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shirleysays
“多年以后,面對行刑隊(duì),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將會回想起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yuǎn)的下午。那時的馬孔多是一個二十戶人家的村落,泥巴和蘆葦蓋成的屋子沿河岸排開,湍急的河水清澈見底,河床里卵石潔白光滑宛如史前巨蛋。”
《百年孤獨(dú)》開頭是與《枯枝敗葉》有聯(lián)系的。一個是以馬爾克斯的故鄉(xiāng)阿拉卡塔卡為原型的馬孔多鎮(zhèn),另外一個就是布恩迪亞上校的名字曾短暫地在《枯枝敗葉》里出現(xiàn)過幾次。盡管《枯枝敗葉》早于《百年孤獨(dú)》成書十余年,可前者并不是后者的序篇,而是發(fā)生在馬孔多鎮(zhèn)上相對于布恩迪亞百年家族的波瀾壯闊而獨(dú)立出來的一個片斷。
或者換句話說,正因?yàn)轳R爾克斯輕車熟路地駕馭了篇幅不長的《枯枝敗葉》,在敘事當(dāng)中有意無意地留下了多處線頭,他才意識到有必要再寫一部長篇巨著來詮釋“枯枝敗葉”們給小鎮(zhèn)帶來的沖擊,影射其為拉美世界帶來深遠(yuǎn)影響。馬孔多鎮(zhèn)是拉美民族文化的代表,那里故事多,神秘多,奇幻多,怪誕多。而馬爾克斯將所有的社會動蕩、生活震顫、怪異行為都?xì)w結(jié)于一種宿命的力量,那便是人類本源的孤獨(dú)。喧鬧人群里的每一個人都有著遺世獨(dú)立的孤獨(dú)感。所以,可以把這本書看作拉響《百年孤獨(dú)》的前奏曲。小說家講故事的辦法有很多種,個人覺得馬爾克斯是最善于在故事之上構(gòu)建故事的,就像一位技藝精湛的建筑師?!犊葜∪~》采用復(fù)式敘事結(jié)構(gòu),通過外祖父、母親以及男孩的三人之口來講述鎮(zhèn)上的大夫死了,在鎮(zhèn)上居民的怨恨聲中祖孫三人頂起將其下葬的重任。大夫是小鎮(zhèn)上一個神秘的符號,沒有姓名,沒有出身,人人都恨他,而他自己卻選擇了不留遺言上吊而亡。我總隱隱覺得《百年孤獨(dú)》里的梅爾基亞德斯的死與大夫的死是相互照應(yīng)的,至少他們都帶走了許多秘密。如果馬爾克斯愿意寫,馬孔多鎮(zhèn)上的故事恐怕他一生也寫不完??上?,他的身體狀況已經(jīng)讓他輟筆無著了。
祖孫三人利用碎片式的回憶方式,試圖為讀者拼湊一個大夫的形象。可其中夾雜的卻是他們各自的秘密。男孩少不更事的敘述,令人覺得生活輕巧快樂,一個人死了也不過如此; 媽媽既不能反抗父親,也不能放棄對大夫的怨。可她的婚姻也不幸福啊,由父親做主嫁給了一個騙子,為她留下一個孩子。當(dāng)現(xiàn)代文明不斷地入侵貧瘠蒙昧的拉丁美洲時,各村鎮(zhèn)里出現(xiàn)的何只是一個叫“馬丁”的騙子。這是馬爾克斯對“香蕉公司”的控訴,就像他在本書的開篇所言,“枯枝敗葉”冷酷無情。
祖父的回憶是本書的重頭戲,是他的堅(jiān)持才讓大夫得以魂魄安息。他最后一次與大夫在走廊上談話時發(fā)現(xiàn),“我看到他憂郁孤寂的臉斜靠在左肩上。我想起了他的生活、他的寂寞和他那可怕的精神創(chuàng)傷,想起了他對生活麻木不仁的態(tài)度……”他是讀懂了醫(yī)生的,讀懂了他“迷宮般的孤獨(dú)的秘密”?!翱葜∪~”所設(shè)立的職工醫(yī)院搶走了他謀生的生意,所以他最終已經(jīng)忘記了醫(yī)生的技藝?!按蠓颉背闪斯陋?dú)的代言人,唯有死亡才是擺脫孤獨(dú)的方式。
《枯枝敗葉》的語言冷漠、節(jié)制又如行云流水,即使面對死亡時也一樣不動聲色。你很難理解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年青人能在自己的創(chuàng)作初期就顯出這樣的大家風(fēng)范,你很難理解一個初涉寫作的小伙子能把一個幾乎沒有故事的故事講得如此繁復(fù)。前些天我在小津書房聽雍雅老師關(guān)于古希臘悲劇的講座時,她說:“偉大的藝術(shù)家都有一顆火熱的心和一個冷靜的大腦?!?,這句話用在馬爾克斯身上顯然也非常合適。
早晨的陽光淡淡的、暖暖的。在我們街口,又看見那賣水果的老人、修理水喉的老人。他們各坐在街口的兩旁,好像是這小街的守護(hù)神。街道很短,只有幾幢大廈,而且街道只有一個入口,他們坐在那兒,幾乎認(rèn)得全街的人了。賣水果的老人,穿一件短袖的白內(nèi)衣,背一個盛錢的藍(lán)布袋,坐在水果箱上,跟我們招呼。有時母親前一天買了西瓜,他遇見我們就會問:“昨天的西瓜甜嗎?”那個修水喉的老伯,一次一次為我們修好脆弱現(xiàn)代的膠制抽水器,有時是小毛病,他很快弄好,就搓著兩手,搖頭不肯收錢,退出門外去了。
我們街道這邊是雜貨店,還有新開的汽車修理鋪和一爿廢紙行,在對面,修水喉的老伯那邊的街道,是一列廉租屋。街口那幢最近拆卸,包起布幅和竹席的棚子,黃色的機(jī)器車開進(jìn)去,把地面挖成一個個窟洞。在大廈外面地上堆滿了泥和木板,又搭起臨時的行人道。那老伯也迫得搬了位置。如果繼續(xù)拆,不曉得他會搬到那里去。
在街尾的地方,是一個小小的垃圾站。再后面,是一條泊車的小巷,然后就是山邊了。風(fēng)吹起來,山上綠色的竹樹都沙沙作響,給人清涼的感覺。青山和垃圾,最美麗和最丑陋的,都全在這里了。
早晨的時候,鳥兒吱吱鳴叫。新開的車行和紙行帶來了更多的聲音。洗汽車的婦人在大聲說話,有時有個車主高叫起來,說人家故意弄壞他的車。從窗子可以看見這些車輛,靜靜泊在這兒,一輛黃車的車頂有叢叢葉影,旁邊一個人不知咯咯地在敲什么。在晚上可以看見駛進(jìn)來的車燈一閃一閃。有個晚上,下面人聲嘈雜,原來是警察在那兒搜白粉。車主、警察和閑人吵作一團(tuán)。那晚的月亮又圓又白,映在窗玻璃上。記不起是不是十五。在早晨的時候走過,可以看見車位都空了。人們都去了工作,只留下一條靜靜的街道,仍有人咯咯地敲著一點(diǎn)什么。
我們從街尾轉(zhuǎn)入屋邨的后門,那兒有一幅空地,是散步的好地方。一幢一幢大廈和停泊的汽車之間,有花園般的空地。在一張石凳上,一位朋友和她兒子正在曬太陽。她就住在這兒。兒子八個月大,看起來挺健康。他胖胖的,常常笑;膝蓋那兒好像有兩個酒窩,也像在笑,她在石凳上鋪了一幅白布,讓他爬來爬去。她說每天早上帶他出來曬太陽,玩一小時左右,然后回去給他洗澡。這孩子動個不停。過一會,他又用雙手雙腳支著身體,好像在那里做掌上壓。他看來健康又快樂,一看就知道是在充分的照料和愛護(hù)之下長大的。這屋邨倒是有這個好處。有孩子游玩和曬太陽的空地。
不過,我們的朋友說,這兒我屋宇將會逐漸拆去。街首那幢先拆,建成更高的大廈。然后她們住的街尾那幢,就會拆了。孩子踏在石凳的白布上,身上健康的皮膚反映著陽光的顏色。在他背后,街頭那幢大廈蒙著陰郁的屏障,不知要建成怎樣的新廈。
大廈間的空間更狹窄了。據(jù)說,這兒原來都是游玩的空地,但逐漸的,許多空地都劃成車位。在擠迫的汽車占去的地方之間,這母親和孩子悠閑地在石凳上坐一個早晨,曬這還未被擋去的暖暖的陽光。
我們散步回來,經(jīng)過街頭,看見圓滿木板的建筑地盤外,那位修理水喉的守護(hù)神已經(jīng)不在了。街頭一半安寧,一半骯臟。街尾我們朋友住的那幢樓宇,仍是安安靜靜的關(guān)著門。過去她姐姐和姐夫在的時候,住在地下,我們常常過去玩,甚至搬了張凳子過去坐在門前叫門。有一次,他們開了罐頭豆豉鯪魚,在面攤那兒買了碟油菜,捧上來我們家吃宵夜。面攤好像已許久沒有開門了。近山邊那兒,有人搭了木板,不要連青山也拆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