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社社
在銀川,回憶如焰火如劫灰
文 _ 社社
銀川中山公園
我有過幾次人生的遷徙,那好像總是被迫的舉措,懷念時往往充滿落魄。這個盛夏的夜晚,我要趕緊記下對銀川的懷念。我怕再不寫出來就忘了,別人也不記得。頭伏第十天,好熱。這一天我父親亡故。這一刻生活好似劫灰。
少年時期陽光無盡,人到中年四下陰霾沙塵。父親頭七的時候,銀川下了雨,我和母親在墓地徘徊了兩個多小時。這座城市的雨水中有一股西北獨有的土腥味。雨下了一天一夜,太久了,記憶快被洗刷得一干二凈。
我不是銀川人,上大學(xué)之前長在平羅,屬于寧北地區(qū)的石嘴山市;大學(xué)畢業(yè)之后則常居湖南,回銀川的次數(shù)很少。父親是銀川人,生于、卒于、葬于銀川。父親年輕時家住平羅,但每周必回銀川,吃老馬家牛肉拉面,買老城一個胡同里的驢肉火燒,還有迎賓樓的冰磚雪糕和酸梅湯。銀川是他的執(zhí)念,但他直到退休也沒能調(diào)回銀川。
這么算來,我對銀川的回憶大多與父親有關(guān),而想起父親,那些關(guān)于銀川的回憶如焰火如劫灰。一切都過去了,但我記得。
銀川的綠化很好,在西北,似乎是最好的。以塞北苦寒的氣候,有人的地方能夠舉目皆綠,難。
北京路是我見過最寬的一條馬路,寬極了。暮色四合的時候,我試過分別在公交車、的士和自己的車上看這段路的風(fēng)景,都是灰的,野獸般靜默。車聲在這條路上蔓延,傳到更遠(yuǎn)處,更遠(yuǎn)處也是灰的。但這灰是“暮云空磧時驅(qū)馬,秋日平原好射雕”的意思,不是黑與白的中間色,它是獨屬于塞外的。
色于銀川,還有什么?銀川美女多,也時髦,步行街總不缺“塞上雪蓮”。眾多的型女、靚女寫就全新的、流動的艷,美而端莊,嫵而不媚。
春節(jié)之后看冰燈,要去中山公園,冰燈不是五顏六色的,只有紅黃綠。尤其是綠,冬天有了它,冰燈也顯得靈動起來,更有了春的意味。那年,我父親帶我看冰燈,他穿一件棕黃的夾克,那是上一輩西北男人常穿的顏色,寬厚持重,有擔(dān)當(dāng),那一輩的銀川兒郎莫不如此。
在銀川你能聽到什么?
人聲與車聲,建筑工地施工和裝修之聲,清真寺的誦經(jīng)聲,學(xué)校的讀書聲……還有什么?
還有秦腔,還有花兒,還有蘇陽和布衣樂隊。
“你不嫌我丑,見面招招手,山高呀路遠(yuǎn)就一樣地走?!边@是蘇陽的《招招手》。
1998年,寧夏衛(wèi)視播出了一檔節(jié)目,一個從上?;貋淼哪腥送鏄逢?,用很粗的彩色鉛筆畫jazz風(fēng)格的畫。他是如此的才華橫溢,以至于我被震得說不出話來。十幾年過去了,我還記得。小城青年有一種天生的不甘,小城的文藝青年尤其是。
一些人離銀川很遠(yuǎn),矢志遺忘,另一些人則固守在此,視他地為毒蛇猛獸,而這些既向往陌生天地又留戀“塞上江南”的人們則被夾在中間,尷尬無比、冷清無比、寂寞無比。他們唱的是不甘,還有那些說出來就會顯得矯情的東西。
槐花、白楊、沙棗花,還有沙塵的氣味。這是銀川夏天的味道,而在汽車尾氣不那么明顯的地方,四季都能聞到羊肉的味道。羊肉、涼皮、麻辣燙和別的食物的味道混合,香于是和味纏綿,再也分不成獨立的兩件事。
在銀川,羊肉和面食是一定躲不開的。要吃區(qū)醫(yī)院附近一家小巷的燴肉,這燴肉嫩如豆腐,入口鮮美滑軟,堪稱極品。還有生汆面,這是用現(xiàn)汆的丸子做澆頭的面,丸子與面各有其滋味。還有砂鍋羊排小揪面、老木瓜搓面、炒糊餑。炒糊餑是近年來興起的新派寧夏菜,類似炒餅,滋味更甚。還有清蒸的羊脖子、切片蘸陳醋蒜泥的羊肉糕、羊肉臊子面、羊肉泡饃、國強手抓,統(tǒng)統(tǒng)都是羊肉。在銀川,別的食物都是歧路,唯有吃羊肉才是正道。
吃完羊肉和面,要喝八寶茶。我家的八寶茶是簡化的,只有茉莉花茶、冰糖和紅棗,而全套八寶茶內(nèi)涵豐富,有葡萄干、枸杞、蘋果干、核桃仁和別的堅果。這是絲綢之路的喝法,獨屬西域客。甘肅也有類似的特產(chǎn),叫“三泡臺”。除了以茶解膩,還有酸奶不敢忘懷。最好的酸奶還是鎮(zhèn)北堡的大瓷瓶。那些打著“XX老酸奶”招牌的酸奶,沒有明膠是不成的,但鎮(zhèn)北堡酸奶沒有,它更天然。寧夏是“塞上江南”,水好草好,于是羊肉與牛奶皆為上品。
花兒表演
銀川寬闊的馬路
八寶茶
手抓羊肉
天氣適合的時候,我們應(yīng)該去沙湖,騎沙漠摩托、滑沙,或者騎駱駝走上幾圈。不過駱駝看起來溫順,乘坐起來卻頗為困難,傳說中,發(fā)狂的野駱駝比豺狼虎豹更為兇狠,也不知是真是假。如果你是電影迷,那么西部影視城鎮(zhèn)北堡一定要去,那里出酸奶,也拍過《新龍門客?!泛汀洞笤捨饔巍罚磷饘毰c紫霞仙子還有白晶晶的感情糾葛,就在那一派黃沙中誕生和消亡。銀川附近的景點還有黃河樓、沙坡頭、一百零八塔、鳥島,丹霞地貌與戈壁沙漠,綠洲和鹽堿地盡入眼中。
現(xiàn)在的銀川有金鳳區(qū)、興慶區(qū)、西夏區(qū),而我只記得老城、新城。橡膠廠旁邊的老民航局家屬院,那是我童年待過的地方。夏秋兩季的清晨傍晚,我們會去廢棄的跑道上滑旱冰。我記得過年的時候要去老城買新衣服、新鞋。坐1路公交車到南門終點站下車,那兒有個書城,每年過年我都買很多書。我姥爺因此笑話我:“你是吃書嗎?”好奇妙,后來我出了幾本書,老爺子開始念叨:“他從小就愛買書,一次買一捆。”我記得正月十五的冰燈節(jié),六一去過的中山公園。至于更多的,我已經(jīng)忘了。
前些天,有“超級月亮”的夜晚,城里的月光既不屬于過客,也不屬于沉眠的人們。入夜,遠(yuǎn)處的天空打雷,云層里露出層層金色。我放牧我的絕望,與鄉(xiāng)愁短兵相接。這時候,我已經(jīng)沒什么看月亮的心思了,所有的事情都遵循一個嚴(yán)格的時間表。在不同風(fēng)俗之間游刃有余的人,難免有忘本之嫌?!靶膽炎晕?,何必遠(yuǎn)大”—這是今年“快樂男聲”評委李宇春一個宣傳片的口號,似乎瞬間擊中了很多人。西北的氣候和周遭的種種讓青年們常常心存憤怒,換一個角度想想,這大概也是夢想萌芽的樣子。
我生長在銀川附近的小縣城平羅,無趣是生活的間奏,有趣是命運的副歌。銀川對于彼時的我來說,在想象中渲染,擁有了全新的樣子。寧夏是故鄉(xiāng),那么,銀川呢?我曾在這里生活了10年,面對未來則徒留茫然。在這個年歲,不大不小,不高不低,不富不窮,只是難以做到不卑不亢。
我有幾個發(fā)小,一早結(jié)了婚,在父母的幫襯下買了房和車,都在鐵路部門上班。有些人有了孩子,令我母親羨慕不已。這也是很好的人生。
有時候,懷念故園與懷念舊愛是一樣的,都是一閉眼就會看到首尾模糊的流星劃過。于是,銀川成了鄉(xiāng)愿的避難所;于是,銀川作為一種相認(rèn)的符號,在我與已知或未知的同鄉(xiāng)之間被大量地生產(chǎn)出來。這種熟稔的懷念說得多了,讓一段似曾相識的回憶在口耳之間流傳,看上去似乎成了真實而神圣的經(jīng)歷??墒?,再也回不去了。無論在銀川還是長沙,“異鄉(xiāng)客”的標(biāo)簽都寫在我身上,像文身一般。
真的銀川只存在于你我的想念里。心懷故鄉(xiāng),何處不歸途。但這不是真的。