的目光落到金毓寒的身上,心里充滿了不可思議,本以為嚇他一嚇,他就會退縮,沒想到他居然真的來了。但那又如何,父親明顯是想要將她嫁出去,好斷了她留洋的念頭,可是她卻不會順勢而為。
“不嫁?!鄙蜃泳挥脙蓚€字回答,刻意忽略掉金毓寒瞬間慘白的臉,還有老王爺那不悅的神情。
“為什么?我不夠好嗎?”他緊張地拉住她的手,不死心問道。
沈子君輕輕甩開,淡淡反問道:“一生一世一雙人,你能做到嗎?”
“我……”他還沒有說完,老王爺已經(jīng)在身后冷冷說道,“走吧。”
“阿瑪……”他大吃一驚,沒料到父親居然如此干脆。
“我只有你這么一個兒子,你的任務(wù)就是為恭王府開枝散葉。”說罷,老王爺拉住金毓寒的手,頭也不回地離開,然而站在門口之際,他還是丟下一句話,“照沈小姐的要求,怕是你這輩子都嫁不出去。”
沈子君淡淡一笑,絲毫不以為意,然而沈父的臉色卻是大變。
隨著沈家敢拒絕小王爺聯(lián)姻消息的傳開,沈父的煩惱也跟著開始了。
原本是一家有女百家求,然而經(jīng)過這么一鬧,雖然被人交口稱贊勇氣可嘉,可是提親的人也在一夜之間消失得干干凈凈。她是小王爺想要的人,除非是不想活了,否則誰敢去招惹?
盡管沈父擔(dān)心得很,沈子君卻歡喜無比,她一心籌劃著再提留洋之事,卻不知道,她的人生早在遇見金毓寒的那一刻就已經(jīng)扭轉(zhuǎn)了。
4
再一次見到金毓寒,是在她成親的兩個月之后。
是的,成親。就在兩個月前,父親綁了她的手腳,將她送上花轎,嫁給通州城內(nèi)唯一敢娶她的男人。
上花轎之前,父親說他是個好男人,雖然只是個裁縫,但是手藝精湛,雖然不能給她錦衣玉食的生活,但是可以讓她衣食無憂,而且此人憨厚老實,即便再有錢,也生不出什么花花腸子,自然也就不用擔(dān)心小老婆的問題。
當(dāng)天夜里她看到的是一個爛醉如泥的男人。之后,那個男人以趕貨為由,再沒有出現(xiàn)在她的房中。起先她以為他在外頭有人,但是很快就發(fā)現(xiàn)他晚上并未出門,只在側(cè)房裁衣。蹊蹺的是,婆婆明明知道,卻視而不見。如此,她也只能服從,難不成張揚出去?怕是先叫人懷疑她耐不住寂寞。
想到這里,沈子君微微嘆了口氣,她不是任人宰割的女子,總會讓她查明到真相。
而后金毓寒便帶著跟班出現(xiàn)在裁縫鋪,夫君熱情地招呼著他,對他落在她身上的炙熱目光視而不見。
她避開他的眼,轉(zhuǎn)身去了內(nèi)堂,隨即被婆婆指派干了一大堆的活兒。
金毓寒是最后一名客人,送走他,夫君就將關(guān)了鋪子,吃飯的時候,他面露微笑,頭一次對她的手藝贊不絕口。末了更是拉住她的手,深情說道:“這段時日委屈娘子了,趕完這些貨,晚上我要好好陪陪娘子?!闭f著,又用力捏了捏她的手。
沈子君的臉一紅,微微低下頭,卻在瞬間發(fā)現(xiàn)婆婆陰狠的臉,她的心一顫,一股不安蔓延周身。盡管如此,她還是沒有將房門鎖上。
許是白日里太累了,她等了許久,沒有等到夫君,自己反倒睡過去。發(fā)現(xiàn)不對勁的時候,她的身子已經(jīng)無法動彈!
有人伏在她的身上,酒味兒充斥著鼻端,她聞到幽幽的檀香味兒,那是屬于金毓寒特有的氣息。而后,她的心便一直往下沉。
周身是無力的,甚至連說話都要費好大的勁,可她還是開口了:“你怎么會在這兒?”
他就伏在她身上,聲音直入耳畔。金毓寒緩緩睜開眼,只覺得頭暈得很。朦朧之中少女的芬芳充斥著鼻端,那張朝思暮想的面容在月光下散發(fā)著迷人的氣息,然而他的眼里滿是痛苦,心中盤旋的只有一個問題:“為什么不能接受我?”
“你不是我想要的那個人!”她的口吻平靜得如同死水。
“就算變成今天這個地步,你也不后悔?”他握住她的肩膀失控地問道。
“不后悔!”說罷,她咬緊了雙唇。
“女人……”他的怒意涌上心頭,根本就無法控制自己的行為,握住她肩膀的手一路往下,看著她無力的掙扎,眼中滿是嘲笑,“女人,脫了衣服都一樣?!苯又闶枪コ锹缘?,寸寸占領(lǐng),似乎是他占了上風(fēng),可是他心里清楚得很,敗了,終究是敗了。得到一個女人的身體卻得不到她的心,其實是最大的失敗。
5
次日醒來,天已經(jīng)大亮,沈子君猛然坐起來,發(fā)現(xiàn)自己力氣大得很,轉(zhuǎn)頭一看,床上躺著的那個卻已經(jīng)換成夫君的臉,仿佛昨天晚上只是一場夢。
然而下半身的酸痛清楚得提醒著她,不是夢。
她冷冷道:“夫君,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枕邊人睜開眼,神色惶恐,期期艾艾道:“我……我……”
“是他威脅你的?”
“不,沒有,是我自己,我……總之你不用管,發(fā)生這種事情,我不會怪你!”
她騰地站了起來:“如果是他威脅你,我們告官!”
“不要,不要去!娘子我求求你,不要去!”夫君慌忙拉住她,緊張問道,“難道你連自己的名聲都不顧了嗎?”
她咬緊牙,恨恨說道:“名聲?我的名聲會比一輩子被威脅重要嗎?你不用怕,我就算拼了這條性命,都會為你討回公道!”
夫君哭喪著臉,苦苦哀求道:“不要去,求求你,這件事小王爺并不知情!”
她大驚:“你……你說什么?”
夫君耷拉著腦袋,有氣無力地說道:“我們胡家必須得有人來繼承香火。”
沈子君沒有出聲,只盯著他,她知道,沒有那么簡單。
“因為……因為我……”夫君漲紅了臉,索性將褲子一脫,將她的臉強扭過來說道,“娘子你看,看到了嗎,我沒那個玩意兒,根本生不出孩子來!”
她瞪大了眼,怔怔地看著眼前的這一切,至此,她才知道,眼前這個被父親交口稱贊的男人其實根本就不是男人,而是太監(jiān)。為了掩蓋自己的身份,也為了繼承香火,他跟婆婆設(shè)了這么一個局。
難怪會不顧一切來求親,難怪會給她下藥,原來,一切都是早就設(shè)計好的。至于小王爺,自她成親之后,他便日日買醉,只需一桌酒就可以將他送到她身邊。
“娘子,只此一回,小勇子收了我銀子,把事情辦得妥妥當(dāng)當(dāng),不會出什么紕漏的,以后,以后我一定會好好對你的,等你有了孩子,我們一家就好好過日子,我保證!”夫君一把抱住了她,開始憧憬未來,對于她的淚水視而不見。
沈子君看著這個男人,不怒反笑,他以為他能瞞得住小王爺?他以為自己的計策真的萬無一失?真是太天真了!
正如沈子君所料,金毓寒當(dāng)天就出現(xiàn)在胡家的裁縫鋪,直接將她帶出城去。
她冷冷地說道,甚至不看他一眼:“不要白費心思?!?/p>
金毓寒滿心的熱切便被她這一句話澆熄:“為什么?你和他根本就沒有夫妻之事,我才是你第一個男人?!?/p>
“那又如何?”她眉一挑,“我夫君不會嫌棄我。”
金毓寒一怒,脫口便道:“除非他不是男人!”
她的目光冷然,嘴角卻微微彎起,她說:“我丈夫的家世雖然比不上王爺府,可是他有手藝,就算流落到了別處,他一樣可以養(yǎng)得起我,而小王爺你,除了吃喝玩樂還能做什么呢?”
他漲紅了臉,立即反駁:“我并非一無是處,那次馬術(shù)比賽,我就贏了你?!?/p>
可是她立即冷笑:“騎術(shù)一流又如何?洋鬼子打了進來,王爺?shù)难庵|也沒辦法去抵擋大炮,要是真有槍指著我,你閃得恐怕比誰都快!”
聞言,他的臉頓時失了血色:“我在你心中,就是這樣的男人?”
“不然呢?”她冷冷說道。
年少血性,哪里經(jīng)得起如此一激,他的臉蒼白一片:“好,好,我會讓你知道,我不是那種人,沈子君,你會后悔的!”
那是她最后一次聽到金毓寒,說完這句話,他便轉(zhuǎn)身離去,一別就是十年。
6
后來的沈子君日子過得其實并不安穩(wěn),夫君身體本就不好,加上日以繼夜地干活,終于因病去世。失去兒子的婆婆便將全部的怨恨都加諸在她身上,那一段日子想想,都覺得后怕。
她嘆了口氣,端著盤子站在房間門前,就見到中間人方姐站在走廊的盡頭朝她使了使眼色,她低下頭看了看長長的指甲,猶豫了一下,還是將之往杯子里點了點,一圈波紋漾開,又恢復(fù)到原來的樣子。她深吸了一口氣,推門而入。
一一進去,就聽到有人出聲:“我早就說過,你沒得選擇?!?/p>
是的,她沒得選擇,盡管她已經(jīng)抱著梨花釀想要離開,到底沒有走成,方姐攔住了她,逼著她收下了那一萬大洋。
收起心思,她嫣然一笑:“不是我做的選擇,而是錢做的選擇。”說著,將白玉杯子從熱水中夾出來,纖細的手指捏住了杯子,微笑朝他說:“試試看,我的梨花釀。
他面無表情地接過,卻不急于喝下:“你對每個男人都這樣?”
她盈盈一笑道:“不是,只有你。”
“哦?”他眉毛輕揚。
“做生不如做熟,不是嗎?”
聞言,他的臉一沉,她卻是一點也不畏懼,媚眼如絲:“你比誰都清楚,我早不是黃花大閨女了。我又不想要什么貞潔牌坊,怕什么?”
“一萬大洋的梨花釀,我倒要看看夠不夠喝一個晚上?!彼拿嫔廊魂幊?,舉杯一飲而盡,扔下杯子一把摟住她的細腰:“讓我好好嘗嘗這個味道?!?/p>
說罷,他用力一扯,她肩上的布料便隨之裂開,露出一段潔白無瑕的肌膚。接著不顧她已經(jīng)變色的臉,就朝著胸口探去。
就在這時,房間的門卻被人用力撞開,一道稚嫩的女聲同時響起:“娘!”
沈子君的臉瞬間血色全無,她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慌亂地喝道:“漓漓,你過來干什么?”
那個聲音充滿了怒意:“賤男人,放開我娘!”
賤男人?形容的是他嗎?他轉(zhuǎn)過頭朝門口看過去,那個叫漓漓的女孩恰恰也看了過來,二人同時愣住。
“騎馬的叔叔!”
“賣花的丫頭?”說罷這句話,他忽然覺得眼前一黑,隨即便倒了下去。
確定金毓寒睡死過去之后,沈子君松了口氣,加了藥粉之后藥效居然這么大,她以為還會周旋一陣子呢,沒想到這么快他就昏睡過去,想著此刻金毓寒在做春夢,她也就不那么擔(dān)心,用力將這個沉重的家伙推到了床上后也不那么著急布置房間,而是生氣地朝女兒說道:“我說過多少次了,不要到這個地方來!”
“娘,你又要用老伎倆,可這個叔叔是好人!”漓漓一反常態(tài),口氣軟了下來。
“好人?”她掃了一眼床上那個改變了她一生的男人一眼,冷冷地朝女兒說道,“你要記住,對你來說,這個世界上只有你母親是好人。”
漓漓小心翼翼地看了金毓寒一眼,小聲解釋道:“可是那個叔叔剛才他救了我……”
漓漓的話還沒有說完,房門忽然震天得響起來。
沈子君臉色大變。
7
“叔叔,您醒了?”再度醒來,一雙大大的眼出現(xiàn)在面前,他瞇起眼睛,這才認清眼前的這個小女孩。
那輛馬車差點就從她身上碾過去,還好他速度快一點。此刻看著這張面容,他忽然想自己之所以那么毫不猶豫地就出手,是不是因為這張臉和記憶里的女子神似?
“娘,叔叔醒了!”漓漓看他睜開眼睛,立即露出了笑容,趕緊喊道。
輕得幾乎聽不到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他再度看到夢里的那張臉龐。十年未見,顏色不改,更添嫵媚。她的眼卻是冷的,冰一樣盯著他,淡淡說道:“醒了?走吧?!?/p>
“娘,叔叔他……”聞言,漓漓立即攔在了他面前,“他這樣子回去太危險了!”
她蹙眉看著女兒,不悅道:“我已經(jīng)幫過他一次了,如果那些人再回來,我們娘兒倆都會沒命!”
漓漓的臉色在聽到這句話后變得蒼白,她低聲哀求道:“娘,我們不要再住在這里了好不好?”
“不好!”她想也不想便厲聲拒絕,而后看向金毓寒,語氣冰冷,“你走吧,你的一萬大洋就當(dāng)是這次保你的命?!?/p>
“娘,求求你!”漓漓努力辯解,“如果你真的不肯幫叔叔,剛才那些兵跑進來的時候,為什么要將他藏在床上夾層,往湖里丟了一個花瓶,讓他們以為叔叔已經(jīng)從窗戶跑了!你大可以……”
“夠了!他是你什么人,你代他求我?”沈子君冷笑一聲,“或者你說得對,是不該再留在這里了。”
“我不要你去為我賣命,我只要你留在我身邊,為了你,我等了整整十年,雖然我不知道你為什么還要我等,可是我知道你一定會回來,對不對?”
“對?!彼龖?yīng)了一聲,反手將他抱緊,淚水輕輕落到他的肩膀,滑下去,滲透他背上的衣裳。
他看不見,也永遠不會知道。
9
沈子君一回到小竹屋內(nèi),就被人抓了起來。
對于通州城的女人來說,看沈子君出丑其實是一件很痛快的事情,這個女人的桃花眼不知道勾引了多少男人,偏偏還是一副高傲的樣子,一言一行宛如貴女。所以,當(dāng)沈子君被扣上殺人的罪名,從那個竹樓披頭散發(fā)地被推出來時,女人們可沒將自己的幸災(zāi)樂禍隱藏。可恨的是,那個女人居然還是那副不可一世的樣兒。
不過殺人卻不是一件小事,更何況,對方在十年前還是大清的王爺。
告沈子君的是王爺府的丫鬟,名叫巧玉,如今已是三個孩子的母親,誰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突然冒出來的,更不知道她為什么咬著沈子君不放,非要置之于死地不可。
沈子君在牢里想了三天,依然無法將巧玉這個名字同王府里的某一個丫鬟對上號。唯一的原因只有一個,她淡淡說道:“給錢的那位怒了?將我關(guān)在這里是怕我跑了?”
方姐嘆了口氣,沒有否認:“子君,你收了銀子跟人跑也就算了,為什么還要回來?這回我也救不了你了?!?/p>
她恍若未聞,只是靜靜反問道:“你們確定要抓的人是他?”
“當(dāng)然,要是讓他將消息帶出城去,我們的生意就沒法做了。”
沈子君垂下頭:“大煙本來就不是好東西,沒了就沒了?!?/p>
“說得倒輕巧!”方姐冷哼一聲,“如果不兼賣大煙,竹樓哪有那么好的生意。你真當(dāng)我們的客人都是吃素的,看看你,聽聽曲,一年喝一壇子梨花釀過過癮,就能讓我們穩(wěn)賺?再說了,如果沒有一年的鋪墊,你以為你的梨花釀能賣出這么高的價錢?”
沈子君沒有再開口。
方姐卻有些不忍:“子君,不是我說你,你明明有王爺府的寶藏,怎么就不拿出來呢?拿了出來,你完全可以脫身,和漓漓過好日子去?!?/p>
“你以為我不想嗎?”她搖了搖頭,“我早就說過了,我只有開啟寶藏的方法,鑰匙當(dāng)年就消失了,而地址只有小王爺才知道,如果有,還需要在這里拋頭露面?”
“現(xiàn)在怎么辦?如果你的罪名真的定下來,那你就死定了,警察局的局長當(dāng)年可是那王爺?shù)牟肯隆!?/p>
“嘭……”鐵門重重砸在墻壁上,將他們的對話打斷,她本能抬頭看去,隨即愣住。
男人走到她的面前,面帶微笑:“沈小姐。”
“張勇?”看到男人的這一身打扮,沈子君不是不吃驚的,然而當(dāng)她看到方姐在此時離開,便笑了,“他們說是王爺?shù)牟肯?,沒有想到居然是當(dāng)年的小跟班。當(dāng)了官?有出息了!所以將我捏在掌心里玩?”
“啪……”是一聲響亮的耳光,白瓷般的臉頰頓時浮現(xiàn)五指痕,張勇顯然是被激怒了,“你以為你還是沈家小姐嗎?”
這一巴掌并沒有讓她激動,她只是平靜應(yīng)道:“我不是?!?/p>
“我可以讓你變成真正的千人騎!”張勇冷哼道,“我千辛萬苦擺這個局,就是為了讓你到金毓寒身邊,找到寶藏,結(jié)果你倒好,沒過兩天,就跑回來了!”
她笑:“誰說我沒有完成任務(wù)!”
聞言,他大吃一驚:“什么?”
“我已經(jīng)打聽到寶藏的下落了,這個是地圖。”她說著,將地圖攤開在他面前,“在王府密道,那個地方只有我和金毓寒知道怎么進去。只要我們拿到了鑰匙,就可以進去了?!?/p>
他沒開口,懷疑的眼神也沒有減弱,口中卻故意說道:“如果你真的拿到,那我倒是可以分你一份,但是如果你騙我……”
“金毓寒迷戀了我十年,要得到這個東西并不難。我既然有辦法從他手里逃出來,自然也就說明我真的拿到了藏寶圖,難道你會認為我對他動了心?”
“那可不一定。”
“當(dāng)年他是小王爺,我都不放在眼里,更何況是現(xiàn)在?”她笑了一下,無所謂道,“你不相信就算了,大可以殺了我,反正沒有鑰匙,藏寶圖也只是一張廢紙?!?/p>
他冷哼一聲:“誰說沒有?!?/p>
她大吃一驚:“鑰匙在你手上?”
“你最好不要?;ㄕ校駝t的話,我會讓你的女兒跟著你一起陪葬,不要以為送到金毓寒身邊就是安全,我有的是辦法?!?/p>
她的面色白了白,輕聲說道:“我當(dāng)然不會?;ㄕ?,如果你不信,大可用槍抵著我,如果有懷疑,立即開槍。要是還怕,就帶上你的手下。”
見他卸下了懷疑,她的嘴角再度彎起,眼眸里閃過一絲恨意。
10
次日一早,張勇就驅(qū)車帶她去王府。
沈子君她挑著燈,小心翼翼走在地道里,他的槍就在她的背后,可是她并不害怕。
不一會兒就來到一個小屋子里,她停了下來,就見到張勇從懷里拿出鑰匙,她接過來,插進鎖孔,上下左右擺弄了一下后,門就打開了,不等張勇開口,她就將門口的那個箱子打開,在燭光下,上頭的金條正散發(fā)著耀眼的光芒。
見到金子,張勇松了口氣,眼里露出了貪婪。
沈子君溫柔說道:“你看,我說了不會騙你的。”
看著這些寶藏,張勇放松了警戒,被她的目光這么一橫,頓時有些飄飄然,不懷好意的目光便落到她的胸前。
沈子君哪里看不出來?她立即扭了扭水蛇腰,轉(zhuǎn)了個身嬌嗔著瞪了他一眼:“壞人?!?/p>
“我還有更壞的。”被這么一瞪,他頓時生了邪念,手一伸,就拉住她潔白的手腕,隨即看到上頭的那條疤痕,他嘖嘖道,“金毓寒真是不懂珍惜?!?/p>
她臉上的笑容更盛,身子微微一軟,就倒在張勇懷里,柔聲說道:“真沒有想到,你居然是如此厲害,我當(dāng)年真的是看走眼了。你告訴我,你是怎么爬上這個位置的?”
美人在懷,張勇頓時飄飄然,一張口便是滔滔不絕。當(dāng)年他不過是金毓寒的小跟班,可是從一開始,他就存著惡念。先是慫恿王爺染上了煙癮,跟著騙光了家產(chǎn),就連王爺貼身的金鑰匙都被他騙走。只是看著精致,一直舍不得賣,然而直到王爺去世之后,他才知道原來這個金鑰匙關(guān)系著王府的寶藏。至于如今的這個位置,當(dāng)然是用那一筆錢買到的。
果然是他!沈子君握緊了拳頭,努力不讓自己的情緒流露出來
“現(xiàn)在也還來得及。等拿到了那筆寶藏,我就娶你,你不是一直想嫁人嗎?”張勇捏了捏她的臀,“當(dāng)我第一眼見到你,我就想要得到你?!?/p>
她貼得更緊,連瞪他的眼神都那么嫵媚:“少來,你想得可真周到,之前說分我一份,要是娶了我,豈非獨吞?”
“我的不就是你的嗎?”
“真的?”
“當(dāng)然是真的?!?/p>
她嘻嘻一笑:“那你的命,也是我的?你愿意為我而死嗎?”
聞言,張勇的臉色一沉,一把將她往墻壁推去,本能地摸向腰部,確定槍還在,這才放心,轉(zhuǎn)而看向她:“你想干什么?”
沈子君若無其事地站直身,笑瞇瞇地朝他說道:“怕什么,又不是讓你一個人死。”
“你什么意思?”
“看,這邊有炸藥?!彼焓种噶酥盖胺?。
張勇本能地看過去,這才發(fā)現(xiàn),房門后整齊地列著一堆炸藥。
沈子君幽幽的聲音從身后傳過來:“我陪你一起死?。 ?/p>
……
曾經(jīng)聽人說,在死之前,這輩子最在乎的畫面都會一一浮現(xiàn),那是為你的人生做最后的告別。從前她總不信,這一次她卻信了。
此時,沈子君的腦海里忽然閃過無數(shù)個片段,她想起第一次見到金毓寒時,他意氣風(fēng)發(fā)的樣子,那個時候,她明知道他是誰,卻無端端心動,再后來他便上門提親,也是她倔強,想著一生一世一雙人,卻不知道這個男人會為了自己奔赴戰(zhàn)場,只是向她證明自己可以保護她。
她仿佛又看到逆光的少年,她瞇著眼,想努力看清楚他嘴角的笑意,耳畔卻只聽得到他迫切的聲音:“我是認真的,真的想娶你為妻!你不愿意嗎?”
我愿意,金毓寒,我愿意,下一輩子,我還要遇到你,你會跟我說這句話嗎?如果你說,我一定會點頭,下一輩子,什么留洋念書,什么一生一世一雙人,我都不要,只要你,跟你在一起。
恍惚之間,她仿佛見到他嘴角噙著微笑,看著自己,那眼神里分明帶著歡喜。
燈籠在他身邊掠過,在他來不及反應(yīng)之前落到了炸藥上。
“轟隆……”
再見,再也不見。
11
爆炸聲傳來的時候,金毓寒在辦公室里等著副將的消息,不知道為什么,心突然間痛了一下,無法呼吸。
他甩了甩頭,將目光落到墻壁的大鐘上。行動應(yīng)該已經(jīng)完成得差不多了吧。只要繳獲那批大煙,那么張勇的罪證就可以坐實,師出有名,通州城很快就能攻下。
此刻想起,他還有些后怕,幸好當(dāng)時微服的他成功通過王府地道離城,否則的話,現(xiàn)在的階下囚恐怕就是他了。
但是他更慶幸的是即便知道那是對方設(shè)下的陷阱,自己還是進了竹樓,因為,沈子君在里頭。
他沒有讓自己的思緒太過游離,自然也就聽到由遠而近的腳步聲,一抬眼,就見到漓漓縮回去的腦袋。
“進來吧。”他露出微笑。
“叔叔。”漓漓小心翼翼地走進來,手背在身后。
他溫和問道:“有什么事嗎?”
“現(xiàn)在是七點嗎?”她認真地問道。
他點頭:“你進來就為了問時間?”
“我娘說,今天七點讓我把這個盒子交給您?!崩炖煺f著,將盒子放到他的桌子上,紅色的漆,涂得一點都不均勻,上面的一段滿文也已經(jīng)殘缺不全了,金毓寒眼眶一熱。
這是七歲的他送給父親的第一件禮物,滿文的意思是,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當(dāng)時他說,阿瑪有什么悄悄話,寫了放進去,兒子就能聽到了。后來的日子里,這個盒子就成為他們父子的傳話筒。
十年前離家,父親的悄悄話已經(jīng)放滿了盒子,那是十年的瑣碎日子。因為無法抑制思念兒子之苦,靠抽大煙來寄托,因為不忍子君母女受到胡家的虐待所以將之接進府,于是多了關(guān)于漓漓成長的瑣碎。
最后父親說,子君是個好姑娘,如果有機會,要好好珍惜。
還有機會嗎?金毓寒看著最后一封屬于子君的字跡。
現(xiàn)在,他知道了,沈子君的風(fēng)流寡婦不過是虛名,每一個投得梨花釀的男人都不知道,他們喝進去的其實是特制的藥酒,它會讓你產(chǎn)生幻覺,醒來以后,以為自己真的同她翻云覆雨。
他也知道,她之所以變成所謂的風(fēng)流寡婦,是為了找出那個將父親害成那個樣子的人。
他更知道,漓漓,是他的女兒,這也是父親不畏流言將他們母女倆帶回王府的原因。
她說她已經(jīng)找到了始作俑者,她已經(jīng)想到辦法為王爺報仇了,她問他,你會恨我利用你嗎?你會恨我沒有保護好王府的家產(chǎn)嗎?
怎么會恨?
外人只當(dāng)王爺有先見之明,趁著動亂之前將家財轉(zhuǎn)移,可是只有他知道,王府哪里還有什么寶藏呢?十年前從戎,他曾經(jīng)被日本人抓住,父親偷偷變賣了所有寶貝才將兒子贖了出來。可是父親太好面子,即便已經(jīng)入不敷出,依然打腫臉充胖子,自從沾染上大煙之后,更是將家里值錢的東西都當(dāng)光了。
傳說中的寶藏,傳說中開寶藏的方法,傳說中的鑰匙,不過是沈子君為了找出罪魁禍首所散播的謠言而已,之所以扯上他,也是想著他暫時沒有回來,可以以此拖延一些時間。
所以如此是因為她曾經(jīng)聽王爺說金鑰匙是被人偷走,但是只能通過他才能抽到口味獨特的大煙,才沒去追究。
耳畔是漓漓軟軟的聲音,她困惑地問:“叔叔,信是我娘寫的嗎?她有說什么時候來接我嗎?
他眼前有些迷離,似乎又看到那一日的陽光將她的面容溫暖,她的眼里閃著光芒,纖細的手指已經(jīng)貼上了他的肌膚。
“好,十年之后我們再見。”她說,“為了表示我的誠意,漓漓先留在你身邊,十年之后,我來接她?!?/p>
于是,他笑了起來,低下頭對漓漓說:“你還愿意和叔叔再生活十年嗎?等你娘回來,我們就不讓她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