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喜文
在濱州,提起鎖王,老幼皆知。
鎖王姓張,四十出頭,闊嘴圓臉,大鼻子。鼻子一皺,像極了獅子王,也有人說他像中俄混血,往上查三代,正宗的中國人。
鎖王的身體不成比例,胳膊伸直,快夠到膝蓋了。手又細又長,十分靈巧,疑難鎖具到他手上,三鼓搗兩鼓搗,咔嚓一聲,開了,因此有了鎖王的雅號。鎖王的店在郊區(qū),一張操作臺,墻上掛滿了鎖,兩個人正好,要是三個人,轉(zhuǎn)身都費勁,好在鎖王整天不在店里。
鎖王在公安局有備案,每天騎著摩托車穿梭于大街小巷。丟了鑰匙焦急得直搓手的人,聽到突突的摩托車聲,緊鎖的眉頭馬上舒展。鎖王不慌不忙,看一眼鎖,抽出一根煙,啪地點著,吸一口,從微張的嘴唇和鼻孔噴出三股煙兒,檢查好證件,告訴房主人到看不見的地方等一會兒,只聽咔咔幾聲響,房主人剛想問咋樣了,鎖王已經(jīng)嘩啦嘩啦收拾好工具,喊一聲得嘞,房主人噔噔小跑趕到近前,門開了,試一下,神了,鎖具完好無損。這時,鎖王手里的煙剛吸進去三分之二。
鎖王收費,看人下菜碟兒,別墅、豪宅、當官的一個價;普通百姓一個價;看家庭實在困難的,分文不取。
一次,一個婦女出門倒垃圾,風(fēng)一刮,門咣當一聲關(guān)上了,女人急得哭著給鎖王打電話,說灶上還燒著湯呢,而且床上還有一個半身不遂的老人。鎖王二話不說,騎上摩托車,一溜煙趕到,咔咔兩聲打開門,女人小跑著去廚房,鎖王打量一下,這家家徒四壁,擁擠的小方廳里一張床,一個老太太躺在床上,空氣中散發(fā)出的味道讓人作嘔。鎖王翻遍了所有兜,把錢放到門邊。女人出來了,滿臉堆著愧疚,手里拿著5塊錢,說,大哥,我只有這么多了。鎖王擺擺手,抬腿離開。女人千恩萬謝,回到屋里,看到地上一打兒錢,女人抬腿要追,耳邊傳來摩托車的突突聲,女人打開陽臺窗戶,揮著手大聲喊,張師傅,你的錢!鎖王揮揮右手,頭也不回地走了。女人鼻子一酸,鎖王仁義?。?/p>
鎖王最近很煩,夜里常常驚醒,失眠到天亮。鎖王煩是因為收留了一個徒弟,確切說是一個啞巴。
那天,鎖王騎著摩托車回店里,老遠就看見一個人在門前徘徊。鎖王納悶兒,一般人家有事都是打電話,店門上清清楚楚貼著自己的手機號哩。鎖王熄火,下車,那人老遠跑過來,撲通一聲就給鎖王跪下了,嘴里嗚哩哇啦連說帶比劃,鎖王明白了,啞巴是要和自己學(xué)手藝。鎖王是不收徒的,就連說帶比劃地告訴他。啞巴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拿出半截鉛筆頭兒,在紙上寫,自己家里困難,不想給社會添麻煩,要自力更生,求鎖王教他手藝。鎖王猶豫了一會兒,看他是個殘疾人,就答應(yīng)了。
啞巴徒弟22歲,長得眉清目秀,手腳還算麻利,學(xué)得很快。幾個月下來,普通鎖基本上難不住他了。
讓鎖王始料不及的是,那天他的摩托車壞了,步行到店里,走到門口,聽到隱隱有說話聲,推門一看,店里就啞巴徒弟一個人!啞巴看鎖王突然推門進來,神情很慌亂。
他不是啞巴?鎖王心里隱隱泛起一種恐懼,如果他不是啞巴,那他學(xué)開鎖到底想干啥?難道……鎖王越想心里越?jīng)]底。
鎖王吼道,你不是啞巴?你想干啥?啞巴嗚哩哇啦地比劃著。鎖王在紙上寫,你在和誰說話?啞巴指了指桌上的收音機,又比劃了一下關(guān)的動作。
難道我聽錯了?鎖王將信將疑,鎖王從啞巴的眼里看到了一股戾氣。鎖王觸電一樣,渾身一陣顫栗。
三天后,處理完活計,鎖王指著凳子,示意徒弟坐下,說,不管你能不能聽到,我都要說,你知道我是在哪學(xué)的手藝嗎?在監(jiān)獄里!
看啞巴聽得很認真,鎖王接著說,我18歲時不懂事,和人斗氣打架,把人打壞了,判了10年,在監(jiān)獄里和一個老賊學(xué)會了開鎖。我本想出來后報復(fù)社會,當一個神偷,可是我開了一把又一把鎖,漸漸發(fā)現(xiàn),人心也是一把鎖。你不是一直學(xué)不全我的本事嗎?我現(xiàn)在告訴你,別把鎖當成鎖!世上沒有打不開的鎖,人的心也是!何必折磨自己,哪有過不去的坎呢!
啞巴的嘴囁嚅著,眼淚在眼圈打轉(zhuǎn)兒。
叔,我錯了!叔,我也矛盾啊,您是好人,我……
徒弟擦了一把淚接著說,我本想學(xué)會開鎖,到礦山偷炸藥,炸死那些強拆我家房子的壞蛋,他們打殘了我父親的一條腿啊,可是從您身上,我發(fā)現(xiàn),還是好人多……
濱州鎖王換人了,就是那個一直跟在師傅身邊的小徒弟。他的善良和仗義,像極了當年的鎖王。
老鎖王回家抱孫子了。他說,他打開了最得意的一把鎖,該回家樂呵了。
選自《天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