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 朵
木落見他山
——鄭谷
一部真正的譯作是透明的,它不會遮蔽原作,不會擋住原作的光芒,而是通過自身的媒介加強了原作,使純語言更充分地在原作中體現(xiàn)出來。
——瓦爾特·本雅明
我對西蒙·阿米蒂奇(1963- )知之甚少,但是讀過他十首詩之后,就被喚起一股強烈的好奇心,期望讀到更多關于他的作品的信息。這個愿望的滿足有賴于在我和西蒙·阿米蒂奇之間出現(xiàn)一個可信的中間人,很明顯,這個中間人正是在兩種語言中穿梭的翻譯者。舒丹丹女士就是這樣一個中間人。我所見甚寡,基于互聯(lián)網(wǎng)的搜索,所能找到的為數(shù)不多的詩中,舒丹丹近期翻譯的就有十首。我不懂雙語貿(mào)易中的艱險和崎嶇,自然不便從翻譯的水準這一角度來評價舒丹丹的工作;現(xiàn)在,我所要談論的是,在閱讀這十首詩——作為翻譯體的漢詩——之后,我有怎樣的感受。我試圖通過一次行之成文的談論來觀測談論一個外語詩人的可能性。正如我一直迷卡瓦菲斯,卻很少談論他在散文中。我提防著自己在鉆字眼、挖意義的進程中鬧笑話,畢竟從翻譯體上看到的信息不同于某種可稱之為原文的訊號。我愛面子,怕失手讓人竊笑。
但我又很固執(zhí),覺得要不失面子,過一把癮去接洽關于一位外語詩人的可談性,并非全無辦法,關鍵是,我能怎么筑起一道墻來維護評論的尊嚴和胸襟。事實上,發(fā)明一些應對翻譯體詩篇的訣竅,在當今文壇,可謂是護身符,也是令自我觀念枝繁葉茂的必要舉措。我覺得一定有辦法做到這一點,現(xiàn)在,我嘗試靠近它。實際上,如果我在嘗試談論這個作者的形象時有所收獲——找到了談資——就能把這個被批評的對象變成“西蒙·阿米蒂奇之一”。我會有一個西蒙·阿米蒂奇的觀感,憑借這張底牌,就能樹立信心,不怯場于其他人的談論。有時,我會自豪于一次必要的談論竟然構成了輸入西蒙其人其文這一國際貿(mào)易諸環(huán)節(jié)的一個中國結。要知道,以一位中國當代詩人的立場來談論這個比我約長十歲的英國詩人,這是一種并不多見的行蹤。我在談論前已經(jīng)在儀式上把他等同于一位中國同胞。我也發(fā)現(xiàn),侵入得越深,或許,最終發(fā)現(xiàn)的正是對漢語魅力和新鮮感的重新把握,而西蒙的文本僅僅是提供了一個切口。下面我就所讀到的幾首詩發(fā)表自己的觀感,并期待捕捉到了豹紋。
《你是美的》這首詩應算是令人眼前一亮的代表作。這首詩是一種涉及排比手法的類型詩,是一個標準的卻又高于標準的示范,在兩個人稱之間進行各自情況的對比——有賴于一個排比助詞“因為”的連貫、推導——這些兩兩對比的情況其實考驗著作者在揮寫詩句時的應急能力,既要顯露出某種出其不意的效果,又要緊貼你我之間的親昵感情,同時還要控制海闊天空的攀談、對比造成篇幅上的冗余。讀者讀過全詩,可能不太記得——除了“你是美的,我是丑的”這個關鍵性復沓短句——“因為”這個連接詞帶來的種種語句詳情(也即對他所陳設的美、丑的諸多原因并不會進行評價),但會佩服作者的一發(fā)不可收拾,被這種有效有力的句法結構所迷倒。這就是這樣一首詩的成功所在。它還引發(fā)了讀者對它的作者的追蹤調(diào)查的好奇心。仿佛它簽發(fā)了一個品質(zhì)方面的信用保證。事實上,為了證明自己有能力為語言掙得面子,每一個詩人都有必要在某個關鍵時期寫一首類似的詩,既顯露自己與情感打交道的底色,又彰顯遣詞造句方面的后生可畏。
《呼喊》也運用了一個關鍵性技巧:利用時序,由一個事發(fā)時點向外推展,就像是在畫同心圓,半徑越來越長,如此,把兩個人一喊一應配合默契的游戲亦幻亦真地轉化成對某種光陰的懷舊情緒,直至另一個當事人死去,為這首詩撒上一股子緬懷故人、追思童趣的氣息。一個小節(jié)接一個小節(jié)地,不斷跳開到更遠的視野,為這首詩自上而下的遞轉提供了一根合理性紅線,好像每一個讀者小時候也是這么過來的,耳畔都有一陣類似的呼喊,但最終,作者必須經(jīng)受一個終點的考驗,如我們所接受的,他選定的正是讓死訊降臨。這是一個可信而且不可多得的尾聲。它讓有聲的呼喊變成了一種沉默的呼喊,抬升了呼喊的抽象意義,變一種兒童間嬉戲為嚴肅的祭奠儀式。這個尾聲既可以是預先設計的,聲波的圈數(shù)早已在心中估量著,但也可以說是寫作上的一次即興發(fā)揮,為“呼喊”無意找到了堅實可靠的凹地。
《堤道》再一次顯示他在詩句中傳遞一個事件的急迫心思,他希望用詩的形式更新對一次災難的認識,或可說,將一次席卷了無數(shù)生命的海嘯事件淬煉為詩的事實。詩,實施了一次對災難的解剖手術。小心翼翼地從一家三口入手,復述那災難降臨前夕的一連串動作,為災難作為一個變量實施了一次對這個小家庭的毀滅性打擊尋找一種宜人的前奏。必然降臨的摧枯拉朽的一刻改變了這一家三口的形象,為了步步緊逼那死神的召喚,他以一個旁觀者的視角更換了幾次對這三口人的叫法:“母親,父親和惟一的孩子”、“父親,母親和小家伙”、“丈夫,妻子和三歲的孩子”、“女人,男人和惟一的孩子”。這種稱謂上的變化預示著這一合影(全家福)對于這首詩的訴求起著關鍵性作用,三位一體地,為讀者塑造了一個關于災難的起點和端口,并最終定格在一個有溫度有情景的畫面上,以反襯災難的無序和無情。這個家庭的毀滅既為詩奠定了感傷的基調(diào),也為千萬人隨之而來的死亡解開了一個死扣。不妨說,要談及千萬人的喪生,惟有從這三口之家的范例中切入才不顯得是枯燥的統(tǒng)計報告。這里既有復述一件突發(fā)事件的節(jié)奏,也有對事件每一步驟的想象,這首詩也算作他人在回顧一次災難時不會揭開受害人遺屬傷口的妥帖措施。這也是對災難詩的一次塑像。
《騰空而上!》所描述的對象是一個幾近匿名的“它”,他沒有指明它的具體所指,讀者或可先后試著以太陽、月亮來對號入座,但按照“它”在詩句中前后運行的說法,太陽或月亮似乎并不適合對位于這個“它”。它是一顆星,或者是一件眾所周知的星空新聞,但它的無名提示著讀者應從別的角度來理解詩的拾趣。比如,這首詩遵循了一個講述的順序,從“始于”、“接著”、“很快”、“繼續(xù)前進”直到“直到”,這些遞進的連接詞發(fā)揮了較大的作用,支撐了詩的骨架,或許閱讀的樂趣與寫作的樂趣在此交匯,而另一個值得觀察的做法是這首詩的結尾:在“它”的行蹤瀕臨尾聲之際,詩還可以營造一個怎樣的尾聲:為何詩的末尾處冒出了“人們”和“我”的一次攀談?
《孩子》這首詩首先考驗讀者的是,他必須弄懂詩中的“你”這個角色到底是誰——也就是“蝙蝠俠”是作為一個眾所周知的民俗角色,還是作為一個昵稱、化身、代指——從邏輯上看(看起來,作為作者,他并不注重提示讀者注意哪兒有邏輯的體味),這個第二人稱“你”可以指“我”的孩子/兒子(從詩的最后一行來衡量,似乎又不像),也可以是“我”的另一自我形象。這里有一些不確定,但確定的是,這里有一個作為見證人、對話者的“蝙蝠俠”構成了一只錨,為言辭的瀲滟固定了一個中心,也提供了一段航程。我們能夠從一首詩中找到、分辨出不確定的和確定的兩方面信息,這就說明讀者的嘗試得到了回報。這也是閱讀的基本常識。這里涉及了成長的話題,也有今非昔比的感慨(“現(xiàn)在”應該是一個關鍵詞),但我們并不要去深究這里存有怎樣的人生哲理,或許只需為他詩句中陸續(xù)出現(xiàn)的“貓”、“知更鳥”、“雞雜”之類的小擺設(配角、道具)所營造的氣氛而會心一笑,他在放松自如之時,又精心于如何收緊情感的手巾,那里或有幾滴歡樂的淚或者裊裊升起的生活的熱氣。
《傍晚》則是兩次傍晚散步的自我形象的疊加,一次是十二三歲的少年,一次是已為人父人夫的中年人;這張緬懷逝去光陰的風景畫定格在一個跨出后門的少年的姿態(tài)中,他意識到詩從這個早期自我的腳下邁出第一步不失為狡黠:因為趁讀者不留意,這個出門而去的少年歸來時就已人到中年。這根時光之弦撩撥著往事悠悠,仿佛生活的奧秘就在兩個傍晚的相互注釋(攜手注視)中扎穩(wěn)了腳跟。人不可能兩次踏入同一個傍晚,或可說,后來一次的漫步所邂逅的傍晚拯救了關于傍晚的征兆、記憶和感情。這是惟一的傍晚,永不磨滅的傍晚,甚至最親密的妻兒都無法分享。依然動用第二人稱“你”來開展自我剖析、自我對話(這已是他的拿手好戲),答應出去不會太久太遠,但轉身回家時,已經(jīng)是另一個家,家中人不再是父母,而是妻兒,仿佛變化的不是自我,不是傍晚,不是溝壑和懸崖,而是這些渾然不覺的親人。他在詩的末尾提及一種“歉疚”,這種情緒明顯主導了這首詩的情感,使之不僅是追思少年情懷,而且還包含著對出行時給父母的應諾部分地未曾兌現(xiàn)而感到不安,微弱的歉疚心理,并不能說與妻子聽而得以舒緩,仿佛這種突然冒出來的對父母的眷戀已經(jīng)是一個秘密,是一個已來不及解釋、揭示的“晚了”的道歉、聲明。于是,他在這一次出行中如夢初醒,完成了一次自我教育。正所謂“有一天你會知道”以前發(fā)生的事情意味著什么。
西蒙·阿米蒂奇的詩應該有可觀的數(shù)目,網(wǎng)上偶爾還能讀到章燕翻譯的《夜班》、李暉翻譯的《傍晚》。但顯然這還僅僅是一個輸入的開始,離我們更充分地了解一個居住在千里之外的當代詩人還差幾步。但作為同時代的詩人(同行),我們已經(jīng)開啟了對他的認識(而他不一定有緣認識我們)。當他作為一位“被翻譯者”為我們今天所了解、談論時,我們既在感謝為我們這般不太熟悉外語的讀者/作者輸入一個新面孔(中國結)的譯者,也是在變著法子捆縛與釋放我們已使用數(shù)千年的母語,這時,西蒙·阿米蒂奇變成了一個引子、一個置身事外的旁觀者、一個利益無關人士,我們盡心盡力的談論——以散文的形式——跟譯者在翻譯中觸碰到的難題一樣,存在深刻的矛盾:享受我們的母語福利,又備受這種活力四射的語言的折磨。這一次,我借著談論西蒙·阿米蒂奇,虛晃一槍,談論的其實是我的美學觀念的彈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