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永璽
我讀小學的時候,曾迷戀上看登記。區(qū)駐地與我村一河之隔,河上有座小木橋,來去便當。區(qū)政府每逢集日就辦理新婚登記手續(xù)。那年代時興背毛主席語錄,男女雙方背不過不給辦手續(xù)。
去聯校開批判會,恰巧是集,我們就溜去看登記。登記的姑娘扎兩條小辮蠻精明,男方一臉紅疙瘩,一副老實相。
“介紹人是誰?”管登記的馬助理開問。
“俺姨?!迸娇煅钥煺Z。人堆后有女人應:我,是我。
“第一次見面在哪?”馬助理問男方。
“河崖上?!鞭Z一聲滿屋子大笑。馬助理哼一聲:虧你倆還沒去鉆玉米地。轟──又是滿屋子大笑。男方撐不住了,臉上開始淌汗。背毛主席語錄時,他半天才憋出一句:毛主席說:為人民干活。嘩──滿屋人笑爆了天。姑娘擠出人群跑了?;槭赂娲?,女方說男方憨。
其實去登記的也有背語錄厲害的。那天那對簡直像說對口詞,男的背一條女的背一條,滾瓜爛熟,還一口標準的普通話。滿屋人鼓掌喝彩。原來他倆都是農中的老師。
那次后,我也偷偷背了十幾條語錄。俺家窮,我怕到時背不過耽誤了娶媳婦。
有回登記的是個女高中生。細溜溜的腰白生生的臉,怪俊。男方卻丑,黑不溜秋一臉皺紋像個蔫茄子。更討人嫌的是他一只眼,另一只眼睛沒眼珠像個雞屁股。說話時雞屁股周圍的皺皺一擠一擠的,惡心人。我們悄悄遞話:獨眼龍。登記時,女方啥也不說,也不背語錄。馬大胖子馬助理那天顯得特有耐性,說背個短的吧,為人民服務總會吧?女方說,不會。獨眼龍突然狠狠地說,她裝,整篇的她也背得過!女方瞪了獨眼龍一眼低下頭更不說話。馬大胖子說,這是程序,必須背。要不,你倆再到外面溫習溫習。一出屋子獨眼龍就發(fā)了脾氣,指著女方鼻子呵斥:李翠萍,我警告你,今天你背過也得登,背不過也得登,別他媽蹬鼻子上臉的不識好歹!一個婦女走上前勸:萍,認了吧,姑知道你想上大學,可如今興推薦,你學習好有啥用?再說了,你爹開會就挨批斗,你也得為他想想呀!黑二是長得不咋的,可他爹是支書,嫁過去,吃喝不愁,爹娘再不受氣也算值了。姑娘汪著淚什么話不說。獨眼龍鼻子哼一聲:別他媽覺著了不起,要不是看你長得像個人,就憑你那富農成分,我還不要你哩。我們實在看不過,使個眼色一齊喊起來:獨眼龍,一只眼,他娘生他沒人管,狗不吃,貓不舔,氣得他爹干瞪眼……獨眼龍追著我們罵,我們更起勁地喊,姑娘借機走了。
我們相約下個集日再去看獨眼龍登記。并約定帶著彈弓打瞎他另一只眼,不知為啥,反正我們就是不想讓獨眼龍登上記。
誰承想下一個集日我們卻被派去隊上拾棉花,待收了工跑到區(qū)上時,冷清清連個人影也沒瞅見。馬大胖子已經吃了飯?zhí)拗阑ㄗ訌幕锓抗涑鰜怼?/p>
兩年后我們去區(qū)上讀書了。一天放學,正巧集日,我們繞道集上想去看登記的。一進集市見一個漢子拿根樹條子追著抽打一個女人。那女人披散著頭發(fā),衣衫襤褸,邊跑邊喊著什么,任憑樹條子抽在身上渾然不覺。我們跑過去看,見女人的花褂子已成了灰色,后背上被樹條抽打得撕扯開來,露出白白的肉和一條條的血印子。透過她沾著草屑塵土的長發(fā),見那女人眼睛癡呆呆的,臉色煞白有些眼熟。突然,二蛋喊起來:獨眼龍!我們看去,抽打女人的漢子果然一只跟像雞屁股。他娘的,真是他!女人嘴里喊著:上大學去了!考上大學了!獨眼龍破口大罵:考你娘的蛋,快滾家去看孩子!啪啪,樹條子劈頭蓋臉抽到了女人身上。我喊了一聲:打他個獨眼龍!我們拾起路邊的磚頭瓦塊劈頭蓋臉地向獨眼龍砸去。獨眼龍見我們砸他,氣得抱著頭罵:我打老婆關你們屁事!打!打他個獨眼龍!獨眼龍被我們砸得抱著頭喊救命,拼命地向集外跑去。
那女人依舊跑著,喊著:考上大學了──瘋瘋癲癲地順街向村外河堤上跑去,身影消融在晚霞的光暈里。我們眼睛澀澀地望著,覺得落日晚霞再也不那么美了。
從此我們再也沒去看過登記。
選自《金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